2012年12月25日

末日


白天早已消失了至少是隱喻,
世界,尚欠它一個忌日和儀式
那就今天吧,今天蠟燭給人搶斷,
從一痕蝸牛涎的反光中可窺見天國

恥與無恥都在泥土下橫行,
像雌雄同體的蚯蚓交媾和斷裂
地火把私慾的密室全焚了,
還有地鼠最後的門牙在咬字

一支不存在的樁柱潛入了熔岩,
觸動一個本無其物的按鈕
大地爆發得平靜而和諧

末日不是末日了許多年嗎?
今天,在一級保護的遺蹟前,
我們站成一支支無芯的蠟燭

20121221

──刊於今日明報世紀版詩言志



2012年12月19日

當時只道是尋常


―─詩集《只道尋常》後記



食物對味,你不會說甚麼,尤以日常所吃所喝為然。

直至覺得太鹹了,太淡了,太苦了,太酸了,太甜了,你才會嘮叨點甚麼。

記憶中甚少向母親投訴,因為她弄的家常菜,味道總是恰到好處。

小時候,母親常向我示範烹調之道:用匙舀一撮鹽,也不問多少,便撒在鍋裡的菜肴上;有時想一想,又多舀一點,再撒。我問她怎不記住匙量,她說不需要,隨量。

這很玄。但每次吃的時候,便領悟到隨量原來很精準,比甚麼半茶匙、四分之一湯匙精準。

這是母親每日的作業,她的詩。



我的火車走在泥地上,穿過鼠洞,爬上床腳,沿棉被冷硬的斜坡緩緩攀升。

我夾在卡與卡之間的閘門,老邁的父親從窗口爬進去,兒子在過道上奔跑―─車廂不是擠滿了人嗎?他是怎樣穿過去的?他喜歡變形金剛,不像我,我只有不變的夢,像一句長得沒有終點回頭一看也沒有起點猶如老父的故鄉的那些文字像蟻行那樣老在那裡攀爬……

你說那列車―─是的,列車不要老是一卡卡。我說隨你吧,碰碰車的火花不是我的玩藝,我只著意去撿拾,那消失了又回來的枕木,磨得泛白的鐵軌,有一枚壓得變了形的五仙硬幣。你看到那鋒利的刃邊嗎?有血。

這是我每日勞動所得的零碎的文字,沿著單調的路軌,始終不是卡夫卡。



老父的文章寫在他的城市上,用日漸老朽的腿。

父親退休後喜歡四處閒逛。他乘港鐵,乘渡輪,乘電車,大多時候是乘巴士。

青壯的日子他早出晚歸,中間是一座好像永遠攀不完的大帽山。想不到一晃眼便退下來了,時間回到他那一邊,可昔日沒空細看的城市卻又變了。這是他說的:北角的冷氣廠荃灣的鐵工廠早沒有了,美孚的海填了,荔園變了豪宅而他的士巴拿也早已丟失了,猶如我小學時的鉛筆,遺落在棄置如山的抽屜城市裡。

父親逛街不買東西。他光看。細節。細節。他心裡的地圖覆蓋在今日的城市,跟我的地圖我的城市理應不一樣。我怎可能臆想我所不見的城市呢?我沿著他的足跡,模擬他的目光,握著他可能握過的巴士扶手如同他緊握不放的士巴拿我走上一輛電車,隨它蹭到堅尼地城再折回柴灣。但時間不在我這一邊。我在城市之上虛寫的文字,到底不如他踏著的每一步。

細節。細節。細節父親的城市走到了甚麼地方?我用瑣微、迂迴反覆的細節,看似徒勞地經營著我所不見的城市。



想不到昨日寫了一首關於栢麗大道塌樹的詩,今天毫無計劃沒有預期的竟發現自己走到那裡去。

看似仍碧翠如昔。但從報上得知,彌敦道上這三十多棵百年細葉榕,有一半已染病。前夜塌下的那棵,據專家說,樹冠僅及正常的三成而已。

病因是真菌感染,名為褐根病,俗稱樹癌。

不因颱風而倒塌,看來真是病入膏肓了。

是說樹,還是說我們居住的地方呢?

專家不是早說過那侷促的花槽要擴闊嗎? 

這是我昨天寫下的一個片斷:

及至我倒下來,你才第一次看見我
讓你忽然驚覺我的蝸居發現我的病
不用幫忙了我的遺體秩序成一塊塊
認識自身已是一副一副上好的棺材

在今日的現場,「棺材」早已抬走了,餘下的殘根髣髴一個墓穴。據說那邊還有一棵早已移走的病樹,可能連墓穴也找不到了。



遇到看到聽到的死亡多了,會慢慢變得尋常了嗎?山與海,遼遠,平靜,彷如歲月安穩,卻有突如其來的災變我們的驚懼,悲慟,會慢慢在歲月中沉積,層壓,變質,慢慢變成無論如何努力回想也無復原初,最終只會逐一遺忘了的感受麼?

我試圖以尋常的文字對抗這朝向尋常的變。就像嬸母的死亡已像碑石風化,但文字,可以讓她兒子當日掉下的第一滴眼淚,記住所有凝聚與崩潰的力量,那也是我與他最感親近的一刻。今日他也過世多時,這淚,讓他長久活在我心中;他為她而流的淚,洗淨了他的死亡給我的哀痛,也成了他帶著微笑回到往昔的微瀾鑑照:

是你要去的地方麼?蓋上了厚木
一座島嶼慢慢在泥水裡沉埋
塑不出你的山崚你清癯的樹影
微光過處,那是當年的月光嗎
照在放大的瞳孔瞳孔有藻荇交橫



這本詩集的出版,相距上一本《生長的房子》已近八年。八年得詩六十,不可謂多,但還在寫,算是寬慰。歲月如常,總得感恩感謝前輩關夢南賜序,葉輝一直以來的直言和鼓勵;也感激負責策劃、排版和出版事務的雨希,設計封面的寂本一一,以及在我寫作路上時加提點的師友。

2012815


詩集《只道尋常》預計將於今年年底前出版

2012年11月19日

雜言

  • 犬儒,無疑讓人沮喪問自己,看來也難逃犬儒的責難。但相對於某些憤怒,某些慷慨,某些高亢,某些沉痛……我往往在尊敬之後常存懷疑。那可能不是虛偽。那可能也不是肯定它不是虛偽的虛偽。那它是甚麼呢?詩會分辨出來的。作者。讀者。時間。
  • 對詩中的「啊」常存警惕。不是「啊」字的罪,而是「啊」字往往成為一種「腔」,尤其是 在句中說成是調整節奏之用法。
  • 以詩來認識一個人,往往忽略了最重要的部份;以人來認識一首詩,往往注意到一些為人忽略的細節。 
  • 草蛇灰綫可以預謀,境界不可預謀。
  • 詩是辨出來的,不是辯出來的。讀一遍,運動了相關的詩的經驗、技巧、審美的積累與乎對這個社會及生存現實的背景參照等等一切可以運動的元素,交融而成一個近乎混沌卻可能準確無比的判斷:這是一首好詩;而另一可能是,讀一遍,判斷不了好壞,然後運動相關的知識、學問、詩人身份地位與乎過往風格技巧參照等等一切可資利用的元素,交相證明,辯出這是一首好詩。 
  • 某些學術論文會精確地計算這個詩人用了多少這種花和那種草的意象,也會詳細地指陳這個詩人採用了此技巧和彼技巧,但它們都未能簡單地釋除我一個基本的疑惑:為甚麼論者好像不大懂得分辨好詩和壞詩?
  • 流行歌詞脫離了歌,脫離了星光,赤裸裸的便像棄置於荒野中那些給韻腳噎死的屍體。
  • 機巧不會帶你到甚麼地方去,它在原地兀自表演著機巧,像一台看似滿有吸引力的機器。
  • 機巧一環扣一環,連成一個齒輪陣,一呼環應,蔚為奇觀。別問它運動的作用,它志不在此。
  • 勇的詩用氣,遮攔不住;謀的詩用腦,遮掩而出。

2012年11月13日

馨香抵達枝梢


―─讀孫維民〈晨禱〉

近讀孫維民的詩,喜歡其收於詩集《日子》(自行出版,2010年)裡的〈晨禱〉。相對於《異形》(臺北:書林,1997年)時期的〈三株盆栽和它們的主人〉,詩人在這詩裡似乎貫注了更多的希望:

感謝神讓我早上醒來
目睹植物製造的奇蹟
(比我接近天空、深入地底
它們的禱告更有果效):

三株盆栽和它們的主人〉同樣以「植物」跟「人」比較(通過植物之眼),也同樣有一種植物優越於人的況味。到了〈晨禱〉,則不再採用特異的敘事觀點,而回復到以我觀物的比較自然隨心的角度,更直接地歌頌植物―─(比我接近天空、深入地底它們的禱告更有果效)。

宏闊的是「天」與「地」。緊接而來是的微觀:「葉尖垂掛著露水的卵」。雖然我稍覺「即將孵育太陽以及無數個世界」有點失諸庸常,可幸還有以下這些句子:

花朵則穿越黑暗
土石、骸骨、電池、塑膠……
……
當我遊蕩在亂夢的曠野
幾乎掉進絕望的罅隙
準確且安靜地
馨香抵達枝梢

植物的世界當然不是非人的世界,花朵也非孤芳,此所以會「穿越黑暗/土石、骸骨、電池、塑膠……」在人的世界如何自處,植物有自己的堅持;相對於人(當我遊蕩在亂夢的曠野/幾乎掉進絕望的罅隙),植物「準確且安靜地馨香抵達枝梢」毋寧是人生一種有若宗教情操的、不息的溫柔與撫慰的力量。

20121113日草


附:〈晨禱〉  孫維民

感謝神讓我早上醒來
目睹植物製造的奇蹟
(比我接近天空、深入地底
它們的禱告更有果效):
樹幹比昨天粗壯
葉尖垂掛著露水的卵
即將孵育太陽
以及無數個世界。
花朵則穿越黑暗
土石、骸骨、電池、塑膠……
像古代溫柔的使徒
有時有風或火,有時
只有信心帶領
三天,三年,或者更久──
當我遊蕩在亂夢的曠野
幾乎掉進絕望的罅隙
準確且安靜地
馨香抵達枝梢


另記:另寫就一篇讀孫維民詩的隨筆,將發表在下一期的《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

2012年10月7日

港有殤,國無慶


――悼十一海難
















海面還餘留多少昨夜的黑,
當它割離了如許多家庭?
破曉無非短暫的縫合,
旋往深處的血水有魚在聽。

明日是不息的苦撞擊鹹?
信非顛倒的世界倒懸如星。
贜官酷吏或許有淚腺,
流離亡失的都是善良百姓。

海之鹹,唯亡者真切知道;
之苦,亦唯岸上骨肉的呼喚。
逝如土地,同感漂離之島
猶如好日子遠去?可以暫緩

一下嗎?不仁者不唯天,
國慶的煙花從不誤點。

寫於2012104日全港哀悼日





















《明報》世紀版.念﹕悼念以詩2012107

2012年9月9日

聞大聯盟結束佔領政總和絕食行動


。…




註:民間反對國民教育科大聯盟201299日凌晨結束佔領政府總部和絕食行動,但強調會繼續抗爭,爭取撤回國民教育科。

2012年9月8日

九七夜,十二萬象


大的把小的守在圓心,
小的把大的聚合成象。

吞多少不平才有這體型,
搧多少憤怒才有這巨耳。

門開處乃見大象
在此城一個一個的房間。

我們還可以怎樣前進,
如果團團只是為了

轉轉?門開處不見大象,
不見腳跡和地表

留下的溫度,不見
日後的天氣,和氣候。

2012年9月7日草




蘋果日報》九月七日晚即時新聞報道:全城黑衣反國教大集會愈夜愈多人,晚上10時許仍不斷有身穿黑衣的市民,湧到現場參與活動,逼使政府撤回國民教育科。大會剛剛表示,有12萬人參加今晚的集會。

2012年8月24日

碰碰碰,晚晚在電視上碰到這一群給選舉的……


打鑼的
唸咒的
扶乩的
刻碑的
派米的
敷粉的
剁肉的
出恭的
入教的
祭神的
唱戲的
配音的
賣武的
變臉的
抬轎的
打樁的
推油的
整餅的
包糉的
劏蛇的
通渠的
滅鼠的
入心的
入肉的
肏你的
親我的

發聲的
發臭的
發達的

發發發
碰上吃

2012824日草

2012年8月9日

我沒有說國民教育,我也沒有說詩。















我們一家人
妻,女兒,兒子,我
很少一起看奧運直播
那麼齊心的了
我們為李宗偉打氣
因為他的汗水
沒有色彩和氣燄
我們為波爾打氣
因為他拉的弧圈球很漂亮
輸了球也沒有擲拍
沒有變臉,沒有眼淚
(前幾夜看李佳薇
那位從北京到星加坡的
淚也沒有,但對球拍
就沒有那麼客氣了)
我們也為福原愛喝采
不是因為她
能說一口流利東北腔
普通話,而是那沉穩
的安靜
在那麼多加油聲音的場館
那麼多一色的旗幟
我們將評述的聲音mute了
我們一家人
很少那麼齊心
為荷蘭人在單槓上的飛翔叫好
為俄羅斯人近乎完美的一跳
叫好,是他個人贏了比賽
不是大國八金夢碎
劉翔跨第一道欄就跌倒
很好
我們都不想再聽那些分析
和意氣,這屆奧運
我們很忙
我們比上屆發現了更多優秀
和沒有那麼優秀的
運動員
我們看他們每一個
人,專心為他們喝采

201289日草



2012年8月7日

小人物小物事


開始讀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國內譯為雷蒙德•卡佛)的作品,先讀了一點他的詩,然後讀他的短篇小說。〈差事〉、〈大教堂,都很不錯那種小人物的平凡生活瑣事,在懨懨中翛忽靈光一閃,或凝於一件微不足道但又充滿尊嚴的小物事,都讓人讀之動容,並有別於以往讀小說的感覺

讀著讀著,忽然有動筆寫小說的衝動


2012年7月25日

七月

―─戲仿《詩經》〈豳風•七月〉


七月上班,九月上班。 
十一月上班,十二月上班。 
早已停薪,何來花紅? 
正月再上班,二月上班。 
老婆和孩子,用不著免稅額,
稅務官見了也省事。

七月吃飯,九月呷粥。 
三月喝水,倉庚在樹上叫啞了。 
女子瘦身,走壞了跑步機,
還相信那些廣告嗎?
V面遲遲,贅肉團團, 
女子傷心起來,沒有公子看見。

七月裁員,八月關店。 
三月跑上總公司,拿了斧和剪, 
幹掉沒事做的,做了太多事的。 
七月準議員大合唱,八月整色水,
泛藍泛綠,唯有紅色最漂亮
留給工聯會作Logo

四月供樓,五月供樓。 
八月供樓,十月供樓。 
十一月供樓,蝸居是被囚的獸,
受保護的地產商需索皮衣。 
十二月供樓,出了雙糧,小份的
給自己,大份的銀行還要吃。

五月黃金周,六月維園。  
七月在半山,八月西九, 九月元朗,
十月大陸客甚麼也掃入名下。 
堵不住的繁殖,房子完了
到產房。 我的老婆和孩子,
床位不夠,只有走廊。

六月不可吃梨和葡萄,七月魚和蝦。    
八月禁食雞,十月禁食芥菜, 
一天有三聚氰胺孔雀石綠和政府,
不吃喝才可長壽。 七月禁瓜,
八月斷奶, 九月止水,絕油鹽柴米,
先飽起來的心腸最早壞起來。

九月築花棚,十月建地窖,    
拉菲拉圖,瑪哥,莫頓,
奧比安,誠信都一一收藏
在我們看不到的地方。我們也沒有
丁屋,只得三天捕魚,四天曬網,
爬上屋頂修鋅片,不斷把房間劏開。

十二月國歌轟轟響,正月國民教育出台。 
二月開課,獻上老師,學生和家長。 
九月霜降,十月清場。 
進步,無私和團結斯饗,宰殺羔羊。 
一個一個小腦袋,搖著,幌著
齊聲高唱:萬壽無疆!

2012725日初稿
2012726日修訂




刊於《衛生紙》第17201210月






2012年7月3日

香港六四詩選


在網上無意找到余杰(《中國影帝溫家寶》作者)近期的一篇文章,是寫《字花》出版的那一本六四詩選,題為:六四屠殺也發生在香港,有詩爲證─讀《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香港六四詩選》


這本六四詩選出版後所見評論不多今期字花》有一小輯談及該書,編者話說:

今期喧囂與躁動刊出關夢南對《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香港六四詩選》作出批評後引發的專輯。若將這專輯與回歸專題對照,各文學作者對詩這古老文類的看法,以及詩歌與公共、歷史關係的見解,或可引伸出文學與時代對話的厚度。

未有該刊在手,不知所論如何,且待讀完再說。


(原來投稿《字花》的作者是沒有贈閱本的─我笨得花了兩期時間來證明這點,所以至今仍沒有該刊在手,不知關生怎樣評價那本詩選,也不知該書編者或其他人如何回應。201274日記


(終於讀了一遍今期《字花》關於香港六四詩選的專輯。讀完後的心情很複雜,但自己多次告訴自己,別枉費心力去回應,有空不如多寫一首詩或多譯一首詩。對於某些人是有點失望慢著,不是先前已失望了嗎?但為甚麼還要花時間翻查幾年前的電郵來印證一件事?噢,還是省回心力好了。201276日記。)

2012年6月28日

半途


連日整理自己的作品。斟酌一個詞。改動一個標點。顛倒一下行文次序。自己的文字對多了竟驚覺分不出是愛還是嫌。還是厭。讀。校。改。一再。重複。自己。多年寫過的如今還是繼續寫。繼續讀。文字脫離了自己。在行間的跑道上努力。或顯出努力的樣子。有一些則見他們在道旁喘氣。還會繼續未完的路程嗎。還會繼續未完的路程嗎。

2012年6月21日

As Splinters of Glass in Cupped Hands


昂山素姬在《免於恐懼的自由》(Freedom From Fear)一書引述過的短詩:

Emerald cool we may be
As water in cupped hands
But oh that we might be
As splinters of glass
In cupped hands

(暫譯如下)

我們或如綠玉冷
如水在收攏的掌中。
但啊我們也可以是
那些碎玻璃
在收攏的掌中。




2012年5月12日

讀《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



收到了《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2011)》,這兩天都在細讀公開組的得獎詩與評語。不少言論涉及香港詩的問題,關於取材,關於風格和語言,關於期望和失望。對於這些我都沒有甚麼別的話,我只享受著讀詩的過程和偶然閃現的會心與得著。

周漢輝的一組詩在較早的時候讀過了,所以這次只集中讀其他詩人的作品。讀完了腦海留下了兩個名字,一是恒一,一是何樹顯。

恒一(周宇恒)的五首詩中當以〈女兒〉為最好。我第一次在《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讀的時候還不是太覺,這次重讀,才對當中的三代位置(與乎距離、分合)及死亡新生等細節關顧上更有會心。許多優點評判都說了,我只想補充一點,這首詩全環繞聲音來寫,要以心來細聽其中偶一分神便會錯失的種種呼息和密語。

很久沒讀過何樹顯的詩了,這次真是教人眼前一亮。容或語言偶爾不夠凝煉,但我讀到別的詩人較少體現出的生活的質感與印痕(有些得獎作品容或語言較勝,但滿多概念化的東西)。五首中〈給TY〉、〈晚飯〉固好,但我還是偏愛〈我們在公園旁邊紀念這個晚上〉。詩不長,全引如下:

人很多,我們進不了草地
就在外圍的地方聽著歌
手上的蠟燭點燃起來
音樂愈來愈響亮
遊樂場的小朋友學著廣場的人唱歌
舉起的星光隨著聲音擴散
轉瞬又熄滅,這個細小的公園
沉默與歌聲持續進行混合燈光與黑暗
草地上的人已經聚集起來
米高風傳來隱約的嗓音
我彷彿聽得更清楚
我們坐在公園
看見黑夜的天空白雲飄過
你拿著已經熄滅的蠟燭
問我為甚麼來這裡
突然不知道怎樣給你解釋
於是我指著
前面移動的人影
嘗試運用笨拙的語言
而你看著遊樂場裡面每一個快樂的小孩
問我可不可以到那邊盪鞦韆
急不及待就跑過去了
而我的耳邊同時響起歌聲
還有小孩的笑聲

這首詩比起一些激昂或感傷的詩,最大的好處是誠實。而文字雖平易,但裡面卻有非常精準的剪裁,且留有不少可供咀嚼與想像的空間;可以說,此詩的技巧做得很潛藏低調,不若一些往往首幾句便耐不住性子要顯露才華與精警意象、卻偏向概念化且言不由衷的詩。

誠如葉輝在公開組總評所言,詩是一場「耐力賽」。衷心恭賀恒一、何樹顯兩人找到了自己的起步點

2012512日記


註:《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2011)》,葉輝主編,培英白綠出版社,2012424日出版。

2012年5月10日

巴士上讀信7


很久沒有讀信了。夏天似乎已臨,坐在車廂向陽的一邊,感覺整個人都給陽光浸泡得透明起來。陽光穿透身體會在內裡留下甚麼嗎?還是一切都沒留住,進入隧道就只剩下一如往常的肉身和暗影?

里爾克的第八封信幾乎讀不進去。因為,赫然掩映在不斷幌動的光影中的,是我幾不欲見的「悲哀」:

「你有過很多大的悲哀,這些悲哀都已過去了。你說,這悲哀的過去也使你非常苦惱。但是,請你想一想,是不是這些大的悲哀並不曾由你生命的中心走過?當你悲哀的時候,是不是在你生命裏並沒有許多變化,在你本性的任何地方也無所改變?危險而惡劣的是那些悲哀,我們把它們運送到人群中,以遮蓋它們的聲音;像是敷敷衍衍治療的病症,只是暫時退卻,過些時又更可怕地發作;他們聚集在體內,成爲一種沒有生活過、被擯斥、被遺棄的生命,能以使我們死去。」

我們視悲哀都唯恐它留下,都想快快把它驅趕到我們的生活以外去,不留任何痕跡。里爾克為甚麼卻要它在我們生命的中心走過,要它在我們內裡發生變化呢?

難道這是一種療程:如沒有內化,則疾病只會一直潛伏。你當它不存在,它卻可隨時致命。藥是內化,不是排拒。藥是面對,不是忘卻。藥溶入我們的血液中,發生改變,里爾克說,那就像一所房子,走進一位新客,已不是從前的房子了。

已改變了。改變了就是好。藥是苦的,也是好。我們總不能幻想天永遠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生活就是抱擁,也不能不抱擁雲影、電閃、風暴:

「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面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地那樣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地掠過你的行爲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爲什麽你要把一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置於你的生活之外呢,可是你還不知道,這些情況在爲你做甚麼工作?爲甚麼你要這樣追問,這一切是從哪裡來,要向哪裡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過渡中,要願望自己有所變化。如果你的過程裡有一些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種方法,有機體用以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所以我們只須讓它生病,使它有整個的病發作,因爲這才是進步。」

病也是好的。我告訴自己:病就是將那改變溶入己身,以不安、痛苦、憂鬱為藥……巴士有點顛簸,還沒有到站,忽然想起家與工作的地方各在一端,車廂便是中間一道永恒拉扯的力,我在甚麼地方了呢?光與雲影相間,一株枝葉稀疏的樹在天橋邊兀自艱難地生長。

「所以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里爾克說。

2012年5月10日記

2012年4月24日

巴士上讀信6


好幾天都沒有讀里爾克的信了。讀信是艱難的,即使車窗外晨光明媚,照得每字每句是如何清晰,但讀在眼裡卻不一定讀到心裡,讀到字行卻不一定讀進字裡行間。

入夜讀,更是艱難。車燈無罪,只是心眼還在過了一天仍放不下的東西身上。

生活是艱難的,今天的還未放下,明天的又要疊上來。文字掠過跑馬地墳場傾斜的陰影,如今在香港仔隧道長長的白光裡焠煉我的專注力:

「愛,很好;因爲愛是艱難的。以人去愛人:這也許是給與我們的最艱難、最重大的事,是最後的實驗與考試,是最高的工作,別的工作都不過是爲此而做的準備。」

艱難的背後原來還有更艱難的。熬過許多艱難仍不一定能成就這個大艱難。於是忽然領悟到這個字為甚麼不能輕易宣之於口。因為對於這個字,我們恆是處於艱苦掙扎的過程,永無抵達之岸:

「所以一切正在開始的青年們還不能愛;他們必須學習。他們必須用他們整個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們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動的心去學習愛。可是學習的時期永遠是一個長久的專心致志的時期,愛就長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強而深入的孤獨生活,是爲了愛著的人。」

這學習,相信並不限於「青年們」。而無論你在何時開始,繳付的信是生命,且永無畢業之期。

隧道過去光影又渙散了,專注力同時散向海洋公園那邊山樹的暗影。星燈下恍惚有物輕拂,是風動還是心動?除了引擎聲音外應該沒有其他聲音,那到底是從何處傳來的絮絮叨叨呢?前面的路看似一道長堤在無限延伸,交通燈突然跳動,有甚麼中途停了下來,緩緩地,凝定。一燈如月,看多時……

「愛的要義並不是甚麽傾心、獻身、與第二者結合(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結合呢,如果是一種不明瞭,無所成就、不關重要的結合?),它對於個人是一種崇高的動力,去成熟,在自身內有所完成,去完成一個世界,是爲了另一個人完成一個自己的世界,這對於他是一個巨大的、不讓步的要求,把他選擇出來,向廣遠召喚。」

回家會否和你到海堤散步一會?這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約。這也不是有沒有時間的問題。如果你沒有帶同你自己出來,那麼走多長的海堤都是無關重要的;如果你沒有帶同你自己回家,那麼多長的話語也會像背後堤岸上的風。

「我相信那個愛是強有力地永在你的回憶中,因爲它是你第一次的深的寂寞,也是你爲你生命所做的第一次的內心的工作。」

車窗外的光影在後退。長堤似的路。我看見自己揹著你在走那一段淮海路。還是那一襲夜色,隔著玻璃,髣髴還可嗅到路旁法國梧桐透發著的潮潤的氣息。於此暮春之夜,載負隨黑暗一路默默成形,沒有甚麼向廣遠召喚,回頭也沒有那一個字,一切如樹,即若有所完成,也收藏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年輪裡。

2012年4月24日記

2012年4月19日

巴士上讀信5

今早要到灣仔開會,改乘另一路巴士。不同於往銅鑼灣,這路往中環方向的巴士上似乎有更多的上班族―─其實也沒有絲毫觀察下的證據,只是覺得他們的眉頭都皺得緊些,拿公事包的手都攥得緊些。

「是甚麼人發明上班的呢?」這些年有人提出這道看似幼稚、但不無反思的問題。這問題於我只是一閃而過;讓我像受電擊般陡地一震的,恐怕還是子女在我最不為意的時候劈頭問我的這句話:

「爸爸,你上班到底是忙甚麼的?」

車窗外匆匆掠過的光影髣髴突然慢下來。我一邊讀著前面一排排垂頭的背影,一邊讀著里爾克的第六封信,嘗試去理解他的答案:

「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並不懂得他們做些甚麽事。」

「如果一天我們洞察到他們的事務是貧乏的,他們的職業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那麽我們爲什麽不從自己世界的深處,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爲甚麽把一個兒童聰明的『不解』抛開,而對於許多事物採取防禦和蔑視的態度呢?」

里爾克的意見是複雜而深細的:他不是一意接受,也並非全盤排拒。他重視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和對外在各種組成的事物的真實感發,並深刻地理解兒童的「生疏」和「不解」,作為一種對生命底蘊的凝神審視和重新出發:

「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並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甚麽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若是真有些炫耀著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那就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內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了。只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裏發生甚麽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中途。」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現在作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裏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同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麽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並不足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諧和,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裏,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

不知道里爾克深思雄辯的文字,解答了卡卜斯的疑問沒有。這時巴士進入隧道,車廂突然暗下來,但也是這時我才發現車廂裡早已亮著的燈光。燈光下我想,我該知道如何回答子女的問題了―─回答的內容一點也不重要,回答的心態才重要。

巴士出隧道時又忘了那些燈,滿車的卡卜斯們還是給我一樣的背影,窗外遭逢的「物」不斷後退,生活中有我們失落的神嗎?未下車前,我仍思索著這封信最後提出的關於神的問題。我沒有宗教信仰,但實在喜歡里爾克這一段,尤其是他將神與逝去的人一起連結在我們的生活裡:

「像是蜜蜂釀蜜那樣,我們從萬物中採擷最甜美的資料來建造我們的神。我們甚至以渺小,沒有光彩的事物開始(只要是由於愛),我們以工作,繼之以休息,以一種沉默,或是以一種微小的寂寞的歡悅,以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同伴單獨所做的一切來建造他,他,我們並不能看到,正如我們祖先不能看見我們一樣。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命裏,作爲我們的稟賦,作爲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爲循環著的血液,作爲從時間的深處升發出來的姿態。」

2012年4月18日記

2012年4月18日

巴士上讀信4


早幾天潮濕、翳熱的空氣,令人心情不由得鬱悶。今早起來,也不知是好轉了還是變本加厲,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彷彿上天一大清早便忙著,去擰那些好像永遠也擰不乾的衣物。

擰不乾便耍脾氣,挾著急疾的風老把雨點往人身上濺,濺得人長時不安。但若細細的想,這濡濡的不安又似乎另有真正根由,只是說不出。

就像身處的這個城市,變,好像又不變。你在巴士上,車窗因雨水而模糊了,但即使是朗朗清晨,也不見得會比現在多發現些甚麼。

攤開的風景呢?里爾克在第五封信裡,讓我們看到這樣的一個羅馬:

「我們在六個星期前到了羅馬,那時還是個空虛、炎熱、時疫流行的羅馬,這種環境又添上許多現實生活上安排的困難,更助長圍繞我們的不安,簡直沒有終結,使我們嘗盡了異鄉飄泊的痛苦。更加之以:羅馬(如果我們還不認識它)在我們到達的頭幾天真令人窒悶悲哀,由於它放射出來的死氣沉沉憂鬱的博物館的空氣;由於它精華已盡、而又勉強保持著的過去時代的儲存(從中滋養著一個可憐的現在);由於這些無名的、被學者和語言學家們所維護、經常不斷的義大利旅遊者所效仿的、對於一切改頭換面或是毀敗了的物品的過分的估價,根本這些物品也不過是另一個時代另一種生活的偶然的殘餘,這生活已經不是我們的了,而也不應該是我們的。」

那是一個已逝/未逝的城市:逝去的是精神、意義、價值,保留的是俗手的修補,博物館的空氣。我們面對的又是不是這樣一個令人氣悶鬱結的城市呢?車窗如常沒有言語。這久而久之的沒有言語,會不會將已變的、或正在慢慢變化中的也沉默成、麻木成一種不變呢?就好像窗外因雨而變的,也因看慣了而變成不變的一種變奏,一種微不足道、有而若無的變奏而已。

變令人不安,但有時候,不變更令人不安。或許,讓我們一想起便感到無比悚然的,不是每天都走在同一條路上,而是每天都以為自己走在同一條路上;不是遇上一切改變的無非是醜,無非不及往時,而是認定世上一切改變的無非是醜,無非不及往時。

所以,通過投入生活的觀察,里爾克對羅馬也有了以下這些話:

「但這裏也自有許多美,因爲無論甚麽地方都有它的美。永遠生動的流水從古老的溝渠流入這座大城,它們在許多廣場的白石盤上歡舞,散入寬闊的貯水池中,晝間泠泠有聲,夜晚的聲音更爲清澈,這裏的夜色廣大而星光燦爛,習習拂著輕風……」

隱隱,窗外也像泠泠有聲。離開了文字,抬頭望向路旁一株孤樹正試圖勾勒習習的風;紅白相間的水馬,與伸長脖子的吊機,都在風雨中凝止不動,那邊圍欄上的港鐵標語,預告南港島線在2016年竣工。

2012年4月17日記

2012年4月17日

巴士上讀信3

經過了兩天的假日,今天上班,是有甚麼不同了,還是一切不外又重複一遍?上星期讀信,感覺還是美好的,今天已有點厭得不想翻開來讀。晨光好像蒙昧了些,穿透窗玻璃的力量看來更弱了。

那是我以自己的心情來投射向外在的景物嗎?避風塘漁船上的旗幟以某種徒勞的姿態捕捉風,深灣新建的豪宅把巨影向浮泛的海灣一瀉無遺。光影中可以讀通甚麼,那些文字流過,會有生命從底下閃跳出一瓣鱗片嗎?

「你那對於生活的美好的憂慮感動我,比我在巴黎時已經感到的還深;在巴黎因爲過分的喧囂,一切都發出異樣的聲音,使萬物顫慄。這裏周圍是偉大的田野,從海上吹來陣陣的風,這裏我覺得,那些問題與情感在它們的深處自有它們本來的生命,沒有人能夠給你解答;因爲就是最好的字句也要失去真意,如果它們要解釋那最輕妙、幾乎不可言說的事物。」

這是來自曠遠平原上的里爾克的第四封信。有點繁縟和叨叨,但也還是一貫的深細溫婉,只是我在浮光和樹影的拂擾中難以把一段一段接通,而巴士的門閘聲和引擎聲響是常有的破折號和省略號。

「我要盡我的所能請求你,對於你心裏一切的疑難要多多忍耐,要去愛這些『問題的本身』,像是愛一間鎖閉了的房屋……」

愛一間鎖閉了的房屋。糾結難言的一時便得了形象。時間、生活是解鎖的關鍵,只是我想,這或許是一間永遠解不了鎖了的房屋,或樂觀一些,開了門鎖後發現還有另一重門,還有另一把鎖……

就像里爾克絮絮的解說性,解說身體的快感。在浮光與樹影的拂擾中,再讓我目光勾留、稍凝心神的,竟是一種以看植物之眼來看動物的說法:

「動物和植物中一切的美就是一種愛與渴望的、靜靜延續著的形式;他能夠同看植物一樣去看動物,它們忍耐而馴順地結合、增殖、生長,不是由於生理的享樂也不是由於生理的痛苦,只是順從需要,這個需要是要比享樂與痛苦偉大,比意志與抵抗還有力。」

忍耐而馴順,順從需要,里爾克反複地說。

還有寂寞,還有孤獨,以及它所帶來的痛苦。里爾克說,「你要愛你的寂寞」;與人甚至是與親人的生疏,當抱著自若、諒解、不打擾、求諧和的心,而儘管如此,里爾克說到底,卻仍是肯定和信任人間的愛:

「要避免去給那在父母與子女間常演出戲劇增加材料;這要費去許多子女的力,消蝕許多父母的愛,縱使他們的愛不瞭解他們;究竟是在愛著、暖著我們。不要向他們問計,也不要計較瞭解;但要相信那種爲你保存下來像是一份遺産似的愛,你要信任在這愛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種幸福,無須脫離這個幸福才能擴大你的世界。」

這樣,在間歇侵擾的光影中一再掩卷,巴士還沒到站,但之前在腦海暗處隱隱跌宕著的這句,終於開始恍然了:

「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麽你的曠遠已經在星空下開展得廣大。」

2012年4月16日記

2012年4月13日

巴士上讀信2

第三封信。

今天很早出門,因女兒參加學校的歌唱比賽,書包、飯壺之外,還要拿一支結他,我便自告奮勇助她一臂陪她上學。巴士上免不了假寐,里爾克的信勉強攤開,在結他與飽脹書包的夾縫中,在有形的隧道和無形的黑暗裡,讓文字偶一閃亮:

「沒有一種體驗是過於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開展都像是一個大的命運,並且這運命本身像是一塊奇異的廣大的織物,每條線都被一隻無限溫柔的手引來,排在另一條線的旁邊,千百條互相持衡。」

我被安排坐在女兒身旁。運命如清晨有點朦朧,像天還未被晨光好好詮釋,而濕氣持續。我摩挲著結他袋的黑尼龍面,感受著音樂還在裡面蘊釀未出的幸福,然後又不知不覺進入另一段黑暗……

「你將要得到首次讀這本書時的大幸福,通過無數意料不到的驚奇彷彿在一個新的夢裏。」

夢裡彷彿聽說,要相信自己的內心,要諦聽自己的聲音,要盡可能少讀審美批評的文字。

「它們多半是一偏之見,已經枯僵在沒有生命的硬化中,毫無意義……只有愛能夠理解它們,把住它們,認識它們的價值。―─面對每個這樣的說明、評論或導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覺;萬一你錯誤了,你內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長會慢慢地隨時使你認識你的錯誤,把你引到另外一條路上。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展,發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産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裏、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才是藝術地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造,都一樣。」

是的,忍耐。在自身裡,在暗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路途好像比平日要長。尼龍袋裡的絃線還是待在那裡沉默嗎?它們的蘊蓄純是為了下一刻的顫動嗎?我在黑暗裡細聽,空洞,繃緊,綷縩,弛緩……我在思量著時間的變化嗎?

「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

春日,走在路上。女兒揹著結他進入校園,臨別時我把沉重的書包和飯壺都一併交付給她。音樂在遠方等待著,還有木棉,紅燦燦地告訴你花熟籽飛的時節。

「夏天終歸是會來的。」里爾克說。

2012年4月13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