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7日

可以是這樣的小津

1939年3月,南昌會戰,在修水河一役,國軍潰敗,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日軍使用了國際法禁用的毒氣彈。若你是修水河上的一縷國軍亡魂,切齒復仇,深入敵陣,看到日軍毒氣部隊第二中隊的一名伍長猶在得勝後的亢奮中擦拭「特種彈」發射筒,你會怎樣?

那名伍長,就是當時已拍過三十多部電影的小津安二郎。

田中真澄的《小津安二郎周游》一書,根據小津的日記及大量材料,揭露了很多小津鮮為人知、或長期以來有意避諱的事尤其是他在中國戰場上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感。

小津在二戰時曾兩度應徵參軍。第一次是由1937年9月9日至1939年7月16日,隸屬毒氣部隊,參加過上海、南京、南昌、定遠等地的戰役。

小津對毒氣殺人、戰爭禍虐有無悔意?且看他回國後的說法:

「看到這樣的中國兵,一點也沒有把他們當做敵人。他們是無處不在的蟲子。我開始不承認人的價值,他們只不過是物件,不管怎麽射擊,都顯得心平氣和。」

這是我們看小津電影時所擬想的小津形象嗎?這種將人「物化」、「顯得心平氣和」的畸異心態,又是如何「轉譯」到小津戰後的電影作品裡?

田中真澄的書中載有大量小津私密的戰時日記及書信,其中一則抒發他在「春分之日」的感受:那時他駐紮在安徽定遠某小鎮,「住」在南門大道上一個叫做陳家的老房子裡。在大門西側,他發現了這樣一副寫在紅紙上的對聯:「合歡花倚長生石,如意雲來不老枝」。然後,他寫道:

「我的臥室裡的門上有鴛鴦福祿,好像是新婚不久的鴛鴦密室,欄杆上繪有花鳥畫,帷帳上殘留著脂粉香氣,把光光腦袋放在長長的枕頭上會令人做妖艷的夢。」

這,簡直不僅僅是「心平氣和」了;睡在猶有餘香的帳內枕上,他還做起「妖艷的夢」。這詭魅不仁的景象,又如何可以與小津的電影覆疊在一起呢?

「春分之日」。想到小津對季節嬗遞的敏感,想到自《晚春》起便縈繞不斷、反覆迴響的「嫁女」主題……

合歡花倚長生石,如意雲來不老枝。

相對於小津電影中表現出來的無常宿命觀,這對聯是如何的「反諷」。當年小津看見這對聯時,若興起無常之念,又如何可以同時在亡者的床上作妖艷的夢?

《麥秋》的最後一幕若說是安魂曲,則恐怕戰時陣亡的中國戰士(與平民)不與焉。

當然,小津的電影有其普世性。有「家」的人,有「離」的痛,當會深刻地感同身受。但跨越國別種族始終是仁之大者,若你若我,若小津,最深刻關切、至愛至痛者到底還是在眼前,亦注定為眼前所蔽。

別問小津至死有無深切反省了。他留給這世界的是他的作品。1962年的遺作《秋刀魚之味》,也還是他戰後重複不厭的嫁女與老年孤寂的題材。小津這部作品無疑有點力不從心了,如同女主角岩下志麻的表現,明顯無復原節子、司葉子的魅力(不用紀子,改用道子,也有其因吧),但小津好像還要趁最後一口氣,一舒日本戰敗後藏於心裡多時的鬱結:當笠智眾飾演的前海軍艦長,重遇加東大介飾演的麾下士兵時,作為懷緬戰時光輝歲月的軍歌,便在酒吧內放起,兩人(加上笠智眾暗戀的酒吧老闆娘)在頻敬軍禮之外,加東大介還得意洋洋地走起軍步來;兩人又在吧枱前想像,「如果日本戰勝了,我們說不定在紐約了……」,對二戰關切的焦點,只放在與戰勝國的經濟文化影響與利害關係上,而這戰勝國,又僅指美國而言,中國與東南亞諸國不與焉。

如果你是定遠陳家新死的魂靈,重回故宅,看到一個光頭的日本兵大模斯樣地躺在你餘溫未散的床上,並做著妖艷的夢,你會怎樣?

你會為小津戰後那些作品不能面世而可惜嗎?

最後,想起1938年來過中國戰場、並到過徐州前線的英國詩人奧登的《戰時》十四行組詩。現錄其第十七首:  

他們存在,受苦,不過如此而已。
一條繃帶掩蓋著每人活力之所在;
他們對於世界的知識只限於
器械以種種方式給他們的對待。

他們各處躺著,彼此相隔如世紀;
真理對他們來說,就是能受多少苦;
他們忍住的不是我們的空談,而是呻吟,
他們遙遠如植物,我們是站在他處。

因為,誰在健康時能成為一隻腳?
連一點擦傷,只要一旦治好了,
我們就忘卻,但只喧騰一會兒,

並相信那不受傷者的共同世界,
而不能想像孤獨。唯有幸福能分享,
憤怒也可以,還有那愛之思想。

(查良錚譯)


圖一:小津安二郎戰時於中國戰場手持萊卡相機拍照圖二:修水河一役中的小津圖三四為秋刀魚之味劇照


2012年2月7日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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