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3日

那並行的單車與有若驕陽的笑

看小津安二郎《晚春》

1960年的《秋日和》,是1949年《晚春》的變奏。小津喜歡將類似的故事重拍,將角色的身份轉換一下(很多角色的名字卻保留),情節改動一些,看看有甚麼不同的情味可以慢慢渗出來。

《秋日和》是母女關係,《晚春》則是父女。女兒不想嫁,只因不想改變一直過得幸福愜意的家庭生活。催逼、說服女兒出嫁的理由,兩片都是父/母再婚的打算。《秋日和》的母親是被動(一直被蒙在鼓裡),《晚春》的父親則化被動為主動:一個將計就計的謊言,目的就是令已屆27之齡的女兒放心出嫁,或不得不出嫁。

有趣的是原節子在《秋日和》演母親(秋子),在《晚春》則演女兒(紀子)。時隔十一年,角色逆轉了,但對「再婚」的觀念卻依然偏執,始終保持一份異常堅貞的「潔癖」。

而《晚春》的女兒紀子,也實在比《秋日和》的文子(司葉子飾)偏執百倍,激越的感情也更外露。故事的伏線是她一開始便直率地指斥父親友人的「再婚」為「不潔」,甚至是「骯髒」,到後來知道父親有再婚的打算時,憤恨之情更是溢於言表。在觀賞能劇一幕,當紀子看到父親的再婚對象時,眼睛便忙著在「情敵」與父親之間來回溜轉凝盯,委屈忿恨交加,神情之淒然肅厲,當令看慣原節子溫婉含蓄一面的觀眾驀地一驚怎麼原節子也會演至這個極端?而那隨著劇情發展漸漸拉緊的張力也實在非比尋常。

有人說這是戀父情意結。紀子戀慕著父親,他是她最後的,也是唯一的、不可取代的精神堡壘。所以即使她與心儀的父親學生/助手服部未能發展成情侶,但因為毋須因此而結婚,可以繼續保持與父親的「同居」關係,所以也沒有太大介懷在父親探詢她與服部有沒有可能時,她笑得彎下了腰,然後噗哧笑說服部已經訂婚了。這種誇張得有點異乎尋常的反應,在小津的電影裡實不多見。紀子的彎腰失笑似乎掩飾著甚麼(依小津的演出邏輯也應如此理解):一種「失」是另一種「得」,失的「痛楚」總有得的「痛快」來補償?

而服部彷彿就是父親的重像。服部是父親的得意學生,溫和含蓄的性格相若,片首也安排他與父親同在家裡工作,紀子也說過他會是一個好丈夫……如兩人結合,則或可稍減紀子婚後不能與父親共同生活之痛,然而命運安排她不能與服部結合,則與父親能否繼續共同生活,便成了她有如生關死劫般必須守護的精神支柱。

難怪她的神情淒然若斯。眉眼的戲,背部的戲,手指狂繞線頭的戲,不回頭不斷以「是」答應的戲……讓原節子把紀子的內心變化演繹得往往教人揪心不忍。

電影的後半,雖說在小津撫平哀痛的處理下回復一片日常的祥和,但父女眉間隱隱的愁雲還是怎也抹不掉。京都之旅是「最後的旅行」,也是一次心靈開敞之旅,治療之旅。父女同室剖白懺情,將長期暗自蓄藏的感情一下子爆發女兒說出心中最愛,父親絮絮衍說追求幸福之道(笠智眾的對白少有這般長)張力在此漸漸弛緩,但背後當然另成暗湧餘波。

原節子在此片(這是她與小津合作的第一部電影)的演繹,確然讓人驚異(她也憑此片贏得當年的最佳女主角獎)。不過,我以為她在電影後半部表現出來的剛烈堅執,在某程度上略嫌過了火位;但回心一想,若非如此,或不能充份體現那種非比尋常與不可理喻之愛。而這種趨向極端的調子,其實也早有伏筆片首紀子與父親從鎌倉乘火車往東京時,便見極其快意奔逸的氣氛,父女的言笑與窗外的風景交替,紀子的笑容更是極其燦爛;到了紀子與服部騎自行車到海灘,畫面也是極盡開揚奔放,鏡頭在紀子和服部之間不斷割接,紀子的笑容,看上去就像太陽一樣張揚猛厲……

回想起來,那跟她極其愉快地同往沙灘的不就也可以是其父親麼?鏡頭從後追隨著並行的兩車、兩人;然後鏡頭跳到觀賞能劇之後的並行、然後分開,一前一後;然後鏡頭再跳到只剩父親一人在家中削蘋果,蘋果皮黏連不斷,然後停下,垂頭;最後鏡頭回到原初的海灘,浪,仍在不息地奔湧著……

2012年2月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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