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7月26日

生命樹

星期日早上一家在IFC看了泰倫斯馬力克(Terrence Malick)的《生命樹》。事前沒看任何影評,得以虛腦靜心地觀賞。前十數分鐘已有好感,因導演的處理不啻生活真況。疏淡。隱約。漠然。很多事不明不白。也不得不不明不白。略帶戲劇性的情節與生命無常際遇的關鍵一刻,都藏隱在看似無關的生活聲影與生命的默默淌流中。觀影時竊喜不勝,因這就是最得我心的散文筆法。縱然畫面講究,影像丰圓,但人情的處理與換筆的神技,確然舒人耳目。連上劇中美國這一中產之家的生活境遇與主角傑克的成長記憶的,竟是磅礡懾人的星雲爆炸,宇宙生成;又由至大復入至微,細胞分裂,血脈衍流,生生之間,有情在焉,而無窮的天問,亦因而在焉。

觀影後一家由IFC橫過天橋,走向舊中央街市。我問女兒電影好看嗎。她猶豫了一下,說好,但又補充了一句:有些不明白,以及,有一點點,悶。兒子照例是笑,不作聲。午間燠熱,星期日明淨的恒生總行與破蔽的中央街市異常沉寂。錯錯落落的菲傭,大都在廊間階下倦極而臥,讓市聲在橋下隆隆悶響。我跟妻說,我就像傑克的父親。嚴厲。急燥。錯過了一些甚麼。自悔當初。然後失業。失敗。在人生中不剩甚麼。只有妻兒。妻對兒子說,甚麼時候也得罰你安靜關門五十次。兒子又笑。他們似乎沒有完全接收到我的信息。橋下的車又在響號。想過殺死自己的父母嗎?我說妻你忘了嗎,那時你曾想過在母親的飯裡落毒。如果那時真有一包毒藥,已經下手了。傑克父親仰臥車底修車,傑克在千斤頂旁心事重重地盤桓,我真害怕傑克真的下手。他不應該下手。這個充斥著戲劇性的世界在這裡不容這個成長中的孩子下手。電影裡甚麼也沒有發生,我舒了一口氣,害怕導演因這失誤而變了庸手。我對妻說,我知道你在甚麼時候感動落淚,黑暗中,我看不到你的臉,但我知道那個畫面,那句對白。妻問兒子,父親也有蠻不講理的時刻嗎。橋下的車又在莫名其妙地不停響號。我聽不到兒子的答案。除了笑。他們交換了一些說話,一些眼神。我想起片頭傑克父親接到那個電話時,只能聽到身旁飛機隆隆的引擎聲。在這個燠熱不堪的中環,鳥全都躲藏起來。汗開始流。我們開始討論到哪裡吃午飯。斷斷續續的對話,哪有甚麼戲劇性的連貫。我看著兒子的臉。近年他已沒有再對我瞪眉突眼,並開始主動做家務,開始用功讀書。傑克父親遭兒子反唇相譏時一把揪住兒子。杯盤狼藉。我又彷彿聽到碗碟破碎的聲音。一聲聲。異常清脆。異常寧靜。盛怒的傑克母親正欲發作,給傑克父親從後環抱按住。力。弛。靜。那時祢在甚麼地方。那時你疑是患了產前抑鬱症,我對妻說,那時我也是從後緊緊抱著你。毋有流血。毋有掙扎。毋有誰失聲委地。

這些,你都記得嗎。

悶熱中走下冷清的舊中央街市,我們對在哪裡吃飯仍是茫無頭緒。其實也不大關切。就像我們對這舊街市的感覺。走在其中。走在其下。走在其外。沒有一顆眼睛會升越這裡,把我們俯看成幾顆塵沙。我們想遇到一棵樹。但沒有。

2011年7月26日





《生命樹》片首引《約伯記》第三十八章第四、七節:「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那時,晨星一同歌唱,神的眾子也都歡呼。」




There are two ways through life: the way of nature, and the way of grace.
生命之道有二:一曰自然之道 ,一曰慈悲之道。
(這樣譯應比字幕達意)

自然之道遵大自然之法則,宇宙演化,生生不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此乃傑克父親在美國夢下掙扎求存之道,亦以之訓兒。
慈悲之道以愛救贖,惻忍眾生;此乃傑克母親身教示兒之道。
兩者在傑克內心一直互存相激,無情有情,忘卻憶念,是謂匆匆卻苦長之人生。

2011年7月24日

南泥灣

南泥灣如果在新界,應該也是一個樓盤的名稱。



〈南泥灣〉

原曲:馬可
原詞:賀敬之
原唱:郭蘭英

 
花籃的花兒香,
聽我來唱一唱,
唱一呀唱。
來到了南泥灣,
南泥灣好地方,
好地呀方。
好地方來好風光,
好地方來好風光,
到處是樓盤,
遍地是房產。

(眾唱:到處是樓盤,
遍地是房產。)

往年的南泥灣,
到處呀是青山,
沒呀人烟。
如今的南泥灣
與往年不一般,
不一呀般。
如今的南泥灣,
與呀往年不一般,
再不是舊模樣,
是新界的好市廛。

新界的好市廛,
樓花開滿山,
開呀滿山。
學習那南泥灣,
處處呀是市廛,
是市呀廛。
又抬價來又發水,
長X和X是模範。
咱們走向前,
鈔票送模範。

(眾唱:咱們走向前,
鈔票送模範。)

質本潔來還潔去,強於污淖陷渠溝。

一九五七年六月十八日,周璇離世前三個月。看這中共宣傳片真是不忍。未幾即是反右,她過得了反右也決過不了文革。無論是官方所稱的腦炎或傳聞的服藥自殺,周璇也是有幸死得早。片段中跟她親切」地拉手的趙丹,反右時出賣石揮,終令這一代巨星屍沉黃浦江;另一旁的上官雲珠雖努力靠攏中共,也還是過不了文革。新社會讓她獲得了新生。片中的官腔如是說,一如眾演員的虛情假意叫人心寒。天涯歌女,周璇被安排獻唱此曲,一九三七年的美好不啻夢幻,疊印在一九五七年趙丹所吐的媚煙與諂笑中



2011年7月21日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曹雪芹的字淚。周璇的嗓子。夜闌反覆靜聽,聽出了周璇的身世,連起黛玉,切切追擬曹氏的悲憫。




〈葬花〉

1944年電影紅樓夢插曲
曲:黎錦光
詞:曹雪芹
唱:周璇

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游絲軟繫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2011年7月18日

都是改版的禍害

改版的禍害,是我拿著一大袋中一的舊書到旺角去賣,跑了三家買賣舊書的店子也不收。原因是今年中一改了版。改了版就一本也不收嗎?內容就改了九十九點九巴仙嗎?餘下那零點一巴仙就一文不值了嗎?最後,還是有一家店的街頭收集站肯收:一大袋書出價齊頭十大元。只見旁邊兩個像升中二的小女孩各自不捨手上那一大袋書。店員冷冷地說中一的舊書多著呢,沒人要,看他身旁也真堆成了一座小山,兩個小女孩才肯把書一本一本交出來,各收了店員十元怏怏離去。店員說,十元是廢紙價。我才省悟,我這次是論斤賣給他也不是,其實斤也不論,只是隨便一大把賣給他討回個十元,跟丟掉沒分別也不是,丟掉不環保,何況附近沒有垃圾分類箱。於是只好把這一大袋「垃圾」給了他。臨交付時再看一看,有一本薄薄的英文故事書好像還不致於要落入廢紙的命運,便拯救了它出來。離開旺角時好像做了點好事,令自己罪孽不致那麼深重。

2011年7月5日

今夜是否月明

夜深NOW播許鞍華的《天水圍的日與夜》,無意重看,但看著看著竟又一直看到底。鮑起靜的演繹確實內歛自然,情節若有若無間別饒興味,枝葉似蕪卻又印證日常,閒筆而見工夫。鮑棄亡夫舊褲與探母所說的話實在感人至深。及至末尾過中秋,一聽插曲前奏,竟不禁高聲對剛走出廳來的妻說:「吳鶯音!吳鶯音!」莫名喜不自勝。嗓音乍起,重鼻音──果然是吳鶯音。上次看這電影時還不曾留意,或許聽了又忘了。夜闌復聽此曲,幾疑歲月閃回,片末長長字幕緩緩上移也覺好看。妻說也沒啥特色,不外就是重鼻音。她或許忘了,二十年前在上海,她選的正是此曲,一開腔即讓我心神傾注。夜色茫茫罩四周,天邊新月如鉤。在黑與白的流徙裡,不知窗外今夜是否月明呢。





〈明月千里寄相思〉


曲:劉如曾(金流)
詞:劉如曾(金流)
唱:吳鶯音


夜色茫茫罩四周
天邊新月如鉤
回憶往事恍如夢
重尋夢境何處求

人隔千里路悠悠
未曾遙問心已愁
請明月代問候
思念的人兒淚常流

月色濛濛夜未盡
周遭寂寞寧靜
桌上寒燈光不明
伴我獨坐苦孤零

人隔千里無音訊
欲待遙問終無憑
請明月代傳信
寄我片紙兒慰離情



2011年7月2日

看到聲音裡面巨大的沉默如一張一張魚的嘴巴

Photo by Derek Chung

























我在支流裡停止,兩旁新舊的樓房在蹲看
一輛巴士夾在前面的路口,交警的白手套揮舞
在黑壓壓蓄勢翻湧的頭顱之上,像無人注意的一絲浪花
身邊的人向天張大了口,沒有聲音,沒有手勢
文字像遠年的苔蘚,滲出古綠的顏色。我閱讀著
這城市的內壁,滑到最深最深的地方,又從那裡緩緩攀升

我們擠過了瓶頸,三股支流匯成一道大河
有人用擴音器捕獵憤怒,有人在計算收成
有人張大了口,發出別人的聲音
河水越流越洶湧,陽光猛烈
直射河的最底層,沉著已久的淤泥和污砂
翻湧上升,邊緣閃著耀眼的光芒



















河水流到下游,又迂迴分叉湧向四面八方的淺灘
有人傲立河岸,像口號不斷升高,在幢幢商廈間不斷回響
天空在窗洞裡默觀,堤壩在聲音裡顫抖,泡沫在爆破
我看到聲音,看到聲音裡面巨大的沉默,如一張一張魚的嘴巴

河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在身邊響起,在身前響起
蓋過草桿旁的漪淪,石隙間的呼息,泥巴上的鱗屑
簍筐裡的血絲。當河水染成氣球,岸上便有人宣告
聽,請聽,請聽河裡一把碩大無朋涵蓋一切的聲音
我雙手把魚捧到井口,向著一個深邃的影子
放下,然後靜靜聆聽,遠遠,一個,只屬於那魚的,回聲

我們都在發出聲音嗎?誰在聆聽?一道偉大行進的河
浩浩蕩蕩,沖激著堤岸,發出水井永遠發不出的聲音

我想像那魚,在老房子旁的水井裡,孤獨地轉悠身體
彷彿一隻鱗閃的眼睛,瞪著魚肚白的天空


節錄自〈水井〉,作於2003年7月1日遊行後。











以上照片攝於2011年7月1 日遊行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