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

一年無題


裡間的信堵住了
另一邊,一如往年相信
箱口薄薄一紙墊進
冬日的目光

蛺蝶合上梢端的葉睫
送信人又如期前來
腳下泥團夾附
去年斷訊的枯草

20131230日草

2013年12月29日

沒有鎖的鐡盒子


Photo by Derek Chung
是的,我們把重要的隱私藏在箱子裡。而箱子外面,有時,會加上一把鎖。

這把鎖,與其說是「實用性」的,還不如說是「情結性」的。正如巴什拉說過,「沒有甚麼鎖可以抵擋住所有的暴力」,「每一把鎖都是對撬鎖者的召喚」,「與其挑戰鋌而走險者,用代表力量的符號恐嚇他,還不如迷惑他」。

因此,從「開鎖者」的角度看,要打開看似最難打開的鎖,需要的可能是一把「柔弱」的鑰匙。巴什拉引述過里爾克這樣一個比喻:「它們各式各樣的鎖扣、爪子、鏈條、手柄佈滿了旅行箱的整個蓋子,唯一一把柔弱的鑰匙把這整套裝備從它最緊密的中心的防御和阻礙下奪走。……類似的箱子上的鎖孔總藏在一個按扭或小舌底下,只有暗暗用力才能叫它們服從。」

是的,柔弱,暗暗用力。面對重重關鎖的箱子如此,面對鎖扣早已壞掉了的箱子,想想,也該如此。因為即使在壞掉了的、甚至不存在的鎖鑰中,我們也需要一種柔力,才能找到恰好接通記憶與想像的鎖孔。

鎖其實只是一種迷惑而已。一如沒有鎖的鐵盒子,「沒有鎖」這述說自身,可能比「有鎖」更具迷惑力。

Photo by Derek Chung
鐵盒子多是盛載餅乾、糖果、巧克力的鐵盒。清空了本來的內容,便成了我們若干記憶的藏身所:一枚校章,一張寫了五行的原稿紙,一疊副刊剪報,一本每次打簿時都停留在某個數目上的過期存摺,一份離職通知書,三封把字寫得細如蠅頭的航空郵柬,一顆頁岩石,六頁給撕掉又再糊合的信箋……每人都有自己隨時日增減的內容,但這些記憶寄寓在一個一個日常的、平凡的盒子裡,便有一種不能解釋的迷惑力―─是日常,卻不像原來盛載餅乾或糖果時那樣會經常被打開;是平凡,卻可能盛載了你一生最寶貴的東西。

或許這便是鐵盒子最大的迷惑力吧―─沒有鎖,看似不重要,「召喚」旁人打開一窺私隱的力量便得以減弱,因而更安全;而對自己,也因它們可以隨時被打開,讓自己深信日後也會經常把它們打開,或因它們在外表上顯得亳不重要,而深信自己早把它們看輕了,看破了。

糖果、巧克力給了你甘美的記憶,那些氣息、味道還會遺留在鐵盒子裡嗎?盒蓋邊緣原有一層膠紙密封,撕開了,保鮮期便在倒數了。打開鐡盒子需要一種暗力。暗力是指間一種溫柔,加上時間。然後你便會聽見一下有如心跳的悶響,這聲音僅在三呎範圍內聽見,剛好是你手底和耳朵間的距離。

20131225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28

2013年12月22日

我們永遠到不了小箱子的底部


Photo by Derek Chung
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第三章裡先後談及封藏/打開的三種形式:抽屜、櫃子、箱子,都饒有興味。他談箱子的時候,有意無意間都多用「小箱子」這個名稱,或許,相對於櫃子,甚至抽屜,箱子本身就給人體積偏小的感覺,而因其偏小,也相應顯得更為私密,更不會經常打開。

巴什拉說得好,箱子一旦打開了,「體積的各種維度都沒有了意義」,因為它「開啟了另一個維度:內心空間的維度」,而「這一維度可能是無限的」。

我在尋找喬硯農的《中文字典》時,也同時打開了許多櫃子、抽屜、箱子。其中,箱子是最讓人期待,顯得最為隱秘,在打開之前最能召喚想像力的記憶的藏身所。

有那麼一個小箱子,兩邊的舌狀鎖不知甚麼時候悄悄壞掉了,如今,就如上一次―─也不知是甚麼時候―─所見一樣,靜靜地躺在一個尼龍袋上。裡面好些東西我還記得,但每次,總還有一些其他東西給我新的發現,即使那些打開前還記得的東西,在打開後又每每透過以往不曾留意的細節,給我新的內容。是以,箱子的內容好像是無窮無盡的,只要你的記憶沒有消退,想像沒有枯竭,心思沒有鈍化,情感沒有被這城市磨蝕得太多……

Photo by Derek Chung
其中有一本小學畢業紀念冊。我還記得那些如今看來顯得十分陳套的勉勵語:花開在春天,努力在少年;為學有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每次翻開,無論是龍飛鳳舞的師長贈言,還是樸拙的、一筆一劃都顯得甚為用力的同窗筆觸,都讓我的目光再三留連;而今次,我卻驀然注意到裡面所沒有的―─本來應有,如今卻變成了一種虛空。這不僅只是照片的遺失(雖然那些對角殘留的三角形照片定位標貼,還一如既往提醒我一種記憶的缺憾),還包括那些沒有遺失的遺失―─是哪一位同學,你當時根本不曾向其索取贈言,遑論照片?沒有任何文字的留存,頁背只有一直虛位以待的、你一早寫下了的「地址」(及冒號)和「電話」(及冒號),但這時卻忽然讓你異常想念,縱然你無論如何憶記,也未能在一種隱約的微笑中記起其名字來。

就像這箱子的鑰匙,早已記不起它的樣子了。但忘懷的只是外部吧。就如巴什拉所說,「想像的形象並不受制於現實的檢驗」。有箱子裡的東西作為附靈物,我們自可繼續探挖出更多東西,無有休止。這樣,箱子就恍如一口記憶的水井,看來清澈但我們卻永遠到不了底部。

20131218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21

2013年12月15日

像家具一樣打開一本字典


Photo by Derek Chung
本以為我那本小學時買的喬硯農《中文字典》早不見了,誰知上星期六回老家,竟尋回了。

奇怪上幾次都沒有發現。它,就躺在書架底層,一堆封了塵的舊書上。封面包了白卡紙,外加一層薄膠膜―─或許是當年發覺它越來越殘破,有脫頁之虞,為免情況進一步惡化而做的保護措施。

或許,也就是這外衣,讓我幾次都走了眼。但這次,也因它有如一塊小磚頭的外形,而讓我一下子便認出了它。

封面有當年用原子筆寫上的字典和編者名稱,就像老家的每一件家具,當年,父親都用毛筆在它們身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名字一樣。

翻開,也有如打開一件久已不用的家具,譬如說,一個櫃子。櫃門沒有鎖,但那把無形的鑰匙在裡面轉動的聲音仍可清晰聽見;還有門邊折頁咿咿啞啞的聲音,往暗角侵入的陽光,以及揚起的灰塵……

然後一切就靜止了。是靜止了嗎?抑或像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空間的詩學》裡引述過的米沃什(Czesław Milosz)句子:「櫃子,裝滿了回憶的無聲騷動」?(見第三章抽屜箱子和櫃子

是那些「秩序」著無數回憶的字以一種巨大的緘默方式向我發言在殘損如城牒,遺下許多深褐色的膠紙印痕的扉頁上,我讀到一些久違了的、而當年又是如何習以為常的細節:香港華民政務司註冊,一九六三年七月初版,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六版,以K代表九龍地區的六位數電話號碼……還有那幾乎不可想像的「平裝定價港幣四元五角」─可買多少碗梘水淨麵或芝麻糊呢?

字是活版鉛字無疑,因在字之外,還讀到字間的起伏,偶然的崩缺。當然還有那時用紅筆劃線的詞條―─於我作文有益嗎?讓我凝視良久的還有那些彩色插圖(原來初版僅有十頁)。早前未尋獲這本字典時,曾特意到圖書館訪尋,找到一本八十年代印製的,只覺彩圖不似昔時精美,但仍狐疑,以為是記憶的錯覺,如今一經對照,方知記憶有時並不誤我。

網上友人說,有一個老家,可以經常尋寶真好。這話說對了一半,就像櫃子,它的一半作用在封藏;巴什拉也說過:「真正的櫃子不是一件日用家具。它並不每天打開。」不過,當某天你有意或偶然打開了,就會聽到夢裡一把遙遠的愉快的鑰匙聲響─「櫃子有種種許諾,這時它不再只是一段歷史。」巴什拉如是說。

20131210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14
























Photo by Derek Chung

2013年12月8日

艸艸 龍龍 西西


前說組合字,同形的三個該是上限吧。近日再在字典間閒逛,發現還有若干四個同形組成的字。

就好像在《康熙字典》中便遇見四魚組成的字(這裡打不出這個字)。本以為三魚(鱻)已是極限,原來增補字中還有四魚,解釋是「魚盛也」。四尾魚,當然比三尾魚多,但「三」本有「多」之義,增至四,不啻架床疊屋了。

四魚之外,在《說文解字》中還發現有四工、四口、四乂之字(都打不出)。四工,段玉裁注云:「工為巧,故四工為極巧。極巧視之,謂如離婁之明,公孫子之巧。既竭目力也。」原來極巧地視察、竭盡目力便是「四工」了,不知用來形容孫悟空的金睛火眼,是過還是不及。至於四口,解作眾多的口,由此構成的字,有器、囂、嚚等。四乂,望而知義,乃指門戶疏窗之形,這字構有如直接從窗牖裁下來的圖案

至於現在可以用倉頡碼打出來的,有「叕」──指互相聯綴,也是望而知義的簡單圖象;還有「茻」──艸翻一番,不用看注解也可猜到是「眾草也」。

這些四個同形組合的字,如今大都被時間淘汰掉了如果不翻諸如《說文解字》這些早期字典,在日常生活中,大概無從得見。這個事實,或可進一步支持先前的論點:形容多者(及其引伸義)、盛者,三為上限,重複至四,實無必要,勉強為之,最終也敵不過時間的考驗。

或許,這些四個同形組合字免於被時間裁汰的最佳方法,便是融入「會意」字中,例如「葬」字─「葬」的構字法是:「死」(即屍)置於「茻」中,即將屍體掩埋,因古時處理屍體,是用草木厚厚裹著。另外還有一些,俱為字形較簡單的四個同形組合字與他者構成會意字(如」、「」、「囂」等),試想,大抵很難將四魚與甚麼構成會意字吧。

字的會意,有時是十分有趣的。例如當我看到茻字部首下的第一個字「莫」時,便恍如看到日落的瞬間。「莫」為「暮」的古字,觀其篆書,便會看到一丸太陽落於茻間,在時間之流中凝住一幅將逝未逝的黃昏圖景。

如要連環動作,最佳例子莫如「龖」字了。「龖」解作「飛龍」,大抵兩個「龍」字,便有如兩個畫面或鏡頭;一個畫面是靜止的,兩個連續便產生動感了。這讓我立時想起西西這筆名的來由。西西曾說過,「西」是一個女孩(「兀」像穿裙子的女孩)跳飛機(方格)的形象,西西,就像連格菲林,畫面立即動起來。

2013123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7

2013年12月1日

那時我們拼想字


那時讀中文字典,還有一個趣味,就是喜歡拼、想一些同形組合的字。

譬如兩個組合的,未查找之前,先在腦中盤想:以並排組合的來說,最早想到的是林、朋、羽、竹、孖、絲、弱、兢、競,再想,好像沒有了,還以為有許多的,幽、巫、并、冊呢?只是左右對稱、不能斷然分成兩組,不行―─行、比、琵可以了吧?嗯,勉強。於是再想,放棄了,翻開字典,原來還有棘、赫、蒜、兹、玨、艸,再找,還有皕、喆、砳、屾、沝、甡、秝、竝、昍……最讓人詫異的,是牪、騳、豩等由動物結伴組成的字;還有「槑」―─兩個呆子,是很笨的意思嗎?原來等同「梅」字,真像兩朵花蕾嗎?

找到對手,也可以來個比拼。就比上下重疊的字吧,於是一來一往,昌、炎、圭、戔、串、哥吕……沒有了吧,有人便搔頭抓腮了,啊,還有爻,寫在吕旁,活像兩個O對兩個X(彷彿玩井字過三關呢)。再比,想不出了。出!原來遺漏了最簡單、最常見的字!此木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老師不是教過這拆字對聯嗎?於是寫上「出」,寫上「多」。最後,原來我們都忘了,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字―─「二」。

當然,最好玩的是比拼品字形的字了。品固是其一,我們最初想到的還有晶、蟲、姦、卉、轟、磊、矗、森。班上有人姓聶,很快便給我們想到了。而既有森,金水火土大概都可以吧,最後一查,果然都有:鑫淼焱垚,漪歟盛哉!後來上了中學,發現同學名字之中亦多有這種五行三合字,大抵家族中有人深信新生命一來到這個世界便已欠了點甚麼,養不大,或富貴不起來,便把鑫淼嵌在名字裡頭;這本沒甚麼,但同學們、以至很多老師都不懂得怎讀,不查字典的便讀成金水了。

而「雙拼」的字有動物,「三及第」不會沒有吧。於是牠們三三成群登場:犇、羴、猋、驫……我們當然不懂得讀音,只猜想那是成群奔跑(鱻則是成群游動)的景象,後來一查,犇、猋、驫庶幾近矣;羴雖也有群的意思,但亦解作「膻」;同樣,鱻解作「鮮」―─頓想起「鮮」也是會意字,魚與羊,兩個畫面有若蒙太奇產生另一個意思;又設想,若鱻與羴組合,又會有甚麼聯想?會否貪多失多呢?或許,造字的智慧是,同形的,三是上限,要拼合不同的,要各自回到根本的一吧。

而聯想,則不必、也不可能是一譬如說,麤,你會意甚麼呢?想不到那是個「粗」字吧。

20131127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