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4月29日

斑鳩與麻鷹

辦公室窗沿常見雀鳥停駐,因玻璃反光,牠們看不見窗裡人的動靜,所以我經常得以近距離靜觀牠們。

今天有雨,窗沿因此熱鬧了些。早來歇腳的是珠頸斑鳩,我認得那滿佈白點的黑頸帶。牠在窗沿來回踱步,不時回頭看雨,瘦小的身軀頗見倦態,因以為獨處無人,所以眼神暫見弛緩,沒有絲毫警戒對我來說,這仍是頗為陌生的感覺。

是的,這不是互相戒備的對望,而是近距離的單向凝視。

康文署網頁說珠頸斑鳩以種子為主食,也會捕食昆蟲。附照見其體形飽脹,與我目下所見殊異。

珠頸斑鳩體貌有若鴿子,然則,雨中腳下,如今,還有沒有繫著甚麼信息呢?或許,嬴弱之軀,本身就已是一種信息了。

牠在我沒注意的時候離去。然後是一隻肥碩的麻鷹。

就是我們常見在樓群之上,在中半山馬己仙峽道半空不斷盤旋的猛禽。

我也常見牠們在我辦公室附近俯衝,滑翔。今天,卻是第一次停歇在窗沿,就在我面前咫尺之近。

我從沒有這麼近距離觀察過一隻麻鷹。但我還來不及仔細端詳,便給一只勞工手套搶奪了眼睛的全部注意力。對,牠尖喙銜著的,不是甚麼,而是一只用過的勞工手套。

是甚麼原因,讓這猛禽看中這手套,並緊緊銜著不放。是裡面吸收得夠多的人的汗水和氣味嗎?又是甚麼原因,這手套給遺棄在工地,在棚架,在天台,在吊機,在垃圾槽……而最後落在這鷹的喙上?

是牠的午餐嗎?牠竟以此為食?為甚麼不是魚,不是蟲,甚而不是鼠?牠,和它,正在挑戰我有限的想像力我是無論如何也想不通,這勞工手套背後有何玄機。

於是再翻網上資料,見麻鷹「習性」一項有這樣的描述:「常單獨或一群於高空滑翔,以垃圾、魚類和動物屍體為食物,可說是鳥類中的清道夫。」

對極了,「鳥類中的清道夫」,一矢中的。那就是說,任何東西牠都不放過,而今次,碰巧是勞工手套。

這總比近距離看到血淋淋或腐壞的斷體殘肢好吧。

而窗前的牠,還是坦然面向我,有點理直氣壯的樣子,好像在說:物競天擇,生而如此,生而如此。

我在想,這一隻,也跟遠處與天比高的樓盤上空的任何一隻一樣,是一隻,也是一群。

失神之際,這鷹忽然拍翼,迅速離開了我的視線。窗外仍濛濛下著雨,可掩不住遠處有若濃墨化開的樓房,賺盡城市每一寸空間。

對的,不會,也不曾放過。

2011年4月28日初稿

2011年4月23日

讀八方

 《八方》第三輯除了有楊牧的〈悲歌為林義雄作〉外,還有陳映真的中篇小說〈雲〉、西西的〈春望〉等等。那是高質的、重要的創作潮湧而出的年代。何況這一輯還有饒具份量的「九葉專輯」和「現實主義與現代主義問題專輯」。

現在讀文藝雜誌,老實說,很少有這樣的期待和期待實現的興奮。創作不用談,那些專輯專題往往教人失望。或許做法不同了,今日許多專輯專題等等都看似沒有一做的價值,或懂得避重就輕,包裝一下便掩蓋了內容份量上的不足。

有時寧可重讀舊書刊。

2011年4月23日





〈悲歌為林義雄作〉旁,住了陳映真的〈雲〉。離開了麥迪遜跨國公司的張維傑,讀了三本小文的日記後,「無端地聽見他那原已彷彿枯萎了的心的孱弱的呻吟了」。是了,這是久違了的陳映真,久違了的深細緜長的句子。

2011年4月22日

南精大戰

以「前擁南躉」的記憶,也只記得七六年那場經典大戰,南華上半場領先四比零,下半場精工反勝五比四。五比四一定沒錯,但上半場完場紀錄是否四比零呢,抑或精工其實早已在上半場末段開始了這場奇迹似的大逆轉?

唯有在網上查證。絕大部份光憑記憶的球迷跟我一樣,都說上半場四比零,下半場五比四,都言之鑿鑿,有些甚至說在現場親睹。

只有一人提出了數據。雖然沒說在哪裡找到,看上去卻似是不容辯駁的歷史:

賽事 : 南華對精工
日期 : 1976年11月28日
地點 : 大球場
觀眾 : 28,156人 
戰果 : 精工勝 5:4 (半場南華4:2)

入球 :
南華 - 尹志強(10分) , 施建熙(18分) , 馮志明(20分,30分-12碼)
精工 - 金在漢(34分,65分) , 胡國雄(39分,66分) , 居里(68分)

雙方出賽陣容 :

南華
門將 : 何容興
後衛 : 陳世九 蔡育瑜 陳國良 駱德輝
中場 : 賴汝樞 陳國雄 梁能仁
前鋒 : 施建熙 (李少培) 尹志強 馮志明 

精工
門將 : 卞鎬英
後衛 : 區永雄 麥哥利 古廉權 (康基郁) 張炳衡
中場 : 胡國雄 張子慧 何新華 (李桂雄)
前鋒 : 居里 金在漢 曼紐
(括號內為替補球員)

原來精工在上半場已追近至二比四。為甚麼大部份人的記憶都會在這個細節上出錯呢?我想,或許半場是一個較為簡化,也較為戲劇化的界線。上半場遙遙領先四比零,下半場竟反輸四比五!或:上半場落後零比四,下半場絕地反擊,終於反勝五比四!無論你站在哪隊球迷的角度,這些說法無疑更具「戲劇性」,也因而更容易將錯就錯地植入我們的記憶。

是的,我們有意無意間都追求戲劇性。因此我這個「前擁南躉」,早已忘了南華當年其他絕大部份比賽的紀錄,也完全記不起南華曾經捧過甚麼獎盃。唯獨球員例外重溫上述南精大戰的球員名單,腦海中漸次清晰浮現一個一個性格不同、風采各異的身影來,但那已是另一章的故事了……

2011年4月22日



注:以上從網上找來的照片都跟內文那場絕地反勝的經典大戰無關(暫時還未找到那場比賽的照片),只是用以勾起一些昔日人事身影的回憶罷了。

2011年4月20日

聽足球

──懷念一代足球評述家林尚義及一個逝去的年代


少年時候,別人是看足球,我則是聽。

聽球賽,是因為看不到。家住元朗,即使有錢買政府大球場或花墟球場的門票,也不可能山長水遠溜到市區去。

於是只好聽收音機的評述。那時商台評述員是林尚義、蔡文堅,港台則是何鑑江與何靜江。較早的時候還可以聽到葉觀楫粗大嘎啞的聲音。球場沒爆滿,電台只會在半場完後才開咪,先綜述上半場戰況,然後才開始評講下半場。

我較喜歡聽林尚義,因為他是球員出身,分析技術層面較精到,而且那厚實無華的嗓音,予人較中肯的感覺。港台二何雙簧則只覺吵耳,聲音也嫌過於尖亮,尖亮而多廢言,無乃一種聲音的污染。

聽球賽有個好處,因為可以騁無窮的想像。而少年要做家務的我,也可以一邊做,一邊聽,將球賽聲擬的戰況覆疊到掃地、抹桌、摘菜的動作去。我家客廳有一個想像的球場,牆腳就是邊界,櫈腳為龍門,廢紙團暫作皮球,家務閒時走過,一個腳趾尾拉西,便將收音機的聲音化為具體的現場入網!入網!

又何需網呢。林尚義堅定地說應聲入網,我可以想像一個皮球掛在網頂滾旋著不願下來,但「應」甚麼「聲」呢?我把耳朵靠近那台原子粒收音機,在人聲鼎沸中不免懷疑自己是不是聽漏了最重要的聲音。

有時在屋外聽,有時在水井旁聽,把聲量調得比水泵還響。水泵抽水有時要先靠人手往井內的喉管注水。當開動水泵時,管頂凹位的水便會不斷震出旋渦,配合收音機傳來的激烈戰況,幾疑是一把張大的喉嚨在井內吼叫,震出源源不絕的回聲。而我這時總會想起柳永。「凡有飲水處,即能歌柳永詞。」記得那時的中文老師如是說。他總愛在課堂上以拖得有如夏日般悠長的腔調朗吟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那時我怎可能憑這老派的嗓音理解背後有甚麼深意呢。還是凡有水井處都有簡單而洪亮的足球評述好。一是一,二是二。十二碼只有兩種可能。

光聽,那時是沒有遺憾的。因為沒有他選,也從沒想過可以有另外的選擇。那時,我們都好像不懂得要求。那是一個認定了如此就固守於如此的年代。

就好像我擁護的球隊選擇了南華一樣。選定了就一直沒改變。其實回想起來也沒有怎麼去選,好像擁護南華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時英國足球也是選了同樣穿紅衣的曼聯。或許那是巧合,或許那不是巧合廢話在足球評述界有時也是少不免的。

「紅衫白袖白褲左攻右嘅係南華,藍衫藍褲右攻左嘅係精工。」收音機一響,又是那熟悉而親切的聲音。聽多了有時會覺得他們像親人,因親人的叮囑也是挺囉唆的。但無妨,我的腦海因這些聲音而有了顏色,這些顏色會動,會交叉走位,會飛揚。

當然也有失落的時候。失落,很簡單,就是南華輸球的時候。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九七六年歲末到一個同學家中聽球賽。他是精工迷,跟擁南躉是死敵。那次一扭開收音機,林尚義說你沒聽錯,上半場南華領先四比零,精工後段才追回兩球。那是一個誰也沒料到的瘋狂紀錄。不知是我的同學修養佳,還是成竹在胸,他沒有不高興,反而沉靜地跟我繼續收聽下半場的戰況。不料下半場卻來個大逆轉,精工最後反勝五比四。每進一球,我都好像聽到自己呯然的心跳,當然,整個下半場我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到那位平靜得可以的同學的任何聲響。走的時候他送我,見他面不紅耳不熱,我倒是異常尷尬地沉默著。

聽的磨練,也足以讓我知道甚麼也有起伏高低,凡事不可自滿,福禍只隔一線。這是聽足球免費送贈的人生課程、EQ入門。

長大了,也沒有怎麼到球場看球。到了八十年代,電視轉播外國高水平的足球日漸普及,本地足球雖未至於迅速沒落,但無疑已是日薄西山,球員以至評述員,也沒有昔日風光。這是一個要適應的年代,所以有人辦告別賽賺最後一筆錢退休,有人開酒吧餐廳或體育用品店,有人轉業電視……而我這個日漸對本地足球喪失興趣的前擁南躉,也在適應沒有本地成份的足球,而對我更為意義重大的是:我要由「聽」慢慢適應至「看」,漸漸習慣把想像力從眼球的刺激活動中完全去掉其實也不費工夫,當我憶起這一段聽的歷史時,早已驚覺那自然而然染上的感官麻木症了。

覆蓋那「聽」的歷史的,是唯一一次「看」的回憶。記得那是八十年代初,在還未改建的掃桿埔大球場館,我跟大學舍友看了一場寶路華對東方的盃賽決賽。球技,組織,戰術,戰情,都無甚足觀。當你認為九十分鐘的比賽最好在十分鐘內完結,而加時以至射十二碼都是一種熬人的折磨,那就表示你真的需要告別本地足球了。記得那時我和舍友在觀眾棚上竟侃侃談起別的事情,球賽就像在我們眼前無聲地進行一樣。無聲,還是有人說過的,震耳欲聾的靜寂?不知道,只知道那時我忽然懷念著的林尚義們那縱横裨闔一個時代的滔滔雄音,正凝在疏疏落落的場館上方一個碩大無朋的真空裏。

林尚義後來還是常見的。首先在電視台評述足球。九十年代教人意外的,還有古惑仔系列電影中的牧師角色。牧師角色那種憨態和雄渾慢悠腔,正由於與時代格格不入,因而產生計算之外的喜劇感。本以為他會在電影中再進一步,不意古惑仔系列又要被逼轉型變身,阿叔到底還是跟不上變化。而無線這座故步自封的堡壘,想來該是他最如魚得水的容身之所,但看到1998年及2006年世界盃期間他的慢悠反應以及在鏡頭前煙癮發作的窘態慘遭李克勤等藝人無情揶揄,已知道他在無線的日子已在倒數中。果然,到了2006年世界盃後,他就在無線「榮休」了。

林住在我的公司附近。所以,那幾年我和同事午飯時經常在留仙街的新釗記看到他。原先是兩個人對桌而坐,那跟他一樣沉默的女子該是他的妻子。我們碰見他,也會友善地尊稱他一聲「阿叔」,他大多淡淡地回應。有時我們會向他求證一些球壇軼聞,這時他的眼裏才會放出一些光采。我們都覺得,他的淡然和沉默跟電影裏的牧師大相徑庭,也無從找回一絲昔日口若懸河的球評家風采。過了幾年,午飯時只見他一人,後來才知他喪妻。到2009年春天,讀報驚聞他在獨居的寓所內昏迷,被兒子發現後送院不治,終年七十四。

林的離世,再一次告訴我這個事實:聽的年代早已隨風而逝。它沒有跟上這個看的時代,它還沉湎在舊世界的簡陋想像和不變的價值裏……

2011年4月20日初稿

──刊於《香港文學》20118月號

2011年4月18日

朴樹

中央圖書館旁有棵狀貌甚美的樹,以前曾經知道它的名字,並默記於心,但時日一久,想記起卻又茫然了。

今早又如常途經,發現春日的它,越發茂密蒼碧了。大抵花期已過,綠葉競相爭取朝陽,樹冠得以葳蕤耀眼。於是信步至樹下,得知此樹名朴。

真是巧合。前幾天還寫了一文PARK! PARK! PARK!不全稱朴智星,也不暱名星仔,只是簡簡單單的直呼為朴。朴,堅實,木訥,如幹;伸衍,護持,如冠。默然在樹下,抬頭,是一片無言的濃蔭,隨我而旋轉。淡光移入,浸染,看清了葉底下的淡綠,我也有若波蕩的枝葉,緩緩,向記憶的邊緣伸延……

那恍若一種遺忘了的甚麼。褐色的樹幹,質厚的綠葉。難道也如楊牧在〈介殼蟲〉裡恍惚失神的童年「閃回」?

回到辦公室尋找朴的資料,有以下的發現:

「朴樹多長在平原耐蔭之地,原產地為中國,其學名Celtis sinensis便包含了種與詞意,即來自中國。在中國境內,主要分佈於山東、河南和長江流域以南各省……」

來自「中國」,包含「種」與「詞」意,對於跟故鄉母土早已疏離的我來說,應無甚麼啟示吧。然則光影移遷,婆娑幌疊,我想,到底也不會是一種沒緣由的偶遇吧。


朴樹的果實,叫朴子。
於是我又讀下去:

「朴樹的核果細,又稱為朴子,初時呈綠色,成熟時呈黑色或暗橙黃色,球狀或卵形,單生葉腋,汁少卻甜,很受鳥類歡迎。果實成熟時直徑約5-10毫米,果熟期為秋天9月-10月,果實常常遺留直至落葉後。果柄比葉柄等長或稍長,果核則有網紋或稜脊……」

有點眼熟了。再讀,終於恍然:

「朴樹的果實亦常被昔日的孩童作戰爭遊戲裡的玩具子彈,因其未成熟的果實堅硬卻沒有殺傷力,一般會將核果放入細竹管內,然後以竹筷子為唧發射,稱為霹啪豆。」

不就是童年常玩的霹啪管所用的豆嗎?那時一直不知道、也沒有需要知道此樹之名。只知此樹生於村口,約莫三、四層樓高,夏日群童爭相爬上去,抓大把大把的枝葉摘豆作彈藥。

霹啪。霹啪。

如今不要說實物,要找到一幀霹啪管的照片也甚難。就像沒有朴子的竹管,在時光中只餘一把空洞的回聲。

也沒甚麼關係了,回憶有時,時光永續,甚麼時候經過,發現滿樹朴子,能記起這段文字,也許已經夠好了。

2011年4月18日初稿

銅鑼灣中央圖書館旁的朴樹,日日見,亦日日不見

2011年4月15日

火焰樹

今晨上班,沒走中央圖書館這邊慣走的路,而是貼近維園那邊走。本來是想近距離看一看盛開的木棉,不意卻在途中發現一棵我平時一直沒有注意到的樹。

那花開得真是奇特,就像一盞盞火焰似的。看一看樹幹的名牌,原來是火焰樹。立時想起鯨鯨數年前一首寫於邊城旅途上的詩〈年初一過怒江偶遇幾棵火焰樹〉,想起「樹頂上奔騰慾望的一片紅」來。

對火焰樹沒甚麼認識,也實在不知道香港原來也有這種樹。在網上翻查,才發現它是香港常見的喬木。常見,今日方見,真是汗顏。以下是維基找到的資料:

「火焰樹又名火焰木、苞萼木,木蘭綱脣形目紫葳科火焰木屬,香港常見的常綠喬木。一般高達15米的火焰樹是外來的品種,它原產於非洲,因為樹頂有鮮艷奪目、猶如火焰的花朵而得名。花冠外橙紅色而內黃色,像鬱金香,花比鳳凰木更大而鮮艷,樹葉亦較濃密和深綠。花期為冬末春初,蒴果,種子有翅,有助傳播遠方,複葉羽狀而端尖,樹皮較厚來適應高溫。除了香港,現在在夏威夷、東南亞,特別是台灣有普遍種植。」

如果不是它開花,且奇特,我又會否如今方見?

記住了之後要去看蒴果和有翅的種子…

2011年4月15日



在維園旁發現有如燃著春天慾望的火焰樹,立即用手機拍下後見對街的中央圖書館

2011年4月13日

PARK! PARK! PARK!

朴在九十四分鐘內(連補時)不停跑動。一如他參予的其他重要比賽,絕大部份時間皮球都不在腳下。奧脫福的草十分公平地對待他,讓他跑到哪兒、鏟到哪兒都感到舒服點;而朴也一視同仁地回報它們,不讓任何一小塊草頭因為碰不到他的鞋釘,或接不到他的汗水而遺憾。對手車路士在開賽較早階段取得百分之五十九的控球權。這,並不代表甚麼,朴在賽前接受訪問時說過:控球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創造多少機會,射中對方球門多少次。所以可以這樣說,他的跑動是為了更好地等待,他的不接觸是為了更致命的接觸。所以,當朴跑了接近一萬米的時候忽然觸球,也沒多費半秒,便在電光石火間毫釐不差地把球送進網窩,曼聯球迷激動歡呼之餘,回心一想,也大多認為理當如此。朴自己也是這樣想吧,即使這球不是由他射進,也是份屬當然,不見得跑了一萬米就是白跑;就像比賽中少不免流血,出場治理不消一分鐘,痛也沒時間喊,便得進場繼續拼殺一樣。只是朴萬萬沒料到賽後會給選去檢測興奮劑。或許在一些人眼中,他的表現確乎有異尋常。而這次檢測也確認了這事實:朴較尋常球員多花了許多時間,才能取得足量的檢測樣本。原因?他在場上流汗過多了。

2011413 寫於曼車歐聯八強次回合比賽後


2011年4月12日

那人每天都是倒過來讀報


那人每天都是倒過來讀報,先從報屁股讀起,這樣較軟性的東西便會率先進入他的眼簾,讓每天看起來都有一個比較美好的開始,就像窗台上按時烘出來的酥皮陽光。但報紙慢慢吃進去,味道也隨時日而變得有點怪異了。猶幸一大堆新聞都預先知道了收結,前面那些加辣的點題與苦情的伏線便立時顯得可笑了。漸漸這可笑竟成為每天讀報的最大娛樂,於是那人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又一次搞錯了版面,便又把顛倒了的報紙再一次顛倒過來。

2011年4月12日初稿

2011年4月11日

老房子與木樓梯

每次到這老房子都覺得它還是跟上次一樣。走到弄堂最末一棟,也還是沒幾個人影。直至蹬上那幽暗而迂迴的木樓梯,咯吱咯吱的雖有若上次依稀的回響,但從腳底下細細實實的傳來,還是分辨得到,這房子又老了幾年。九十多歲的太婆婆每次總是不放心,從四樓蹭下來接我們。下次不用下來接了,太婆婆。沒事,沒事。然後又跟在我們背後,弓著腰,慢悠悠地逐層蹭上去。

太婆婆一個人住。窗台上種了點素淨的花,也養了一隻小貓。我們沒話的時候,有時忽聞細弱的喵叫,便覺午後時光特別的空闊悠長。目光越過破損的窗櫺,是一片陽光燦燦的灰磚紅瓦;法國梧桐還沒長葉子,切口整齊的枝幹彷彿盼不到熟悉衣物的晾衣架。目光收回來便見窗格那問號型的黃銅扣,嚴嚴實實扣住了外面老是改向的風。

這幾年,有人搬進來,有人搬出去。搬進來是為了照顧太婆婆,搬出去便有許多旁人聽起來都不能深責,只能說,論理也當如此的因由。比如說,兒子娶了媳婦,置了新房子,要去新居打點一下,諸如此類。

太婆婆在客廳和廚房間來回了幾次,我們便嗅到那熟悉的麵香了。那是一箸牽起不見盡頭的長長的壽麵,太婆婆牽動著臉上、頸上全部的皺紋勸我們再添。

夠了夠了。

想起老房子早幾年也有熱鬧的時候。最熱鬧的光景,莫過於盛傳這一帶的弄堂即將被政府拆遷的時候。因為賠償不以面積計,是以戶口人頭計,於是,太婆婆的老房子舉凡可以插得下的戶口名額,都給子子孫孫甚至未過門的孫媳擠得滿滿了。

我們想,惠及兒孫,太婆婆心中當然認定是理所當然的了。只是,傳了許多年,拆遷依然只聞樓梯響。我們下樓時,太婆婆還是堅持要送。樓梯咯吱咯吱在響,遠處小貓幽幽在叫。回頭關顧,背後迂迴晦暗的所在,隱約看見挺直腰板的太婆婆,剎那間差點看成是木樓梯的一部份。

2011年4月11日初稿

2011年4月6日

生長的墳墓

墳是可以生長的。在這山頭,樹是越來越少了,而墳卻與年俱增。怎麼會有這感覺呢,明明山就是這個大小,墳早已擠到山中腰去了,再高一些的嶙峋巉巖,是沒有孝子賢孫肯去攀登的。但墳真的比去年多了起來。看真切些,原來犧牲了的不僅是樹,還有原來的山徑。我們得在墳與墳之間走更狹窄的路。有些墳看似新修了,士敏汀的版圖又擴闊了一些。尊重先人,後人便須走得更謹慎。還有那繞墳用小石壓著的十三張冥紙,彷彿一圈一圈凝在那兒、卻意猶未盡的漣漪…

墳生長起來,割草的工夫便少了許多。先人真的要這麼體面嗎,誰知呢?看香火與年俱增,今年冥鈔的銀碼更勝聯儲局一而再的量化寬鬆,誰又知道後人口中喃喃祈求保佑的是甚麼內容?熊熊焚著的想應沒有最新型號的iPhone吧。但我們背著墳便不覺聊起iPhone 3和iPhone 4來。我也不想買的呀,但別人都有,這便是群眾壓力,做金融的弟弟笑著說。小姪女也低頭笑著。她正在猛按手機機面,不知道在按些甚麼。鞭炮今年卻是有錢也買不到了,山頭最響亮的,是不時在半空劃過的直升機垂吊著水桶,不用想也知是發生山火了。直至我們離去時回望,才知道山火就在不遠那兒,不就是每年發生山火的熱門地點嗎?為甚麼那麼巧,那些人為甚麼就是要留下火種?忽然驚覺我們自己不是也留下了火種麼。又想起長輩們曾說過,那些人是有意燒掉雜草,圖個來年掃墓更加省事輕鬆。是這樣嗎?山上雜草,來年還會像墳那樣茂盛生長嗎?

2011年4月6日

2011年4月4日

到了這個時候仍在寫詩

到了這個時候,寫詩
是不是輕易了點,譬如
望向窗外,望著開著的木棉
隨暮色暗下來,會不會
輕易找到不那麼陳套
雖然未必一定有意思的
意象,或光是白描
白描也有自己走慣了的路
會不會在那隱晦的角落
突然拐彎,轉到自己也不知道
的地方?就像那海港
這時在我張開的瞳孔裡
有了點輪廓,但細節
大多時候敵不過
隱喻。我常想像的一艘渡輪
此際正在黑暗中航行
像我在發展中的句行,如今
停歇在山邊一個小亭裡
我可以想像
賣豆腐花的木桶
我可以撫摩
雞公碗崩缺的邊緣
但我還是怯於
那種如雷的吆喝
今時今日
你還在做夢
現實是不是我的詩
輕易跌在發泡膠盒裡
蓋上必要的蓋
或加上油條
在我的詩的
骨節裡?

到了這個時候,寫詩
或許已變得輕易
多了,譬如望向窗外
此際我真的望向窗外
黑暗中只餘維園
暗淡的燈,還有沒有花節
還會不會換上
新的妝容,新的
卻依然漫長卻依然不大深刻的
詩句?但又有甚麼
相干呢,到了這個時候
當別人已經走了
當明天就是清明
不是登高,不是
掃墓,就是那麼
那麼理所當然的
寫詩

2011年4月4日初稿

請〈不要輸給心痛〉放過宮澤賢治吧

終於在報上讀到香港演藝界「逾百歌星」為日本海嘯賑災而作的主題曲〈不要輸給心痛〉的歌詞,跟原先所想一樣:不抱任何希望,故此沒有失望。只是想:既然歌詞出處為宮澤賢治的詩,為何不直接全用其詩而不作(或少作)改動呢?(不要告訴我先詞後曲有困難,成功的例子多著呢)我以為這是對原詩最起碼的尊重,現在改成這個樣子,連題目也由〈不要輸給雨〉變成不倫不類、與宮澤的詩完全無關的〈不要輸給心痛〉,我想宮澤賢治地下有知,也寧可不要把他和這曲詞拉上任何關係。

或許這就是香港演藝界的因循作風。一遇賑災,就是例牌的群星大合唱,手拉手,心連心,搬出最陳套、最俗濫的手勢與煞有介事的唱腔和表情(當中李克勤堪作代表)。只是這一次連自己的心聲寫照也沒有(寫出香港人對這次天災的心情/感受就有這麼難?),而要動用宮澤賢治的詩。用宮澤賢治的詩也是拾渡邊謙的牙慧,但人家是在鏡頭前老老實實地唸畢整首詩,不用激昂的朗誦腔,不作任何浮誇動作,去除不必要的修飾,反璞歸真,回歸基本,這與宮澤賢治的詩的精神正好相合;反觀香港演藝界,他們真的懂得宮澤賢治的詩嗎?如果懂,相信不會有這樣自以為是的詞句:「希望給你一些幫助/告訴你我懂」,更加不會有這樣庸俗化的收結:「其它一切/是一場夢」。

請放過宮澤賢治,將「原詩:宮澤賢治」這幾個字從這首名為〈不要輸給心痛〉並與他的詩完全無關的賑災騷主題曲的credit名單中除下吧。


http://specials.mingpao.com/cfm/News.cfm?SpecialsID=242&News=819b724a860929ac4c93d3cec81339ec819f542ecad367e48c9215e85a

2011年4月3日

火柴

高個子手手腳腳都出奇的瘦長,踢球時便像有四根火柴狠狠揮動著追逐一個球形火柴盒。刮擦刮擦可不是經常有火花,下雨時情況更糟。別人勸他還是安份地做回他能力所及的事,比如,作那鐘面上的指針吧。他無可無不可地答應了,可是未到半場已憋得不行了,按規律行走到底不是他的一杯茶,何況那雙多出來的手,久久屈藏在背後已變得痠麻不堪。於是他故意把腿跨得快一點,跨得高一點。不意那球形火柴盒竟無端向他疾飛過來。咔嚓咔嚓百年難得一見的火花爆開來,一個凝在鏡頭裡的絕世倒掛,此後便常常掛在廣大球迷的嘴邊。至於那球到底有沒有進網,流傳的說法有兩種,但也無礙能夠把時間停住的那種永恒性。

2011年4月3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