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津安二郎《晚春》
1960年的《秋日和》,是1949年《晚春》的變奏。小津喜歡將類似的故事重拍,將角色的身份轉換一下(很多角色的名字卻保留),情節改動一些,看看有甚麼不同的情味可以慢慢渗出來。
《秋日和》是母女關係,《晚春》則是父女。女兒不想嫁,只因不想改變一直過得幸福愜意的家庭生活。催逼、說服女兒出嫁的理由,兩片都是父/母再婚的打算。《秋日和》的母親是被動(一直被蒙在鼓裡),《晚春》的父親則化被動為主動:一個將計就計的謊言,目的就是令已屆27之齡的女兒放心出嫁,或不得不出嫁。
有趣的是原節子在《秋日和》演母親(秋子),在《晚春》則演女兒(紀子)。時隔十一年,角色逆轉了,但對「再婚」的觀念卻依然偏執,始終保持一份異常堅貞的「潔癖」。
而《晚春》的女兒紀子,也實在比《秋日和》的文子(司葉子飾)偏執百倍,激越的感情也更外露。故事的伏線是她一開始便直率地指斥父親友人的「再婚」為「不潔」,甚至是「骯髒」,到後來知道父親有再婚的打算時,憤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在觀賞能劇一幕,當紀子看到父親的再婚對象時,眼睛便忙著在「情敵」與父親之間來回溜轉凝盯,委屈忿恨交加,神情之淒然肅厲,當令看慣原節子溫婉含蓄一面的觀眾驀地一驚―─怎麼原節子也會演至這個極端?而那隨著劇情發展漸漸拉緊的張力也實在非比尋常。
有人說這是戀父情意結。紀子戀慕著父親,他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精神堡壘。所以即使她與心儀的父親學生/助手服部未能發展成情侶,但因為毋須因此而結婚,可以繼續保持與父親的「同居」關係,所以也沒有太大介懷―─在父親探詢她與服部有沒有可能時,她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噗哧笑說服部已經訂婚了。這種誇張得有點異乎尋常的反應,在小津的電影裡實不多見。紀子的彎腰失笑似乎掩飾著甚麼(依小津的演出邏輯也應如此理解):一種「失」是另一種「得」,失的「痛楚」總有得的「痛快」來補償?
而服部彷彿就是父親的重像。服部是父親的得意學生,溫和含蓄的性格相若,片首也安排他與父親同在家裡工作,紀子也說過他會是一個好丈夫……如兩人結合,則或可稍減紀子婚後不能與父親共同生活之痛,然而命運安排她不能與服部結合,則與父親能否繼續共同生活,便成了她有如生關死劫般必須守護的精神支柱。
難怪她的神情淒然若斯。眉眼的戲,背部的戲,手指狂繞線頭的戲,不回頭不斷以「是」答應的戲……讓原節子把紀子的內心變化演繹得往往教人揪心不忍。
電影的後半,雖說在小津撫平哀痛的處理下回復一片日常的祥和,但父女眉間隱隱的愁雲還是怎也抹不掉。京都之旅是「最後的旅行」,也是一次心靈開敞之旅,治療之旅。父女同室剖白懺情,將長期暗自蓄藏的感情一下子爆發―─女兒說出心中最愛,父親絮絮衍說追求幸福之道(笠智眾的對白少有這般長)―─張力在此漸漸弛緩,但背後當然另成暗湧餘波。
原節子在此片(這是她與小津合作的第一部電影)的演繹,確然讓人驚異(她也憑此片贏得當年的最佳女主角獎)。不過,我以為她在電影後半部表現出來的剛烈堅執,在某程度上略嫌過了火位;但回心一想,若非如此,或不能充份體現那種非比尋常與不可理喻之愛。而這種趨向極端的調子,其實也早有伏筆―─片首紀子與父親從鎌倉乘火車往東京時,便見極其快意奔逸的氣氛,父女的言笑與窗外的風景交替,紀子的笑容更是極其燦爛;到了紀子與服部騎自行車到海灘,畫面也是極盡開揚奔放,鏡頭在紀子和服部之間不斷割接,紀子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太陽一樣張揚猛厲……
回想起來,那跟她極其愉快地同往沙灘的不就也可以是其父親麼?鏡頭從後追隨著並行的兩車、兩人;然後鏡頭跳到觀賞能劇之後的並行、然後分開,一前一後;然後鏡頭再跳到只剩父親一人在家中削蘋果,蘋果皮黏連不斷,然後停下,垂頭;最後鏡頭回到原初的海灘,浪,仍在不息地奔湧著……
2012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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