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1日

黃春明:在龍眼樹上哭泣的小孩


 過去四季的各類蔬果,以及海產的魚蝦貝類,分別在菜市場出現的時候,人們就知道當下的季節和月分。比如說,當人們看到鳳梨和龍眼的盛產時,他們都知道,時值農曆的七月鬼節。七月普渡的供桌上,除了三牲酒禮,還有糕餅鮮花青果;其中一定有鳳梨(旺萊)和龍眼,並且數量很多,因為供品裡面鳳梨和龍眼算是最便宜的了。在閩南的諺語裡面,有這樣的一句:「旺萊龍眼,排排一桌頂。」將鳳梨和龍眼堆排在桌上,那一定是在拜七月好兄弟才如此,平時不可能買很多水果排放在桌上。

我們的記憶,都寄放在許多的人、事、物上,並且每個人寄放記憶的人、事、物,各自不同。我個人對龍眼就有兩件深刻的記憶。

七歲那一年,隨阿公到了他的友人家,他們一見面,熱絡地把小孩子忘在一邊,當我表示無聊吵著要回家時,那位叫叔公的,他抱著歉意說:「啊!我忘了,我帶你到後院,後院的龍眼生得纍纍纍。」他問我會不會爬樹,阿公在旁說:「這孩子像猴子一樣,他常常在帝爺廟前的大榕樹,爬起爬落像搬馬戲。」他們把我留在樹上,又到屋裡喝茶聊天,我看到樹上纍纍的龍眼,高興得不得了,一上樹,馬上就摘一把龍眼吃。當然,這一把吃完還可以再摘。

他們老朋友談話聊天聊到差不多了,阿公他們到後院來帶我回家。他們驚訝地看到我抱著龍眼的樹幹在哭。他們不約而同的問我:「你為什麼哭?」我望著仍然結實纍纍的龍眼樹,哭著說:

「龍眼那麼多,我吃不完……」

我的話不但讓兩個老人笑歪了腰,後來我長大了,想到了總是不忘記再嘲笑我一番。

還有一件有關龍眼的記憶。

那是小學四年級了,有一位代課的女老師,要我們畫圖,畫「我的母親」。當每一位同學都埋頭畫他們的媽媽時,我還愣在那裡不知怎麼好。老師責問我為什麼還不畫,我很小聲的說:「我母親死了。」老師突然客氣起來,她很同情我的問:「你媽媽什麼時候死的?」我只知道一年級的時候,不知是哪一天。我更小聲的說:「我忘記了,我不知道。」「不知道?」她小聲而急切的問我。這下我真的愣住了。老師再問我一次,我還是答不上來。她急了:「什麼?媽媽哪一天死都不知道,你已經四年級了呢!」同學們的注意力都被老師的話吸過來了。老師看到同學都在看我們時,老師就叫我站起來。她大聲的說:「各位同學,黃××說不知媽媽是哪一天死的!」許多同學不知道是討好老師呢?或是怎麼的,他們竟然哄堂笑起來。「有這樣的孩子?媽媽哪一天死的都不知道。你的生日知道不知道?」我想我不能再沉默了,「我知道。」老師用很奇怪的聲音吊了一下嗓子說:「嘿──有這樣的學生?媽媽哪一天死了不知道,只知道自己的生日。」同學笑得更厲害,我羞死了,我想我真不應該,我想我犯了大錯了,有多大,我不知道,我難堪之餘急出答案了來。我說:「老師,我知道了。」

「哪一天?」

「龍眼很多的那一天。」

老師驚叫:「什麼龍眼很多那一天?」

同學們的笑聲,差些把教室的屋頂掀了。

那一節課老師就讓我直站在那裡沒理我,我想起媽媽死的那一天的經過,它歷歷如畫的畫面,就像電影一樣,在腦子裡重翻一遍。

媽媽彌留那一天,家裡來了很多人,平時都很少見過他們,據說都是我們的親戚。阿嬤裡裡外外忙著,中午已過多時,我和弟弟因為還沒吃,所以向阿嬤叫肚子餓。阿嬤嚴厲的罵我說:「你瞎了,你母親快死了,你還叫肚子餓。」我們小孩當然不知道母親快死了就不能叫肚子餓,不過看阿嬤那麼生氣,我們只好不再叫餓。我和弟弟各拿一個空罐準備到外頭去撿龍眼核玩。我們外頭被衛生單位潑撒了濃濃的消毒藥水,還圍了一圈草繩,因為媽媽感染了霍亂。我們撩開草繩就鑽出外頭了。我們沿路撿路人吃龍眼隨地吐出來的龍眼核,撿到帝爺廟的榕樹下,有一群老人圍在那裡聊天,其中有人在吃龍眼。我和弟弟就跟人擠在一起,為的是等吃龍眼的人吐出龍眼核。就這樣過了一陣子,阿公急急忙忙走過來了。這裡的老人都認識阿公,也知道他的媳婦病危,有人問他說:「允成,你媳婦現在怎麼樣了?」他沒有直接回答老朋友的問話,他只對我們兩小孩說:「你母親都快死了,你們跑來這裡幹什麼!」說完拉著弟弟就走,我隨後頭,只知道媽媽快死了,但是一點也不懂得難過。

當阿公帶我們回到家門口時,暗暗的屋裡看不到人影,但異口同聲的一句話,從裡頭轟出來,他們說:「啊!回來了!」

進到裡面,弟弟被推到母親的身邊,媽媽有氣無力的交代他要乖,要聽話。弟弟被拉開之後輪到我靠媽媽的時候,我還沒等媽媽開口,我就把撿了半罐的龍眼核亮給媽媽看,我說:「媽媽你看,我撿了這麼多的龍眼核哪。」我的話一說完,圍在旁邊的大人,特別是女人,他們都哭起來了,我也被感染,也被嚇了,沒一下子,媽媽就死了。哪知道「媽媽你看,我撿了這麼多的龍眼核哪」這一句話竟然是我和母親話別的話。

長大之後,看到龍眼開花的時候,我就想,快到了;當有人挑龍眼出來賣,有人吃著龍眼吐龍眼核的時候,我就告訴我自己說:

「媽媽就是這一天死的。」

刊於《聯合報》2010/08/31 

上圖:黃春明在中廣宜蘭台時/阿萬提供
下圖:高政全攝

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

─讀黃春明〈帶父親回家〉

讀過黃春明向兒子獨白的〈國峻不回來吃飯〉之後,再讀黃春明一首與父親對話的詩─〈帶父親回家〉,這首詩的寫法可能不入某些詩人或詩評家法眼,但我卻喜歡極了

〈帶父親回家〉  黃春明

替老人家扣了安全帶,他沒說太緊
我們深深潛入月光,開車沿著濱海
我是鮭魚
骨灰罈子裡的父親,他也是鮭魚
我們一道遊向宜蘭老家歸去
每遇到大轉彎就覺得父親要離我而去
我側頭看看他
父親的回眸是大理石罈蓋濺過來的月光
銀色的世界風景連綿
這是我的世界,在公雞未啼的凌晨
更像是父親的世界
而此刻正是我們父子共處對話
今天父親不再咳嗽,比往常沉默
我的話就變得多了些:
這麼多年來,今天的月光我最深刻
您不是說,有一次的月光叫您難忘
八歲那一年的中秋夜。是,我在聽
跑了二十多里路的野地去找我父親。是爺爺
雪白的地面映著相思林的樹影濃墨烏黑
我像跌進一幅水墨裡慌張爬行的小蟲子
老爸,您不用再跑了,我都準備好了
今晨卯時您就可以和爺爺、奶奶
還有您的愛妻我的母親他們為鄰
嘿!當心挨罵
是啊,您說讓您的骨灰付流水遠去
您說得輕鬆,我卻抬不動
有時我們想您,有個墓碑
我們抱一把鮮花也好找到您啊
我考慮到您最後要扛的那一塊石頭
希望它不要那麼笨重,上面有這麼幾個字
黃長清宜蘭縣羅東人,又名阿福
   (一九一三~一九九九)
三年前沿著血滴走到十字架跟前,歸主
骨灰罈蓋的月光顯得特別慈祥
我回到孩提依偎在父親的懷裡
車子裡的馬友友把巴哈拉得和月光分不開
我們父子靜靜地享受著幸福無語
車子來個大轉彎而翻到萊萊
她總是對回宜蘭的孩子把龜山島變出來
太平洋鋪了一層可踩過去的金屬
今夜的龜山島比白晝更近
老爸,我們回來了
龜山島就在那裡
我側頭看看父親
月光沾著淚水泛開一片迷茫的漣漪盪漾
龜山島,當我們看到你的此刻
那糅雜在空氣中的哀愁和喜悅
到底是你的、或是我們的?
父親再也不離開宜蘭了
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

須文蔚在評這首詩時指出:黃春明曾說過,寫詩有兩個要點:一為,詩應該用明白可懂的白話,通曉易懂,和詩味之有無,應不相干;第二,以詩的形式,也可以寫一個故事,有抒述、有對話、有描寫,要和具體生活聯繫起來。《帶父親回家》一詩就十分符合他的理念……」

或許黃春明正是以小說的筆法寫詩。當然我們也可從這詩直接連結起他的人情味濃的小說所給人的感受―─他寫人往往筆端很放得開,把人寫得很飽滿,但也同時會在適當的地方有所節制,有所留白。此詩的結句,便見小說家可以突然岔開去的神來之筆―─但同時又把一切要說的話,盡收於一句如此日常、地道的親切問話中。

此詩當然滿溢壓抑的哀愁,但我同時也讀到慢滲的喜悅―─關乎三代人情,關乎土地鄉思。「那糅雜在空氣中的哀愁和喜悅/到底是你的、或是我們的?這就是此詩雖寫得具體而微卻容有許多回味空間的地方。

我真的很喜歡結尾的處理。「老爸,我們回來了」,「父親再也不離開宜蘭了」這幾句要讀到詩中去才見力量。如單單摘引出來又會給人直露的感覺。當然,「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如剛才所說是妙絕的神來之筆―─還有什麼比這更親「近」土地,比這更能生活化地把父子(疊合當下與回憶)拉得更「近」呢?

留意黃春明這些詩作,因他很少作詩,所以沒有一般詩人作詩的。他的詩在沛然流動的溫煦語調中存有一種節制、藏蓄在深處的感動的力量,雖然現今不少寫詩的人認為詩的主要目的若還在於感人是很膚淺的。

我以為詩,積藏夠深、詩情充沛才可言刪削與節制;而目下所見的詩,卻有太多反過來的例子:硬擠出什麼模糊的感悟並以過濫的意象把這微薄的情、理擴大,以達致把它弄成一首看起來很厲害很厲害的詩的目的。


上圖:阮義忠攝

2013年6月20日

國峻不回來吃飯


十年前的今天,六月二十日,他的么兒自縊離世。一年後,他寫下了這些文字象鼻蟲大同電鍋、多少米要加多少水、燒飯、炒米粉……文字裡充滿這樣的細節。到今天兒子跟兒子的好友依然不回家吃飯,但位子永遠在那裡):

〈國峻不回來吃飯〉 黃春明  

國峻,
我知道你不回來吃晚飯,
我就先吃了,
媽媽總是說等一下,
等久了,她就不吃了,
那包米吃了好久了,還是那麼多,
還多了一些象鼻蟲。

媽媽知道你不回來吃飯,
她就不想燒飯了,
她和大同電鍋也都忘了,
到底多少米要加多少水?
我到今天才知道,
媽媽生下來就是為你燒飯的,
現在你不回來吃飯,
媽媽什麼事都沒了,
媽媽什麼事都不想做,
連吃飯也不想。

國峻,
一年了,你都沒有回來吃飯。
我在家炒過幾次米粉請你的好友,
來了一些你的好友,
但是袁哲生跟你一樣,
他也不回家吃飯了。

我們知道你不回來吃飯;
就沒有等你,
也故意不談你,
可是你的位子永遠在那裡。

20046



黃春明曾為兒子出書寫序,並稱黃國峻對小說比父親還專情,『怕他以後為小說殉情』,未料一語成讖。」

見有關報道

2013年6月4日

維多利亞公園外緣


從昏暗的後巷轉出大街就聽到
一把熟悉的聲音嘶著連串口號
竟又一年了,那邊依舊燈火騰騰
還有升起的冀盼與憤怒
浮在半空,還是凝於一小圈眼前
燭光微暈裡,讓晚來的風
在這兒電車路上逡巡猜想?
對面的店舖熠熠通明,老闆在店前
左右觀望,想從路人身上尋索
停駐的可能嗎?的士疾馳如故
突然斜閃,拐彎,倒退
如故,如聖瑪利亞堂依舊怔怔
彷彿入夢前的眼神垂注
摩頓台的巴士都睡熟了嗎?
偶爾亮起兩盞前燈
推開柏油路面多少呎茫然?
運動場上依然伸張
青春的肌腱,向腳下
一個球體不息的專注
將四面流逝的光影悉數屏諸
外緣。步行其間,想起遙遠的事
與此刻所見,究竟有何關連?
澎湃的口號又潮落了,我聽到
人散後隆然的靜默,草根輾轉
輾轉伸展的窸窣,隱隱然
夜空有遺下的蠟滴,冷了
三百六十度迴轉天橋下
那賣藝人寂寞的二胡……
這一切,可以歸納成甚麼?
如我走筆至此,無從走進
事物的中心,便無法寫出
妥貼的結句?

一九九六年六月四日


這是寫於十七年前六四夜的不成熟作品。那時,兒子未滿周歲;今夕,兒子已滿十七,剛考完DSE升大學試。今夕本不擬往維園悼念,兒子卻第一次提出要到維園去。是以,今夕無復於「邊緣」走過。因記。



2013年6月1日

散文近作


曾經有這樣的一個小鎮,嘗試將小說筆法融於散文中,也嘗試作散點游移式鋪寫,並有意將分節編號打亂,讓讀者可以從任何一節讀起,在任何一節讀畢。

全文刊於香港文學342期,20136月號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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