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2月27日

麻雀冬至 


照片來自網上
還沒有來呢。

徐伯又往街角那邊望去。不要說行人,連經過的汽車也絕少。原本剛好遮補著那邊樓縫的細葉榕沒有了,露出了在樓縫間擱著的、顯得有點空疏的一方天空,老是往他這邊堅持著一種彷若白板的臉色,到了下午五時多了,還沒有絲毫改變的樣子。

忽然影子幌動。徐伯往腳下張望,並沿著店前石壆因蹬踏日久而凹陷的位置尋索開去。一片枯葉卡在轉角水渠蓋的坑紋上,不動。徐伯乍看,還以為是一隻瘦小的麻雀——上次看見麻雀,不知是甚麼時候了呢。

客人還沒有出現。說好是今天下午五點鐘的。那客人會不會不來取他訂製的、看來對他異常重要的東西呢?徐伯皺了一下眉頭。那一百四十四隻上好漆、並已乾得徹底的麻雀牌,此刻正整整齊齊的躺在工作台下的玻璃櫃內。旁邊的東西都在這幾天陸續清空了,不到百呎的樓梯底店面空間,一時便顯得空闊起來,彷彿有意顯那副新雕的麻雀牌的重要性似的。

不會因為吵過一次就生恨,不來了吧?徐伯心忖。不來就不來吧,反正給了一半錢,填了用材成本。也不會再賣了,這副牌,大不了就自己留著做個紀念。徐伯戴上老花鏡,拿起一隻白牌對著小木匣子透出的澄黃燈光雕了幾下,又放下,心裡忽然有點後悔了:這幾年,來光顧的客人日少,來的,不是拿一、兩隻後備白牌來要求雕回不知甚麼原因丟失了的牌張,便是修補、翻新整副舊牌,肯下單要求手雕一副全新麻雀牌的,可說是絕無僅有,難得有這麼一個客人,且不還價,卻又不小心開罪了。

為甚麼會開罪他呢?徐伯不禁又在心中反覆思量。以往對待客人,自問有求必應,要怎樣雕,怎樣改,都絕不推搪,雖不至於認定顧客永遠是對的,但打開門做生意,還是以和為貴好,嘻嘻哈哈的過一日,總勝過有甚麼事憋在心裡。所以,能迎合顧客一下,即使沒有加添工錢,他也是從不計較的。那麼,為甚麼這次又不一樣呢?

不一様,還不是因為這客人竟有要求。竟有,是的,在這個年代。「可不可以造一副不一樣的麻雀牌呢?」徐伯至今還記得他的第一句話。

他,約莫三十來歲光景,瘦削頎長的身軀,凌亂的頭髮,一直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那張臉,徐伯認定了是曾經見過的,卻老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怎麼不一樣?」

「中、發、白、萬子用特別一點的字體。花牌,是八隻吧,設計可以特別些嗎?」

「我雕的就是這麼幾款字,你可以從這裡挑。」

「我要特別一點的。」

徐伯回想起那副白板似的臉孔,剎那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殷切。怎樣特別?客人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其實,是沒有嘗試去說。

「你看著辦吧。」

「我給你先看看樣版怎麼樣?」

「好。」

「訂金要先付一半。」

「好。」

照片來自維基百科
之後幾天,徐伯真的花了點工夫,到過中央圖書館借過有關歷代書法的大型書冊,又到過隔鄰的書局看了一堆字帖,猶豫了半天,最後買了一冊柳公權。老闆陳記是老街坊,笑著把顏真卿、褚遂良、歐陽詢也一併借了給他。

「橫豎沒有人買,別弄髒就可以了,記住還呀。」在四壁堆滿了貨物的狹窄空間,陳記的笑容還是那麼開闊。

而花牌呢,徐伯從圖書館找到一款民國年代的設計:八張牌分寫著「打、鼓、罵、曹,水、戰、蘆、花」,並繪有他雖不甚認得,卻顯得精神飽滿、抖擻異常的古代戰將。這個,好。徐伯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見這設計時,不知為甚麼,好像是重遇故舊似的,一心認定了那必是客人喜歡的設計圖樣。

而客人也真的好像十分滿意似的,拿了樣版回去,說翌日回來覆實。徐伯等了兩星期,不見踪影,幾乎忘了之際,卻又回來了,說要改。

「字,不能說醜,但就是,風格的關係吧,人家接受不來。戰將是特別,可是,不太吉利,這是新年送人的。」

改,可以啊。徐伯說。改成柳公權會大路一些。花牌,甚麼?回到春夏秋冬梅蘭菊竹?你肯定嗎?你不是說過要特別一點的嗎?春夏秋冬梅蘭菊竹也可以特別?噢,好,好,好,我盡力而為吧,好,到時你記緊不要說不夠特別才好。

徐伯記得最後一次見他,他竟有點悻悻然了。那可能是白板似的臉孔上唯一出現過的一次確切可辨的表情。

「花牌上的花可不可以讓人一眼便認出那是甚麼花呢?字體,怎說呢,不如,你看一看我帶來給你參考的這款字吧⋯⋯」

那是清代的館閣體。徐伯翻過圖書館的書,認得那規矩方正、四平八穩的字體。還以為這個客人是有要求的,誰知又是原地踏步,回復原初。徐伯覺得他做過的工夫全白費了,而再細想,他也不是可惜那工夫,只是自己確然曾對某些改變充滿憧憬,自己也做了一些過去不曾做過的事,例如到過距離雖近卻從來不曾踏足的中央圖書館去查找資料,買過書法字帖研究,等等,如今一切卻因那麼閑閑幾句話而宣告成空,讓他立時感到生命中好像忽然缺失了一種雖或微末、卻是十分重要的東西似的。

「那麼,不就跟櫃中原來展示給你的這些,沒有分別嗎?」

徐伯那時真想咆哮,但沒有。如今玻璃櫃裡積存的樣版都在這兩天全丟到垃圾箱裡去了。改變?這五十多年來,改變的可能就只有這兩天吧。徐伯回頭,忽然瞥見寫著「駿業宏開」四個大字的鏽鏡上,一張也彷若白板般毫無表情的方臉。是的,這五十多年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厚木板製的工作台,照明燈匣子,不同大小的銼刀,用秤子改裝的手鑽,油漆鏟刀⋯⋯竟跟了他超過半世紀了,竟然。如今別的一切都差不多全丟棄了,只有它們此刻仍在手邊,仍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彷彿歲月。

那時是怎樣開始的呢?徐伯也想不起來了。好像沒有怎樣掙扎過。父親的故業,兩位哥哥都不願繼承,他小學畢業就胡裡胡塗跟了師。沒有別的選擇吧。其實也沒有怎樣認真去選。父親幹的活總是好的。他其後每次回想,總是閃現父親傍燈凝神的身影,即使父親仙去多年,他仍不時在寂靜無人的時候看見那襲永遠挺直腰板的影子,在工作台後寫著一些他看不見的字。

一陣透骨的冷風忽地吹過來,徐伯打了一個寒噤,又將衣襟拉緊了一些。看看錶,快六點了,他還是沒來。要不要就此拉閘回去呢?回去哪兒呢?時間剎那間好像凝止了。徐伯又看了看玻璃壁櫃上張貼著的幾幀放大了的泛黃照片。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笑靨,鬈髮,蝴蝶結,水上單車,紅袍綠袖,搖籃,爆竹⋯⋯然後時間就凝止在那兒。

而冬天是不是沒有麻雀的呢?徐伯左手拿起仍未雕好的那張白牌,執持銼刀的右手卻凝在半空。也不是單單冬天沒有麻雀,而是彷彿很久沒見過有麻雀飛來了,四周也沒有再聽見過吱吱的細碎聲音。好些年前,徐伯回想,拿著銼刀在工作台前埋首幹活,偶然抬頭稍息,往往便見一兩隻小麻雀在玻璃櫃上啁啾蹦跳,並不怕人。徐伯有時還會在雕「一索」時,刻意在傳統的身姿描法上加進一絲半點小麻雀的神態。為甚麼忽然就全不見了呢,抑或,自己那麼多年已沒有留神周遭究竟有沒有麻雀了呢? 

那時的麻雀實在多得很。徐伯想起少年學師時,老喜歡跟友伴在有對流窗的唐樓上捕殺麻雀。麻雀都喜歡打那兒穿過,只消趁牠們飛進來,還沒有飛出去之際,一起撲出來用草蓆堵住兩邊窗口,那些麻雀就成了甕中之鱉了。麻雀飛不出去,受驚過度,便會猛然迅厲地來回撞向草蓆,撞向四面的牆壁,直至撞得頭破血流,筋疲力竭為止。那些殘酷血腥的場面,徐伯至今也還記得,當然他還記得用沸水去毛洗淨後的瘦瘠肉身,以及香氣飄滿一街的一鍋麻雀粥。徐伯回想,那時為甚麼竟沒有一絲半點憐憫之心呢?是不是祖輩或坊里間言談,都道麻雀是害鳥,禍及莊稼呢?如今,那麼久都不見一隻麻雀飛來停駐,許是冥冥中的一種報復了。

他還是沒來。水渠蓋上的枯葉也不知去向了。他會不會不知道今天是他最後一天營生呢?徐伯信不過自己日漸退化的腦子,忙又再看一遍把每一字都寫得老大的記事本子。對,跟他說過了,也打過電話給他確認了時間。他不來也沒辦法。就像以為不會變的,最終變了,也是沒有辦法可想。

這個工作了五十多年的地方,最終會變成怎樣呢?像那邊肥碩的商場和有如竹筷子插著的超級豪宅嗎?原以為可以河井水不相犯,以至老死,那隻貪婪的地產魔掌卻在不知甚麼時候伸了過來。徐伯初時心想,這裡沒多少人來啊,雖近在繁鬧市廛,可一街之隔,就變得有點荒寂了,店也是老店小店居多,做街坊生意,沒多少重建價值啊。但他們說,起了天橋,蓋了商場,就不一樣了。不一樣?難怪啊,最近兩年這裡的租金好像漲了許多,不遠有家五金店,街角有家士多去年不是突然關了門嗎?也不見別人承租,店門長期張掛著大大的測量師行的廣告。徐伯自忖,幸好自己的樓梯底小店是父親在五十年代花了二千元買回來的,不然現在機器製造的廉價麻雀當道,沒有人再買整副的手雕麻雀,單靠每月不到五、六千元的收入,怎承受得了即使是稍漲的租金呢。

變了。不變的也會變的了。徐伯當初其實也不願改變。五六千元勉強可以應付基本的生活開支,只要收入不是萎縮太過,自己再省吃儉用一些,一個人,總還可以像往常一樣平靜地過活吧。所以,當初他跟地區上的大部份業主和租戶連成一線,堅持不賣,不拆,不遷。他那手還可以見得人的字,就曾經寫在遠遠都看得見的抗議布幡上。然而,漸漸便聽見有人暗地裡接受了對方開出的條件,漸漸,抗議的聲音也就變得有氣無力了,剩下那條蒼白的布幡,那些血紅的字,像早已停止了滲血的繃帶仍兀自在半空展示著。

Photo by Derek Chung
徐伯再往街上望去,仍不見任何人影。對街好些單位已完全清空了,窗玻璃上貼著膠紙封條,好像孩童的功課本上老師打滿了的大大的交叉。對街樓下有一家紙紮店,叫九記,門口經常看見店主的獨生兒子在做家課,或自己跟自己在玩耍。今天,又見九記的孩子在門口出現,因夜已襲來,燈光又太暗,看不清他在幹甚麼。這時徐伯想起,過去好幾次經過街角,都看見他朝那棵細葉榕身上一塊光酥餅大小、周遭長滿真菌的瘤洞探看,差點把整張臉都埋在其中,而口中喃喃,不知在說甚麼。然後有一天,那棵街坊咸稱萬年青的細葉榕突然倒下,壓死了一個不幸的孕婦,徐伯從此就沒有再見過九記的孩子在街角出現了。而今天,他又靜靜的呆在店裡做甚麼呢?他拿著的是一枝毛筆嗎?這年代還有孩子用毛筆?即使是九記,他在學的日子也曉得用化學毛筆來蒙騙老師了,到了他孩子那一代,不是大字臨帖小字謄文的功課都取消了許久嗎?徐伯瞇著眼猛看,把那張鬆弛的白板方臉牽扯出更多的皺紋。只見九記的孩子好像用毛筆往那些竹篾紮成的東西身上不斷地來回揮動。是寫字嗎?又見他把毛筆往瓶裡蘸,然後再往竹篾身上寫。啊,那是蘸漿糊塗竹篾上的棉紙。徐伯失笑了。忽然,他把那雙老眼瞪得更大——那些竹篾紮成的,全都有一對翅膀;未糊上紙衣的那一座座怪裡怪氣的空架子,此刻都鼓足了無形的風在顫顫抖動只怕下一刻便要一飛沖天而去⋯⋯
 
徐伯使勁地揉了揉眼睛。街上沒一個人。他還是沒來。徐伯把捲閘拉下,沒有上鎖。衣食傢伙和好東西都包在兩大袋紅白相間的尼龍袋裡,還有那最後一副手雕的麻雀。那客人敢情不知今天是他最後一天營生,以為明天還可以再來;他也可能不知今天是冬至,冬大過年,他發覺時許或忙於和家人買菜做飯大團圓,麻雀此等芝麻小事便不放在心上了。還有明天呢。徐伯設想著那客人想著的事。而明天,於徐伯自身便等於一個告別過去五十年的新開始了——抑或是,向著一個終點毅然邁開腳步呢?徐伯推著木頭車走到街角,細葉榕遺下的空白好像還沒有完全消化,還在那裡展示著一種明顯的缺失。徐伯停下腳步,再瞥了瞥車上的尼龍袋,一副牌完完整整的一百四十四隻,沒有預留任何白牌,此刻就藏在裡面,等待打開。他相信明天,或許就在今夜,晚一點,那客人就會前來,然後發現閘上夾著的一張小紙片,內有他的電話號碼。

他會接受他新雕的那副牌嗎?接受每一隻。信,便會吧。是最後一副了。那客人將知道,今後再也不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另一副了。徐伯從口袋中摸出剛才雕好的那隻牌,捏著深陷的坑紋,滿是時間的傷疤的指頭便立時染滿了還未完全乾透的紅漆。

那是單單一個「春」字。沒有花。字是世俗咸認的醜,體格歪斜。那是由漢隸過渡到楷書的字體,橫豎撇捺之間,透顯一種兩者不失的拙樸,和厚重。徐伯收起那牌張,推著車,逕自往那邊繁鬧的冬至街頭走過去。


201412

——刊於《香港文學》第362期,2015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