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日

讀詩札記


























四元康祐《影中邂逅》

香港國際詩歌節遇上日本詩人四元康祐(Yotsumoto Yasuhiro)。讀過大會為他印製的小冊子《影中邂逅》(An Encounter in Shadows),初見他時便很坦白地告訴他十分喜歡裡面的詩,關於家族的,荒誕的,略帶黑色幽默的,充滿現世處境與人類前途關懷的……尤其是其中一首〈我出門啦〉,起首兩句「早上去幼兒園的兒子 / 晚上變成三十五歲回到家」,即能抓住你的好奇心讀下去,讀到未來人類的糟糕處境,完全是由於為人父母這一代所造成,但一切已無可挽回。詩裡時空變易,對話與思辨夾雜推動,寫來笑中有淚,結尾處神來一筆,簡直可與飲江的〈玄奧〉對讀!四元康祐在活動期間曾多次公開表示對香港抗爭局勢的關注,並為此寫詩言志,是個有心人。




于堅《于堅的詩》


香港國際詩歌節廈門站遇見于堅。不常找作者簽名,但這次把多年前買的《于堅的詩》帶過去,尋回它的主人。活動期間常找于堅閒聊,談香港竟比談詩多。也遇到當地一些年輕人,提起香港,他們只是大力地跟我握手,盡在不言中。他們說,他們屬於少數。于堅談起大陸的情況,也慨說現在有不少年輕一代的「詩人」常去參加官辧的詩會活動,因為有「紅包」。于堅的詩中我極喜其寫於1982年的〈羅家生〉。于堅跟我說,他在文革時當了多年工人,他可能是大陸最早的「打工詩人」。〈羅家生〉寫來十分生活化,最厲害的是看似平鋪直敍,不起波瀾,不動聲色。平白如話,寫身邊事,會被詬病或粗暴地簡化為欠缺詩質嗎?會被某些人輕看,被視為沒有國際視野也不夠野心嗎?讀這詩,你會更明白一點。


莊元生《忘記了給新界東北》

收到莊元生的第一本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其實這本書之前已讀過一遍,今日趁有閑在並不寧靜的公共圖書館內捧著實物重讀,感受在周遭的老中年漢不斷翻閱報紙與老按不熄手機鈴響的人間氛圍中,如何不無分心地讀著這些充滿失業、家累、社會不平怨氣,與乎與之對照的童年鄉郊舊居生活的回憶聲音。莊元生的詩的好處是樸實,在地,不矯情(內容),不矯飾(文字),在傾向平白敘事中滲透入世情懷,對於也在新界鄉郊成長的我來說,更往往在眾多熟悉的細節細物中找到親切的共鳴。是的,詩集裡多是這種港式敘事體(雖然你也可以在詩集中找到若干他早期留台時的台式抒情風),有時或不免冗蕪,但在這雜音錯開與不時分神的閱讀空間中,還是可貴於可以讀到一種不動聲色的溫暖平和的音色,如〈消失的樂園〉的結段:「張腿跳過童年玩伴的背 彎腰也讓他人跳過 我們就長大了」,又如〈手錶與我〉如何將深意藏在準時 不準時、停與走的錶面下。是的,失業,失意,困頓,停滯,我們可以有怨氣,但文字不一定要有,是以有詩。


周漢輝《光隱於塵》

很喜歡周漢輝《光隱於塵》這詩集。書名對照其詩其人,可謂十分貼切。《長鏡頭》之後,相隔九年才有這本,相對於某些「急功」的詩人,可謂耐得住「寂寞」;這種隱忍沉潛,觀乎這本書的內容與簡樸低調(卻很有意思)的設計,也可謂其來有自。詩集中的作品,大部分已在這幾年間讀過,有幾首且曾為文評論,或與周漢輝在電郵上反覆討論過;余以為這本集子中的近半詩作,與《長鏡頭》後期(2008-2010) 那些讓人眼前為之一亮的作品,如〈回水澗石〉、〈葬魚〉、〈天水圍軼事〉、〈她們〉等,見證著周漢輝寫作狀態最巔峰的時期。這本詩集附有我兩篇評論,重讀其中關於〈姑姑〉的一篇,仍覺得這些仍然是周漢輝詩的好處:「周漢輝近年的詩之所以比許多青年詩人的作品耐讀,我想主要原因,或許就如宗白華在《美學的散步》中點出晉人藝術境界造詣之高的關鍵:『一往有深情』。宗說:『深於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的悲天憫人。』他又引王船山的話說:『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周漢輝〈姑姑〉一詩,無疑也屬一種『追光躡影』之筆,由茶而水而光,在最最平凡無用哀苦無告處出死入生,『看你的眼裡有閃光』,無乃追摹一種有若宗教的悲憫與深情。」偶開天眼窺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光隱於塵,然也由塵中漸見一種光輝。


曾詠聰《戒和同修》

收到曾詠聰的詩集《戒和同修》,這幾天都在讀,斷斷續續地讀,一時投入一時分神,一如生活有諸多干擾。之前曾讀過他的幾首得獎詩,如 〈最後,我來到了灣仔西〉 〈與亞氏保加症學生談死亡〉等,印象深刻,許為近年冒起的最具潛質的幾個詩人之一。這次是從詩集開始順序地讀(也讀編輯的意思),也是第一次比較全面地讀曾詠聰的作品。 極喜歡開卷作〈回家〉(獲青獎冠軍),此詩借兩代「分居」探討記憶與人情的分與合(或回),暫時與「終身」;文字及喻托均上乘,難得在容易流於鬆散或過於線性的敘事與容易流於刻意或過份跳躍失焦的意象經營中取得很好的平衡;結段的戲劇化分身相遇,更具象地(且精采地)倒影著這種即離關係。家與房子,可能已隱隱然成為本地詩的其中一大主題。讀〈回家〉,不期然便想起曾經讀過的文於天、葉英傑的部份詩作……以至唐睿在早期大學文學獎的得獎詩作 〈我們的房子〉來,縱然在同中有相當的差異。 曾詠聰的中獎得獎作〈最後,我來到了灣仔西〉,重讀的感覺依然美好;對的,「回憶沒有說話」,詩乃藉事件細節與淡淡人情的交錯滲染完成,縱然重讀時發覺在時空轉換中仍有少許地方略嫌比較線性和太過出露。相對來說,大學文學獎的奪魁作〈與亞氏保加症學生談死亡〉寫得更為渾成深刻,此詩敘事成份減少,而聚焦於景物觸發的有關學生及其問詢的死亡的思考;其中喻象連類層疊,處處隱密呼應,與詩中艱難現實與赤子之誠的隱現交集,正好匹合。集中我還很喜歡〈白樺樹〉和〈彌留〉等詩。〈彌留〉的副題為「記13072017離世者」,我初不以為意,查察方知為劉曉波離世之日。作者不明說,或有其理由。


溫健騮《帝鄉》


以前少讀溫健騮的作品,讀過的也如過眼雲煙,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這次拿起重新出版的《帝鄉》來讀,很快讀畢,不算驚喜,但也不至於失望。大抵其中用散文寫的較分行的好,約略隱晦的較完全明朗的好,意識型態不強的較強大的好;若要挑比較合意的作品,會選〈預言〉、〈獅子〉、〈一隻膝蓋〉和〈和一個越戰美軍的對話〉等篇。

2020年6月19日

母鷹舌


雨下了七天,還沒有終止的跡象。道翁挺著標誌似的巨腹站在大富貴酒樓門前,終於感喟著說:

「過了七天,會放晴了。」

身旁的陳經理沒聽清楚他說什麼,畢恭畢敬地把菜單遞過來給他過目。

「嗯。」

「按你吩咐,只微調了一些配菜,道翁你看,今年,要不要,嗯,順應市場,來多一點變化呢?」

「不必了。我們賣的是老字號招牌菜。要對這個有信心。」道翁也沒怎看菜單,眼睛焦點逕自放在他的麻紡寬鬆襯衣也幾乎裹不住的巨腹上。那巨腹剛好伸出台階,圓尖的地方接了好些檐雨,讓他感覺一股黏濡但又不無快意的、漸漸散發開去的水涼。

道旁積水已幾乎及膝了。一些不懷好意的汽車老是喜歡靠近疾馳,把最厚積的污水濺向所有無辜的人與物。道翁也好像覺得自己是無辜之物,趕忙迴轉肚皮,但還是不能把那讓人心煩的嘩啦雨聲悉數滅音,只能在不無逼仄的接待廳裡來回踱步,或一而再去看壁上那些用金漆描著的仿蔡京體意頭菜饌,好像希望能從中悟出一些道理來。

「道翁,又是他。」

「誰?」

「孝哥。」陳經理在接待櫃枱後按著電話筒,壓低聲音說。

「說我不在。」

「他不信啊。」

「再跟他說,真的,不在。」

「都說了,還能怎樣說?」

「用你自己的方法去說。」

道翁覺得雨聲好像突然增大了數倍,他把嗓門調到最高,也不知陳經理聽到沒有。

「孝哥說明天晚上一定要留四季廳給他,他要為老母擺壽宴。」陳經理走過來,電話顯然已掛了。

「什麼?明晚已有人訂了婚宴。」

「他說會為他們另外安排別些地方。」

道翁知道孝哥的社團旗下還有好幾家專辦新式喜筵全包席的豪華酒樓,場地方面不會有問題,但人家印的帖上明明已寫了大富貴啊,到時必然會出亂子,況且,這種事,關乎意頭,怎向客人交代呢?

「到時他會派兄弟用旅遊車接載客人到新地方。」

「為什麼他非要選擇我們這裡擺壽宴不可呢?」

陳經理攤攤手,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道翁也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打從當年在炮仗街推車仔賣麵開始,孝哥真是幫了他不少忙。營生的木頭車和一應爐具食材無論多少次給食環署沒收,最後也是原好無缺地送回來。後來賺了點錢,與人合夥在安寧路開街坊酒樓,也是孝哥上下打點才不出亂子。本來也想離他遠點,少惹黑白兩道的麻煩,但幾次因收陀地問題給人打爆了魚缸,還是要他出面擺平,雖然在金錢上不欠他什麼,但人情上的債肯定怎也還不清。

「孝哥最後還說,你要出部手機。你再不出,他會硬塞一部給你。」

道翁不說什麼,背著手又去看雨景。有客人涉水走過來,在門前脫了雨靴,傾倒裡面好像怎也倒不完的髒水。天早已暗了下來,道翁看了看壁上的大鐘,原來才下午兩點。

道翁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底下的一張桌旁坐下,好不容易才從肥大的腰身裡搜出幾包藥來,數著顆粒逐一服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從不知是打盹還是半昏迷的狀態中醒過來,滿眼盡是陳經理那張笑裂了的濶臉。

「道翁,道翁,孝哥來了。」

孝哥早已坐在道翁對面呷著鐵觀音,一臉橫肉上的平頭有如一張釘床,正壓著兩道緊皺的關刀眉,兩邊太陽穴位置上冒著的不知是雨是汗,細看好像沾污了一些什麼,微微腥紅閃映彷彿流著血水。

「孝哥,電話裡吩咐就是,不必走一趟嘛。」

「有些事電話裡說不清。」

「陳經理說了,不就是辦個壽宴,這包在我身上,放心。」

「是壽宴沒錯,」孝哥轉動著左手中指套著的、碩大的瘀紅色古玉戒指,徐徐說道:「但這個壽宴我會辦得特別些。我請的都是七十開外的老人家,給他們吃得好之外,嘿嘿,我還會每人派一封大利是。」

「大利是?這敢情好,是大好事,大喜事……」

「這個,你們要配合一下……就隨便找一個名堂派發吧。錢我出,但要用你們的名義。」

「我們的名義?哦,明白的。」

「嘿,想不到我老母都九十了,不是阿義提醒,我還不知道呢,嘿嘿。」孝哥又下意識地轉動著古玉戒指。道翁曾聽他說過,那是東漢孝仁皇后古墓裡掘出來的,越是血色深濃,越是價值不菲,有人曾出十倍價錢求他割愛,他都不肯。

「令壽堂高壽,難得難得……對了,有點不明白,孝哥你旗下的酒家,大的大,豪華的豪華,為什麼令壽堂擺大壽那麼大的喜事,要屈駕小弟這寒店呢?」

「這個,你沒聽說嗎?」孝哥兩眼忽然露出精光,「我要出選了。」

「出選?你是鄉委會主席啊,不就是區議會的當然議員了嗎?」

「這次是立法會。」

「哦……」道翁暗裡嘆了一口氣。

「所以嘛,不能太出面,」孝哥斜歪著豆豉小眼睛向道翁示意,「這還要趕在正式公布之前,說到底,不是怕什麼,你知道的,我這個人,連天皇老祖都不怕,只是,上面的人說這次不同,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明白的。」

「哼,其實那些人有什麼好怕!不就是翻來覆去講那些歪理打橫行,你老母吖,後生的給他們唆擺,便出來反這反那,說什麼保育,什麼棕地,什麼取消丁權。嘿,別的也還罷了,現在明擺著要拿走我們的利益,喂,那是我們原應享有的權利來的,是先人留下來的祖制,祖制呀,你老母吖,一直以來,我們為顧全大局,已經三番四次忍氣吞聲給政府不明不白地剝奪了許多利益,我們是多麼大的犧牲呀,你老母吖,現在他們還得寸進尺,要政府逼我們作出更大的犧牲,喂,這是什麼道理,這,還成世界嗎?」

「嗯,嗯……」道翁不知可說什麼,唯有點了點他的頭。

「他們以為人多勢眾就很了不起嗎?」孝哥說著,把戒指轉得更急,「你老母吖,你以為我不懂吹雞嗎?」

道翁記得前年孝哥吹雞,對大富貴來說還真是掀起了一場小風暴。十多個伙計走來跟他說要請假,他說不許,星期天客人多,人手不夠,他們便聚合起來給他臉色好看了。「人家出五百元一個人呀!超過這裡做一日多多聲!」這是他們的話:「只是坐旅遊車到金鐘走一轉,不用半天,五百元就袋袋平安,喊一下口號,在鏡頭前多說幾句,還多三百呢,好過執。」結果大富貴當天的生意幾乎癱瘓,幸好做廚房的薪金多一些,看不起這五百銀,沒有跟著去,也幸好一些老茶客都一併去了,客人少了一些,大富貴也就勉強應付過來。

「上一次在地火圍開居民諮詢大會,要不是給差佬面子,早就把那一幫人打出去了。」只見孝哥青筋暴突在太陽穴上,把殘餘的血水蒸出了一縷煙。

「這個動員能力,孝哥你是,無話可說……」

「都給人欺到頭上來了,還說這不能打,那不能打,這還像個人嗎?」

「是的,那幫人麼,孝哥,是該打……」

「不就是!」孝哥悻悻然說:「那個忠哥還說什麼以和為貴,退一小步也不損我們什麼利益,我呸!他這個立法會議員也不知道怎樣當的,不站在我們原居民立場還當什麼議員!枉我們那時還大把大把的將選票配給他,你老母吖!」

「忠哥就是心慈手軟……」道翁還記得地火圍那次,一大幫高舉抗議橫額的年輕人衝入會場阻止台上的特首發言時,只瞥見忠哥躲在村民背後搓手搔腮,一臉束手無策的樣子,要不是突然殺出一大群金毛惡狠狠地把那些年輕人頂住,只怕最後難以收科。

「他心慈手軟?!你老母吖,他收受政府和發展商那麼多利益怎不見他手軟!」

「你這次出來選,那麼他……」

「他就要退,不退也得退,上面都決定了,要找一個能辦事的。」

「這個孝哥你……」

「不是我吹,那次水田村的非原居民能順利清走,政府也得感謝我。」

「那次算是和平的……」

「那一幫人也只是嘴巴兇,不敢真打,那一次,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給差佬抬走。」

「但外面的人,倒有些同情他們……」

「在鏡頭前裝英雄罷了,你老母吖,那些廢青就是矯情,為香港好的,是真正做實事的人,是真正為安定繁榮做出貢獻的人,不搞政治,不搞破壞!像道翁你,做實事,賺大錢,又創造就業機會,像我,別的不說,直洲的貨櫃場,這麼多年來就是能充分利用閒置土地,打造先進物流平台,搞活中港經濟融合,你說這是不是好事?他們還敢批評,胡說為什麼不用來起公屋,起公屋大曬呀?你老母吖!」

「確是好事,好事……」

「哼,這次要不是他們求我,我也不會出來選。唉,搞這麼多事為了什麼?不就是兩個字,忠——義!他們說,就看在祠堂歷代祖先的份上,就當是阿公的事,為了阿公,我自然是,義不容辭了,嘿嘿!」

「其實忠哥也是為阿公的……」

「他麼?!要不是顧念多年兄弟拍住上的份上,早就跟他……不說了,這次上面說來硬的,他們不會像以前一樣好欺負的了。要不是這樣,我才不會丟下生意,去搞什麼鬼選舉了。」

「孝哥你這實力加人面,怎麼選也會跑出的。」

「就是怕那些保皇黨有一兩個不識相的來爭,也不知道有沒有事先跟上面打個招呼……」

「那就不好辦了。」

「所以嘛,」孝哥把一壺鐵觀音最後幾滴都倒盡了,示意陳經理拿去沖水。「有些事情還得做,就像這次壽宴,不過要做得漂亮點,乾淨點。」

「肯定乾淨。」道翁立時收起一直綻開的笑容。

「碰著我老母九十,這是天助!昨天我還拿不定主意該怎樣做,阿義一句就點醒了我,阿義真孝義,懂得為我這個大哥分憂。這也是我老母的福氣,晚些就有個做立法會議員的兒子了,說不定明年就會拿那個什麼鳥大紫荊。」

「光宗耀祖呀,孝哥!」

「嗯,道翁,還有一事要你幫忙。」

「好說好說。」道翁為孝哥的茶杯添滿。

「楊百乾大師說,明天是吉日,戍時起即要入席,不要錯過時辰。」

「沒問題。」

「另外,第七道菜要用母鷹舌。」

「什麼?」

「母鷹舌!」孝哥呷了呷茶,抿了抿嘴,好像在疑惑為什麼嘗不到半點滋味似的。「菜怎樣做由你們決定,但必須是母鷹舌,其他什麼都不行!楊大師說母鷹舌不但好意頭,還最利我仕途,如果改用其他,這次選舉的勝算肯定減半!另外,楊大師更叮囑這母鷹舌一定要用在第七道菜上,絕對不能用在第六,第八,和第九道菜上,否則勝算全無,切記!」

「明天前我怎能搜購到那許多母鷹舌啊,孝哥?」

「道翁不必擔心,我算過,五十圍酒席總共需要一千隻母鷹舌左右,不多。」

「別說一千,我是連一隻也難找。」

「你不知道我有門路嗎?別說是母鷹舌,就算是熊貓掌、華南虎鞭,我都有辦法。」

「那就要孝哥指點迷津了。」

孝哥隨手在一張點菜紙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說:「找流浮山的駒哥,今天下單,明天到。」
「安全嗎?」道翁還是有點不放心。

「駒哥辦事很乾淨的……」孝哥又手指指的示意陳經理,陳經理早識相的把一壺新沖泡的鐵觀音捧上來。「嗯,這茶好……不過,道翁,這事你得識做,我知道你是老手了,絕對難不倒你,對嗎?嘿嘿……還有,千萬別說是母鷹舌,楊大師千叮囑萬叮囑,要叫『脷』,不要叫『舌』。」

「明白明白。」

道翁抹了一把汗,知道有門路便好,趕忙把點菜紙收起來,然後一逕把茶往孝哥的杯裡斟。

「這鐵觀音就是好。」對著差點滿瀉的茶,孝哥俯著身,異常虔敬地在樓梯底供奉關公的古榆木神龕下,深深地呷了一口。

「對,這茶好!這茶好!」

然後是不約而同的靜默。

二人呷茶對望,好像足足有兩分鐘之長。

門外的雨聲也好像越來越兇猛,倒不像是雨水,而是瀑布的聲音。

這讓沉醉在茶香和可見的未來裡的孝哥差點聽不到此刻響了幾達一分鐘的手機鈴聲。

「喂,我是。是阿義嗎?……什麼?什麼時候的事?……療養院的醫生怎麼說?……你老母吖!之前不是說過還有一些時日的嗎?說話怎可這樣不算數?……你老母吖!以後都別信人了……喂,阿義,人家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嗎?你不可以問一問,查一查嗎?……你老母吖,她是你老母呀!……還可以捱多久?……好的,好的,你老母吖,我來看看不就是,你老母吖!」

孝哥匆忙起身,把傘一抓就走向門口。

「伯母沒事吧?」

「沒事。」

「那明天的壽宴……」

「照辦。」

說完打起傘,不知是帶著怒氣還是愁容,迅速走進街外的水幕中消失。

道翁送到台階,感到有點暈眩,一看,哪裡是台階,水都浸到門廊上去了。陳經理在門口大呼小嚷,伙計在不同角落裡不斷回應,但道翁就是聽不到他們對話中的任何內容。他攥著腰鼓下的藥包和寫上電話號碼的點菜紙,剛感到心底稍稍落實,定睛一看,卻看到眼前的長街短巷已成了水鄉,四處飄浮著的車輛和貨櫃,彷如消失中的南生圍的渡船。道翁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心血不斷往上衝,快要突破關口了——突然一聲大叫,鉛灰色的天空傳來一陣尖銳的鷹唳,底下整個水城以相同的聲響在不斷和鳴……


20181127日初稿
2019113日修訂
刊於《字花》20193月號


2020年4月30日

塘蝨王



1

昨天還是掛八號風球,但今天已是陽光普照——不,風球其實老早就在昨天下午除下了,掛八號風球期間,也沒有感到一絲疾風,也沒有下過甚麼暴雨。陽光普照不就在昨天已經開始了嗎?或更正確點說,不就是一直陽光普照嗎?不知到底是甚麼原因,天文台昨天竟會莫名其妙地懸起八號風球來。即使到今天,在 Facebook 上看到的所有消息,也沒有人說出一個稍稍合乎情理的緣由來;但網民都不大理會這些,只可惜昨天是星期日,沒有因此而多了一天假期。

我沒有可惜,因為星期日與否對我來說都是假期。公司早就不回去了,丟下了辭職信,賣掉了市區的房子,一切都變得輕鬆許多。回到八鄉的老父家暫住了個多月,一切都好像變得澄明起來,就好像今年夏天的天氣,雖然酷熱,遠遠近近都冒著一層水氣,但遠山卻彷彿在陽光中洗滌了好幾遍似的,明亮剔透得毫不真實。

橋底下的錦田河看似也跟往日的有點不同。雖然仍然污濁,但今天無聊地往橋下張望時,河水竟在某個適逢其會的角度裡乍現數點十字星亮光,彷彿在極其惡濁無望的泥水裡撈出了幾顆金子。

而更讓我詫異的是,在橋下不遠的河堤上,竟有一人在垂釣——自從這河在十多年前改成寬大的防洪渠、U型水泥渠底只留中間一道狹長的河道後,便再也不見有人在那裡釣魚了。

還會有魚嗎,這河?我心裡暗笑,那只會是一場命定的徒勞罷了。

那人神色平和,木立良久,看來不會那麼輕易放棄似的。我閒著無聊,心念也不曾到過渠底,何不借此機會到下邊走走,近距離看清楚那樣污染的河水是否還蓄養著甚麼生命——即使幾條水藻也好。

於是我從橋邊不遠的斜行步道走下去。未到渠底,一股濃烈的腐臭味已然來襲,但那人還好像渾然不覺。他見我走近,轉頭對我一笑,異常茂密的絡腮鬍子後是一張瘦削的古銅色臉,年紀看來約莫三十多,或許更年輕一點,因為那乾枯的膚色和絡鬍令他看起來老了許多。

這時釣絲突然抖動,他連忙攪動捲線器,並迅速提起釣竿。只見半空中垂著泥水簌簌落下的烏黑物,但不是魚,而是一隻殘破得彷彿腐掉了的球鞋。

我有點無禮地笑出聲音來。他回頭,對我靦腆地點了點頭,帶著微笑說:「What an unlucky day, haha! It seems that there are more shoes than fish in this river.

他說英語的腔調像是日本人。我用英語問他,果然。

「很難想像有人會在這裡釣魚。」

「你們住在這裡的都不釣魚嗎?」

「釣,但不會在這裡。」我指了指烏黑的河水,苦笑著。

「別看表面,許多魚的生命力是很強的。」

「你住在附近?還是專程來這裡釣魚的?」

「我從日本來的,暫時住在……」他的手往上一揚,想指出某個方向,但瞧了瞧,好像覺得不對,又指向另一個相反的方向。

他有點尷尬地微笑著,瞥了瞥躺在堤岸上還在吐著黑色泡沫的球鞋,半低著頭說:「你或許會覺得很奇怪,但我來之前查過很多資料,我相信這河裡有我要找的東西。」

「東西?」

「噢,失禮了……」他微微躬身,就像極注重禮儀的典型日本人說話時的小習慣。「我要對牠們說一聲對不起。我是指一種鯰魚,你們叫塘蝨的那一種魚。」

「塘蝨嗎?有四對觸鬚、滑潺潺的那種魚嗎?我小時候在這裡捉過的。」

「你捉過?有多大?」

「手掌那麼大,最大的不過前臂。那時不用釣的,我和朋友只須用竹箕。竹箕你知道嗎?我們走到淺水裡圍起來捉。塘蝨白天都不出來,都藏在石頭底下的泥穴裡。」

「就是了。我相信這河裡還有,而且,還會是十分巨大的。」

「巨大?但現在,嗯,看來連一尾小小的塘蝨也沒有呢。」

「有的,會有的。」

他又微微地笑起來,然後使勁地,把釣竿往河心一揮。

我不想掃他的興,對他說了一聲「Good luck!」便告辭了。

渠底的「風光」當然也不會讓我久留。我走回地面,在附近胡亂逛了一圈,在錦上路西鐵站旁的跳蚤市場買了一些無聊的東西,便往回走了。

經過之前的那道橋時,又好奇地往下一望,但不見任何人影,不禁有點失望。而在返回老父家的途中,還在不斷思索自己究竟是對甚麼失望。


2

翌日我睡到十一時才起床。不見老父,可能他又照習慣到錦田小鎮飲茶和買菜了。我開了手機,檢查一下電郵和 Facebook 的訊息。甚麼也沒有。公司對我的辭職完全沒有任何反應,過了那麼多時日,就好像一個人在這世界上自然消失一樣,不留任何痕跡;而他們就一如平日般運作,該做的就做,於我來說不該做的也繼續做,絲毫不受影響。

就是這樣吧,世界。我只能對自己這樣說。

胡亂吃過早點,走出老屋外,只見兒子蹲在荒廢了多年的田地上挖掘,不知在挖甚麼。走近,只見他用老父多年不用的生鏽尖鏟在地裡挖了一個坑,旁邊堆成的小土丘,有十多隻大黑蟻在四處躥走。

「你在挖甚麼?」

「蚯蚓。」兒子抬頭說。

「挖到嗎?」我心念,這田地荒廢了那麼久,土硬草多,哪裡還會有蚯蚓?但不想打擊兒子,忍住不說。

「有的,你看。」兒子拿起身旁的一個奶粉罐。

只見裡面確有數條蚯蚓,但都纖幼不堪,體無血色,而且動也不動,不知是兒子不小心弄死了,還是牠們一離開泥土便會顯出半死不活的樣子。

「你拿這些蚯蚓幹甚麼?」

「釣魚。」

「你也釣魚?」

「不是我,是寬哥哥。」說時往鄰舍一指。

我正疑惑著,兒子已拿起蚯蚓罐,強拉著我走到隔鄰的一間村屋前。

這其實不是村屋,而是由荒棄多年的豬棚「改建」而成的。兒子按鈴。開門的正是昨日所見的日本仔。

「啊,是你。」

日本仔展開了笑容,還是帶著一絲靦腆。

Look! I have brought some earthworms to you.」料不到兒子的英語也不賴。

當日本仔跟兒子查看罐裡的蚯蚓時,我四下打量他寄住的這個「豬棚」:原來的屋簷和主要木結構還保留著,但這三百來平方呎的空間,早已粉刷一新、裝設整齊了,加上日本仔可能也有日本人慣常的潔癖,把屋裡打理得一塵不染,窗明几淨,從外面看,是完全看不出來的。
「蚯蚓不錯呀,雖然是小了一點……啊,請坐請坐,也忘了問,他,河仔,是你的兒子嗎?也未請教你怎稱呼?」日本仔這時其實已拿好了釣魚工具,好像正準備出門的樣子。

「他是我兒子,我們姓黃。」

「幸會,黃先生。我叫 Takashi Hiroshi。」

Taka, shi? He? She?

「對不起,是有點拗口……

「寬哥哥叫川上寬呀。」兒子這時用中文打岔說:「川上!川,就是河呀,River!」

「對,我的姓跟河仔的名字一樣。」川上寬說。

「是一樣,但寫法不同。」兒子立即糾正說。

Takashi san,這裡地方不錯啊。」

「還可以,主要是近河邊,業主,噢,那叫 Mr. Ho 的,他很好人,給我特惠租金,比小鎮裡的村屋便宜多了。」

我沒有告訴他這裡是非法改建的,因為礙著幾十年鄰居的情面。何生為甚麼可以改建這一列豬棚為租賃單位而沒有人舉報過呢?原因之一,是這裡很多人都這樣做;但最重要的是原因之二:他是這裡的村長,過年過節會搞盆菜宴「款待」村裡的老人家,逢地方選舉又會免費開車接送大家到投票站,把票投給他認為對村民最好的候選人。

「你打算在這裡長住?」

「不,我立的是短期租約,一個月,跟 Mr. Ho 說到期或許會續租,這要看我到時是否已經找到我要找的……魚。」

「大塘蝨,對嗎?」

「就是了。」

「然後回日本?」

「計劃是這樣,我搞了個講環保的網上平台。」

「日本哪兒?」

「岩手縣陸前高田市。」

川上寬知道我不懂,隨手拿起几上的雜誌,在密密麻麻的圖文裡終於找到一個僅餘的空白處用漢字寫下來。

「噢,岩手縣。我知道宮澤賢治呢。」

我也是要寫出來。

「宮澤賢治!」川上寛的眼睛好像有亮光。「他就是在盛岡的農業學校畢業的呢。盛岡在岩手縣,我讀的大學也在那裡。」

「你讀的是甚麼?」

「農林環境科。」

「但你現在卻喜歡捉魚……

「也不是喜歡捉魚,而是想研究魚類和其他生物跟環境的關係。幾年前升讀研究院,我轉到了魚類學和環境科學系。」

「噢,難怪。」我其實到現在還不是很明白世界上有那麼多河流海域,為甚麼川上寬偏要選擇這條在地球上完全不知名的小髒河——噢,還有他的目標:大塘蝨——來做研究。這時見他又再摩挲著身旁的釣竿,連忙知趣地說:「噢,Takashi san,打擾你太久了……

「不客氣。是了,不知你們有沒有興趣跟我去釣魚呢?」

我正想婉辭,兒子已興高采烈地叫好。我横豎每天也只是個閒人,便改變主意跟他們到河邊走走。

川上寬今天的興致比昨天好,一邊用魚鈎穿蚯蚓,一邊跟我說:「Mr. Ho 告訴我,穿蚯蚓時要穿中間,讓蚯蚓兩頭都可以在水裡游動,這才會吸引到塘蝨來吃。」

「但恐怕在這河水裡也難以看清。」

「你說的是,但塘蝨的觸鬚是很敏銳的。」

我呼吸著河裡傳來的臭氣,看著到處漂浮的油污和垃圾,暗自嘆了一口氣,不知不覺便拿出煙來,先敬川上寬,他不嗜,我只好自己抽,好中和一下四周的惡臭。

Takashi san,昨天釣到甚麼魚了?」我無疑是沒話找話。

「沒有。所以今天改了方法。昨天用活蝦作餌,沒用。蝦落水不久便死翹翹了。有人說可以用這裡的土法,肥豬肉,但我嫌太油膩了,這河還不夠髒嗎!Mr. Ho 提議用蚯蚓,他說以前就曾經用這方法釣過一米長的塘蝨!」

「他說的,是數十年前的事吧!」我笑說。

「嗯,對的,這河,請原諒我不客氣,在日本,你永遠找不到像這樣污染的河。」

「你們比較文明。」

「為甚麼你們不想辦法治一治呢?」

「治,怎去治?是了,政府說已經治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煙,然後徐徐吐出煙圈,看著它們在半空中慢慢消散。「不是嗎?以前這河是蜿蜒曲折的天然河道,我還是孩子的時候跟友伴在這裡跳水、游泳、捉魚。後來呢?稻田、菜田的收成不夠開豬場、雞場的利潤多,於是大家便一窩蜂改業去了。雞糞、豬糞當然是排到河裡,沒成本。後來政府說要管制,要有甚麼化糞設施才可合法經營,但你設身處地想一下,這樣做便等於趕絕大部分負擔不起這高昂成本的村民了。於是政府便推出甚麼補償方案,吸引村民接受永久關閉雞場、豬場的做法。這做法在表面上,似乎是消滅了污染的一個源頭,但其實是變相為後來的龐大地產計劃剷除障礙。你看看,現在這河道,還可以算是『河』嗎?不就是處處拉直了的『渠』!地方發展只會變得城市化、地產化,這些美其名說是防洪的整治工程,說穿了就是為這樣的未來開路。而我們的河,現在你看一看,聞一聞,污染情況有改善嗎?」

川上寬察覺了我的憤怒,婉轉地說:「但我覺得你們香港人一直很勤快,生活得充滿生命力,如果已經意識到這問題,並且開始著手去做的話,未來,我相信你們是一定是可以把問題解決的——

「喂,河仔,別把腳浸到水裡!」這時我看見兒子脫了鞋,坐在堤岸上踢水,便大聲向他吆喝。其實我並不擔心他會掉到水裡,他懂水性,只是怕河水實在太髒。

川上寬這時把釣竿提起,蚯蚓餌不見了大半,見河仔無聊,便招他過來幫忙穿蚯蚓。

「其實,我看這種程度的污染也不是由於禽畜糞便。」川上寬借此空檔跟我說:「這些油污與化學氣味,應該另有來源。」

「有些村民說是因為沿岸的廢車場和回收場,他們沒處理好廢料污水便排到河裡去。」

「政府不檢控嗎?」

「何生說有人投訴過,這幾年,政府也檢控了好幾個雞場東主,但廢車場、回收場的檢控一宗也沒有。何生說,政府做事有規有矩,沒檢控即代表沒問題,不關他們的事——噢,忘了跟你說,何生是我們的村長,他消息一向比較靈通。」

川上寬好像聽出了甚麼,問我取了一根煙。

「你不是不抽的嗎?」

他尷尬地笑了一笑,讓我點了煙。

「我不是甚麼也會堅持到底的。」

然後他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卻也幾乎同一時間咳了一聲。


3

喂老黃你回來吧,我們既往不咎了最多。是手機那邊傳來的聲音,是主管老陳一貫的腔調,雖然有點軟化,卻還可從聲音裡即時浮現那一副輕蔑的嘴臉。那我回來可以不簽那些文件嗎,你們又會同意嗎?你不簽當然可以,不就是個程序,程序這東西哪有不可以更改的道理呢?那麼大的公司可容許為了我這一個 small potato 而修改程序嗎,嘿嘿?怎麼不可以呢,只要你回來,萬事也可以有商量。我怎麼又會變得如此重要了,我的辭職信也遞了個多月,我也沒上班好久了,從沒收過你們一個回覆,一個回覆也沒有啊。這是我們的疏忽,沒事的,你回來就一切好辦,你的職位還是照舊,你上個月的糧還是照出,就當你請了 annual leave 吧,哈哈,這可好?我回來,一切還是照舊吧?照舊,怎會不照舊呢,過去行之有效啊,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你們那種做法也是照舊吧,嗯,那種做法,你明白的。照舊,當然照舊,只是不再需要你的簽名,更換一下程序而已,很簡單,有時改變一下不礙事,就像你一樣,能屈能伸嘛。你們是怕我會說出來吧?怕,怕甚麼,我不明白你在說甚麼,即使是你所說的那種做法,在我們這行是沿用了很多年的,一直都沒有問題,若是有問題的話,我們上一層主管必定會讓我們知道。那我不回來不是一了百了嗎,你們又何必在意一個不重要的人呢?話不是這麼說,你知道,我們的公司文化一向都重視員工,重視每一個人的付出,而你也做慣做熟了,回來做下去,當甚麼也沒有發生過,大家都有得益,哈哈,難道你對公司沒有感情嗎?感情?!對啊,感情,你也不想公司不好的吧,對嗎?回來吧……

回來吧回來吧。我在黑暗中徐徐游弋,觸鬚向不可知處四出探索。忽然頂上射來一道極強的手電筒光束,伴以三數孩子壓得極低卻也難掩內心興奮的驚呼:照見啦!照見啦!我立時發現四下水域一片寬廣,一片澄明,水底下的一圈光暈,時而凝定,時而躍動,彷彿就是頂上俯臨的那些發亮的瞳仁。我這時不得不凝止,而時間也早已凝止。突然,我不知為甚麼發狂向前逃竄,沿著蜿蜒曲折的河道一直向前。漸漸,河水迎來越來越多的雜物,黑暗中我不知道是甚麼,為了不妨礙我的前進,我只管把它們囫圇吞下。這些東西初時還只是腥膻,後來就漸漸散發出腐臭的氣味。我也不知為甚麼,竟不以這腐臭為忤。後來越是腐臭的,越是喜歡,張口便吃。不久,不知是河道變得越來越窄,還是我因為吃得太多而變得肥大,我竟發覺越來越難向前游動了,雖然,憑我的觸鬚和身體殘留的觸覺,我知道這時的河道已變得筆直易游。最後,我已無法寸進,卡在有如為我度身訂造的水泥河道裡,一動不動。河道就像一間劏房,一座石棺,河道成了我的身體,我就是河道,我想大叫,卻發覺自己原來早已沒有說話的能力。


4

半夢半醒時,聽到外面的拍門聲。

老父不在麼?廳上沒有一點聲息,唯有起來開門。

是何生。

「你真幸福,可以睡到日上三竿。」

「甚麼事?」我還揉著惺忪睡眼。

「九月四日投票日,給你一張海報。」

海報上有一個眼熟的、烚熟了的狗頭。

「投一號,他肯為村出頭,做實事,可靠。」何生熱心地說。

「他幫過我們甚麼嗎?」

「多呢,這裡未來有好發展,全靠他出心出力。他的人脈廣得很呢,辦起事來方便許多,這個很重要。他答應過我們,在錦田南發展計劃裡,會為我們的村爭取最大的利益……

我哭笑不得,但剛醒來,沒心情跟他爭辯,見他還在囉嗦,便索性轉換話題:

「住在你那裡的日本仔今天還去釣魚嗎?」

「川上先生麼?你認識他?他今天病了,沒去。」

「病了?」

「許是水土不服吧。他這人很固執,我叫他看醫生,他說躺一會便沒事,跟他釣魚一樣固執。都甚麼年代了,這河裡連魚毛也沒一條,還會有大魚嗎?見他堅持,我也不想掃他的興,便說用蚯蚓做餌會管用,我也忘了蚯蚓英文怎麼說,只用手比劃著……

「這幾天他可釣到了甚麼?」

「都見他空手回來。問他,他說釣到一些,都是小魚,然後忽然很認真的跟我說,這些魚都不應該屬於這條河。可能我的英文是有限公司,不大明白他說甚麼。」

忽然,何生也煞有介事的把臉湊了過來,異常嚴肅地跟我說:「你知道嗎,他有次閒談時告訴我,他在日本的家鄉——是甚麼地方了?對,岩手,他寫過給我看的,幾年前遇到海嘯,他幸好不在家,但有親人不幸失踪了,忘了是他父親還是母親,總之是悲劇,但他說出來卻很平靜,沒事兒一樣。」

我這時立時想起川上寬的微笑、靦腆、每次說完一段話之後的微微躬身……難道不久前發生在己身的不幸,都沒有一絲痕跡流露出來讓人察覺嗎?我在回想他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語,而這些,究竟是關乎很個人的心性修為,抑或是來自民族文化的廣泛影響呢?

「日本真是受咀咒的國家啊,火山、地震、海嘯、輻射……或許就是他們的祖先喜歡侵略別人的報應吧。」何生又在發表他的長篇偉論了,但他最後還是沒有忘記他這次來訪的目的:「你看,我們這裡就真是受祝福的土地,不然政府怎會選擇這裡來發展呢……

好不容易何生才把話說完,但臨別時忽又想起甚麼,回身千叮囑萬叮囑我不要選 XXX:「外面來的人怎會了解我們真正村民的需要呢。他們那一夥只會胡編亂說,甚麼官商鄉黑,嘿,嘩眾取寵攪亂檔,對人不對事,,為反而反,這只會妨礙這裡的正常發展,害我們的,你千萬不要上當呀!」

我沒好氣跟他纏,草草洗漱過後便去川上寬那裡探病慰問。

「謝謝你來,Wong san。」川上寬開了門,又綻開那靦腆的微笑。

「何生說你病了,現在好了點嗎?」

「還可以,只可惜浪費了一天。」

「很好,你還沒有死心。」我笑著說。

「怎會呢?我還堅信著。」

「聽說這幾天你也有一些收獲,是嗎?」

「是的,不過是很小的生物,最後都放生了。很奇怪,我查過資料,發現牠們全都是外來品種,alien,你明白嗎?」

我有點疑惑,他立即用英文寫給我看:

Channa argus, Oreochromis niloticus, Pomacea canaliculata, Trachemys scripta…

(烏鱧、尼羅口孵非鯽、福壽螺、彩龜……)

我對這些名詞一無所知,對我來說,它們就像某齣電影所譯成的「異形」一樣。川上寬沒有察覺到我對此沒興趣,還在繼續說下去:「這樣的情況十分罕見,對生態會有嚴重影響……

我無言。

「不過若發現了問題,就有改變的希望。我相信你們香港人,會有信心去改變的……

「香港很多問題我們都知道,但還是改變不了!」這時我忍不住插話了。

「怎會呢?有問題,卻改不了,那還能生活下去嗎?」

「這就是問題了。」

「你們都知道這是個嚴重的問題,對嗎?」

我又一次沒言語了。

「改變不了,是你們在嘗試過所有辦法之後因全以失敗告終,還是沒有完全嘗試過而下的結論呢?」

我只能更加沉默。

大家都無言之際我瞥見那邊案上供著一幀黑白照片,前有一束鮮花,這是我上次來訪時沒察覺到的。

「照片裡的是……

「家母。」

「對不起。」

「沒事。」川上寬一時肅默的臉上,又綻回之前慣見的笑容:「其實她也沒有真正離開……

我待他說下去。

「她在311那次海嘯中失了踪。我從盛岡的大學宿舍趕回家裡,水全退了,整個傍海的城市只剩下一大片泥濘、廢木和瓦礫,我連家也找不著。」

我拍了他一下肩膀。

「家父那時在上班,走到附近比較高的商場天台,才逃過一刧……誰會想到有這場海嘯呢。家父說警報來時,沒有人想過湧來的海浪會有那麼高。」

我想起那時在電視上看過的可怖景象:挾無數房舍、汽車、漁船而來的澎湃浪牆,足以把所過之處的一切生存希望摧毁。

「家父和我也曾走到我們那個曾經的家的所在,也不知道位置準不準,只是一心想找回一些認得的東西,甚麼也好,都無所謂,只要認得,甚至一塊磚、一片瓦、一條凳腳、一根樹枝的痕跡也好。但我們最後還是失望了。但縱然如此,我和家父仍然相信母親是會回來的,她只是暫時失了踪。因為我們看到了那一棵『希望之樹』……

「希望之樹?」

「我們的城市周邊原有七萬棵松樹,那次海嘯全倒下了,唯獨一棵存活下來。這是七萬分之一的奇蹟,也成了我們希望的象徵。」

我好像記得那時在某幀照片中看見過這棵樹,在一片頹垣敗瓦中顯得特別孤高挺拔。

「只可惜不到幾個月,因為長時間浸在海水裡,這松樹的根部開始腐爛。我們發現了問題,便想盡辦法去挽救。我們展開籌款活動,除了救這棵樹,也希望將來可以為我們的城市,種出一些更強壯的松樹。」

「你們的文化真不一樣,讓我十分敬佩,真的。」

川上寬向我微微躬身,又說下去:「我們的土地也有同樣的問題,鹽害,一日不解決,甚麼復耕計劃都只會是徒勞。我那時讀農林環境,覺得自己也可以為自己的家園出一分力。後來倒是有一位年輕學者厲害,他持續研究鹽害問題,終於讓他找到一種名為『藍綠藻』的微生物,可以將農地裡的鹽巴分解。」

「你們這種精神很好。」我雖然有些術語聽不明白,但也不妨我由衷讚賞。

他這次是更深的躬身,接著說:「每一個地方面對這情況也會是這樣吧,如果還當這是自己的家園的話。」

「嗯,是這樣吧。」我不得不深思著。

「你們也會一樣,只要你們還相信……

這次是他拍著我的肩膀。

「就像我相信家母還活著一樣。」



老父在廚房用千年老電飯煲淘米準備煮晚飯,而我在廳裡忙著覆電郵的時候,河仔興沖沖地從外面跑回來,幾乎是呼叫般說:「捉到了!捉到了!」

「捉到甚麼?」我仍在打字,沒有抬頭。

「大,大,大塘蝨呀!」

「你的寬哥哥捉到的麼?」

「除了他還有誰!」河仔把臉一揚,便把我拉離電腦桌,連跑帶跳地往川上寬的村屋奔去。

「你一定要看看,你一定要看看,他那屋裡熱鬧著呢!」河仔在路上還是不斷大呼小叫:「那塘蝨,哇,應該超過一米長,寬哥哥提起來,差不多和我一樣高呢!」

到了川上寬的村屋,只見擠滿了看熱鬧的村民,其中以小孩居多。村長何生也在,見了我,使了一個眼色,拉我走到一旁低聲說:「真是料不到,這河裡會有這麼大的塘蝨,我看呢,未必是好徵兆。」

「為甚麼?」

「因為怪異呀。」

「怪異?!」

「這河,跟這怪物的體型不相稱呀,不符天道,有違常理,而且……

「而且甚麼?」

「而且,發現牠的不是我們自己人。」

我想起川上寬常提起的那個字來:Alien。我相信,若不是有他這個外來人的堅持,到今天,我們這條河依然是眾人心目中的一條死河,而且還會不斷死下去,直至死無可死。

我沒有再怎麼理睬何生,逕自去看那「怪物」。川上寬看見我來,微微咧著嘴把那滑潺潺的黑塘蝨高高舉起。八條長長的觸鬚在塘蝨嘴邊往外散射,看上去就像一株烏亮的樹的篷頂。

「剛量度過,足有一米一。」有村民高聲說。

「真是名副其實的塘蝨王!」另一人在旁誇張地補充。

Takashi san,恭喜你找到你想找的魚了!」我走前伸出手,才發現川上寬因剛放下那塘蝨,滿掌泥污和血腥,於是伸到半途的手便硬生生停住了。

「不好意思……對了,你會怎樣處理牠呢?」

「我不好意思才對。」他搓著手,又向我躬身:「那塘蝨,我準備吃了牠。」

眾人響起一陣不知是驚詫還是讚嘆的聲音。

「不放生牠麼?」

「我釣起牠時因牠力大,不斷頑強掙扎,差點擺脫釣鈎,我用另一枝釣竿幫忙制伏牠,令牠身體好幾處受了傷。拖拉到岸上,幾經折騰,牠也奄奄一息了。放生到那樣的河裡去,該也沒有生存的希望。」

「也是的,只是奇怪,牠不就是活在這河道上長至這麼大嗎?」

川上寬好像沒有完全聽明白我說的話。是的,他的心思這時全都放在如何處置這龐然大物上。
「各位,現在我會到廚房開始處理這魚,大家如果想看的話,請站開一點兒,不然會把大家弄髒的。等會兒大家如有興趣,也可一起品嘗。」川上寬用上最簡單的英語,連講帶手比劃,希望圍觀的一眾村民聽得明白。

甫說畢,川上寬便捧起那塘蝨走進廚房。我和河仔幫他用水喉清洗魚身。村長何生在旁只用嘴皮幫忙。

「這魚能吃嗎?」何生說得最多的就是這句話,說時不忘故作誇張地掩鼻。

川上寬剖開魚腹,把腸臟拉出來的時候,我們都不禁同時驚呼。只見那一團幾乎完全潰爛的腸臟滿滿的藏納了無數污泥雜物,並發出陣陣惡臭和化學氣味。

這時,屋裡看熱鬧的村民便走了一大半。

「這魚吃紅蟲,紅蟲都在泥巴裡,所以牠便連泥巴一起吃下去。」川上寬解釋說。

清掉了內臟,洗好了魚身,川上寬便把魚像切車輪包那樣逐塊切開。

何生拈起一塊,用尖刀挑著說:「你們看,肉都鬆的,刀一挑就霉霉爛爛,新鮮的魚哪會這樣子!」

川上寬沒有答理他,只是靦腆地微笑。他把一塊魚肉放在碟上,均勻地在兩面塗上幼鹽,再放大量細切的薑絲,然後開石油氣爐燒了一鍋水,待水沸後把魚放進去蒸。接著,他把另一塊較厚的魚肉切成細塊,每塊蘸上開成糊狀的麵粉,然後另開一邊爐火,在鍋裡放油。

Deep frying,」他一邊把魚塊小心地放進沸油裡,一邊說:「希望可以更有效地辟除那些氣味。」

不久,一陣或許可以稱為香氣的東西瀰溢全屋。沒有離去的村民都覺得有些餓意,但理智卻立即把他們的慾望叫停。

川上寬把兩碟弄得好像色香味俱全的「佳肴」捧出來放在桌上。村民圍上來看,都嘆說看不出川上先生的廚藝原來這麼高明,但就是沒有人敢動筷。即使川上寬多番催促,村民還是你推我讓。

Mr. Ho,你先試一試吧。」

「我?不敢不敢!你們其實有所不知,這兩道菜是有名堂的,這個,叫『千年老妖怪』,另一個,名字長一點,叫『吃了不知會不會講拜拜』!嘿嘿!」

眾人不禁大笑起來。

Wong san?」川上寬那也像是微笑著的眼神直射過來。

與其說我不敢去試,倒不如說我完全沒有興趣去試。但看見川上寬那好像有點奇異的懇切眼神,我便立即毫不顧慮地拿起筷子了——這種不假思索,事後回想,連自己也嚇了一跳。

我先試了一小撮蒸魚,肉老,約略有一點洗潔精的味道;炸魚塊加了辣醬,好一點,我只咬了一小口,麵粉部分香脆,但嚼到魚肉便讓我皺起眉頭了。

「怎麼樣?」眾人急問。

Takashi san 廚藝頂呱呱。」我豎起大拇指,接著說:「但塘蝨不行。」

「哈哈,還是黃生勇敢。」眾人爆笑著,然後一哄而散。

川上寬這時也拿起筷子,默默地吃著,眉頭也印證著我所言不虛。

還沒有離去的何生這時又動嘴皮了:「川上先生,吃這些東西不但無益,還很有可能會中毒。我不是怕你在這裡會出甚麼事,我是怕這樣對你身體不好,你明白嗎……

川上寬沒理他,還在默默地吃,看樣子要把兩碟魚全部吃光的樣子。

「要試,也不必全吃下去啊。意思意思便可以了,川上先生。」

川上寬還是不為所動,繼續默默地吃,動作很細,就像教堂裡領了聖體正肅穆低頭的信徒一樣。

何生有點急,但見怎也勸阻不了,丟下一句川上寬不會明白的中文「好心著雷劈,後果自負」便走了。

這時屋裡只剩下川上、我和河仔。河仔看來有點餓,多次拉著我的手示意要回家。我也沒有甚麼話想說,望著廚房砧板上還剩下的許多魚肉,最後只問:「你真的打算把它們全部吃下?」

「是的。分三天吃,該會吃得完。」

「有必要嗎?」

「要了解牠們,我還是堅持用五官全面感受,就是觀察、聆聽 、嗅聞 、觸摸,最後是用口去品嘗。」

「品嘗也不至於要全部吃下啊,況且這魚……

「全吃掉,對我來說,是一種責任,這責任我難以向你解釋清楚。我只能說,這樣做,是因為要尊重這條長久棲息在你們這地方,長得那麼大,又那麼頑強的魚。」

在離去的道途上我拖著河仔的手,腦海不知不覺便浮起那一棵屹立在滔天濁浪裡的,孤高的,頑強的「希望之樹」。



警報響起了。又再響起了。這港灣。這河。這是多麼熟悉的土地。那山岰,那松樹,那城市,那田野。那是多麼澄明的歲月。這日月,這風雨。那眉間,那手勢,那腳步,那微笑。我從山上往下走。我急步走。在一切未消失之前。我要趕到。我要趕及。我往海邊去。我往低處走。走在不斷倒下的松樹間。走在不斷擦過的屋簷間。走在不斷毁折的樑柱間。走在不斷腐朽的文件間。我走到水裡。我走進泥裡。我溶入腐朽裡。我要找到我要找到的。我要趕到。我要趕及。我吞食活蟲。我吮吸死鼠。在仍未完全腐朽之前。在仍未完全溶化之前。在仍未完全變成我的身體之前。我是鹽溶入將腐的根。我是污泥和濁水。骨和肉。我是還未完全成為記憶之物,來回浪盪,具體而微。我將以這些進入你,成為那裡一棵沉靜地,卻異常頑強地升起的樹……

不要輸給雨 
不要輸給風 
也不要輸給冰雪和夏天的炙熱 
保持健康的身體 
沒有貪念 
絕對不要生氣 
總是沉靜的微笑 
一日吃四合的糙米 
一點味噌和青菜 

不管遇到甚麼事 
先別加入己見 
好好的看,聽,瞭解 
而後謹記在心不要忘記 

在原野松林的樹蔭中 
有我棲身的小小的茅屋 
……

2017729日完稿
原刊於《香港文學》第395期,2017年11月號


註:小說第六章最後的分行句子,摘引自宮澤賢治的詩〈不要輸給雨〉。日本 311 海嘯災劫後,渡邊謙曾公開朗讀這首詩以慰亡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