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31日

那如花般綻放的笑

──看小津安二郎《秋日和》


就因為那逝去的。

1960年。我出生前一年。

電影由主角秋子(原節子飾)的亡夫七年忌祭開始。

《亂雲》中的司葉子年輕了七年。這次飾演的是文子,二十四歲,還未出嫁,亦不想出嫁,因為她不想離開相依為命的母親秋子。

生活瑣細。言,笑,晏晏。在父親缺席的日子(電影中確然將父親的聲影遺去),好像有甚麼永在,因為曾經。

曾經。是的。曾經的笑靨,曾經的腔調,曾經的色彩。也是曾經的寫字樓、門檻、電梯、電話、煙斗、洋裝、高跟鞋,曾經的禮儀、教養、品格,曾經的山巒、遠空、雲朵……

在辦公大樓的天台空濶處,倚欄而望,侃侃而談,不在眺望甚麼,而在旁邊曾經,有人。偶然有球溜過來,拾起,擲出。

也不在乎說了一些甚麼。

那是如花般迎風綻放的,文子,與百合子(文子同事,岡田茉莉子飾)。

「愛,可以和婚姻分開。」文子肯定地說。

她愛某男子(是誰也沒有太大關係吧),但絕不想因結婚而跟母親分開。

亡父的三位友人熱心地(雖然也不無自私地)為她和母親的幸福獻計奔波;率直的百合子在文子誤會母親再婚時,自告奮勇地代為查找真相,從中調解……

光影,聲音,移遷的時間與看似穩定不變的空間,縱然抽離地看不外簡化的虛像,但背後心神交接處,髣髴門外閣閣低迴的聲音,始終,有人。

離開前是聚。文子與秋子去了「最後一次」的旅行。秋子說不會再婚,有了文子的亡父就足夠了。逝去的因為是曾經,曾經有人,也就能夠成為永遠的現在進行式。

雖然這現在進行式是如何的寂寞。

文子出嫁了,秋子回到寓所,獨對曾經是母女共同生活的空間。這時百合子來探望。她說,她放心不下,又說,以後可以常來探問嗎?百合子的臉上,綻放的是比文子還要燦爛、還要天真的笑靨。秋子也笑了。那是出於禮儀,出於情真?還需分辨嗎?正如秋子常笑。笑可掩藏悲慼,或化解別人的悲憂,獨把哀傷暗暗留給自己。落幕前秋子關了玄關的燈,安靜地坐下,細細摺好卸下的外衣,面對已然展開的一個人的生活,忽然若有所悟地、隱約地笑了……

那笑,是小津有意留給我們的。

逝去的是光影,留下的是人,以及來自人的一切美好的價值。

2012年1月31日草



                                                              
     《秋日和》預告


   《秋日和》最後一幕

2012年1月30日

不及於亂

―─看成瀨喜男《亂雲》


深宵重看成瀨喜男的最後作品《亂雲》(1967年),不知是第幾次重看了。

仍深深地感受到那份壓抑。

本以為由美子(司葉子飾)已衝破世俗的樊籬,投向意外撞死其夫的貿易公司職員三島(加山雄三飾)的懷抱,但到了最後關頭,還是,拒絕。

這次重看,看仔細了,便不由得納悶。

由美子沉靜,卻堅執。這份堅執,既體現於喪禮面對殺夫仇人時的淒厲眼神,亦復見於隨後毅然脫離夫家戶籍(因補償金利益而為夫家所逼)、不惜人工流產自求新生、拒絕三島因贖罪而每月提供的撫恤金……等等像與命運沉默頡頏的連串一刻中。

但這份堅執,亦在漸漸愛上三島時體現。那是潛伏在時間與細節下的暗流。儘管由美子矜持,但在有如青森十和田湖般的嫻雅素靜中,也著實夠明顯了。

如由美子與三島從十和田湖划艇歸來,三島發燒不適,卻怕人閑話,堅拒進入旅舍休息,這時由美子要搭乘的巴士來了,三島著她先行離去,由美子斷然拒絕。她說她也是很堅執的。傘是她心志的表述:三島寧被雨水淋濕也要站開去避嫌,由美子卻大方地把傘靠過去。三島對旁人的眼光很在意:「我們甚麼也沒做,你們看甚麼?!」由美子心裡卻踏實多了。她承受的壓力理應更大,但沒有任何心虛。

到了三島要離開青森到外國去,由美子下定決心走去找三島。在樓梯轉角處,俯臨的鏡頭下是一張難以形容的、在短暫的光影中卻有豐富變化的仰盼的素妝與堅執的眸采。那幾秒,展現的深信是我觀影以來其中一張難以忘懷的臉。那堅執,來自一份豁然開朗,盈溢於臉上,有若十和田湖的瀲灩,與乎將一切暗湧慢慢撫平的澄明。

然而,由美子這份動人的堅執,卻在結局處落空了。成瀨怕我們不知,在由美子與三島乘車往旅館途中,下了重藥:先是兩人沉默地坐在出租車後座,繼而是在平交道上聚焦於紅燈及火車的轟鳴;這還不止,途中更讓他們目睹一宗嚴重車禍,繼而在旅館的陽台上俯視救護車的到來與親人的嚎哭……一切一切,都太著跡了。我以為這有點虛張的「死力」並不足以讓由美子由此堅執回到彼堅執去。但成瀨也還是要安排這個讓人氣餒的結局:由壓抑來,復回到壓抑去。這,就是日本六十年代的處境嗎?政經的勾結,對美國的崇媚,三島在社會的階梯上苦苦掙扎,由美子在家族的夾縫中隱忍求存……

成瀨不讓人氣餒的倒是簡潔的收筆:三島一個人在火車上,由美子一個人在湖邊。那是十和田湖嗎?晴光瀲灩,這時我真有點討厭已成習套的對缺憾的堅執。

2012年1月30日草





     《亂雲》預告


2012年1月22日

讓我們都放春假去吧

給龍


龍你就別過臉去吧
整年都揣摩夠你的旨意了
觸鬚慣了戟張嗎?
將就點蜷到懷裡去吧
那裡依然滿多吉位

龍你就放春假去吧
讓臉上肌肉好好鬆弛下來
與魚共舞,跟蝦嬉戲
獻出你的躉來讓百姓炒斑球
如果你培養了足夠的幽默

龍你就卸下笨重的甲衣吧
公園裡不缺羊腸小徑
做一個平凡的老人
對小孩微笑,飄起長髯
放佳節的風箏

龍你要睡,就潛到淵裡睡好了
讓我們過了三百六四日
可以有那麼一天:不用崛起 
不用優化,不用動遷;歸來
安靜地,吸一口幾乎忘了的空氣

2012年1月20日


刊於2012122日《明報》世紀版詩言志,詩題改為:龍,讓我們都放春假去吧

2012年1月6日

世界公園小火車

――賈樟柯四部電影的零碎筆記


一、世界 

刻意安排的處境,主題公園式的世界本身就是一種隱喻。有人可能會挪用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像」理論來分析,所謂世界主題公園是一個擬像,並無真實本身,而主題公園以外的世界亦是擬像,正如布希亞分析迪士尼樂園,整個洛杉磯以至美國其實也是樂園的擬像,已無樂園內外之分。無獨有偶,格非便曾在《讀書》中指出,〈世界〉這部電影的背景是北京,可一點北京味也沒有,主角是來自山西窮鄉僻壤的人,說的也大多是山西話。因此格非說這故事其實也可以發生在深圳,在上海。依布希亞的思路,我們不必尋找這個主題公園的世界的本真,因為一切都是失去本真的擬仿物,一切都是失去原初的「拷貝」,符號不再承載甚麼現實,擬像成為純粹的擬仿,將所謂「再現」(representation)的理論連根拔起。電影中的翻版時裝店老闆娘,拿了護照去法國,她認為她所到之處即為一種 reality;另一個角色說哪用去外國,這裡(世界公園)其麼都有――這話說對了一半,真的不用到外面的世界去,外面的世界跟世界公園一樣,都是擬仿物,若要尋找所謂本真,只能注定失落。


二、小武

我是先看〈世界〉的。〈小武〉給我的印象是比較 raw,野心也沒有〈世界〉大。DV拍攝,給我們難得一見的業餘感――怎麼說呢,其實我也不覺得很業餘。我們追求的業餘感其實是一種未受模式影響的新意,雖然在技術層面上或會有些粗糙。〈小武〉的拍攝手法確有點新意,多用手搖鏡,頗有即興隨意的味道。然而,不少地方卻仍有別人的影子,如小武呆站在路邊、路人不斷走過的鏡頭。

一些場面是深刻的,例如小武拿了紅包去找正在籌辦婚禮的友人,兩人對桌而坐,各懷心事:一個想著為甚麼你不請我喝喜酒,一個想著如何疏遠這個當小偷的朋友。隔著桌子,各有表述,連沉默不語也是一種語言。小武一直抓髮低頭,他不明白的地方多著,他困在自己的世界裡,跨不出去。

另一個場景是小武往探病榻上的梅梅,兩人坐在床上,梅梅唱了一首王菲的歌,便感懷身世地哭了。小武沒有望向她,只對著鏡頭;兩人隔著約莫一、兩個身位,卻像是相距很遠――那種表面上的「漠然」(indifference),似乎是貫徹著全片的美學基礎。然後,梅梅抬頭說該你唱了,小武說不會唱,最後要她閉上眼,她閉上了,小武卻只打起火機,放出音樂鈴響,這火機是屬於行將結婚的那位友人的――兩個人,兩個場景,一個火機便連起來了。梅梅的心結是異鄉的孤寂和理想的幻滅(她說別人都認為她長得像明星),小武的心結是雖在家鄉,相識多年的兄弟卻把他疏遠了。

這部電影是小武的青春騷動。愛情線若有若無,梅梅的不辭而別,髣髴是生命充滿逆轉的啟示,小武像是被出賣、被離棄了,遂又陷入另一種空虛中,這正好跟被母親以至父親出賣,被兄弟出賣的處境遙相呼應。

電影中的公安行徑奇特。幾年未犯案的小武,給押到公安所竟像是回到家裡一般(公安在所內帶著小孩;裡面有電視看;與小偷的談話語氣像是對待家人一樣――小武稱那公安頭目為老師)。說到底,小武未能適時而變(像他的兄弟般投機),只好做回小偷的老本行,對他來說,給抓到是預了的,所以公安所對他來說猶如另一個家,即使他給鎖在電線纜上亦能安靜地蹲下來,給人看著也沒有甚麼強烈的羞恥感(也可算是「漠然」的一種)。

有一點很值得留意:小武在空無一人的舊浴堂脫光衣服,然後引吭高歌,那歌正好是梅梅之前在卡拉OK所唱的一首。那麼,小武斷不是一個不會唱的人,然則他兩次拒絕在梅梅面前唱,不會是害羞便可以解釋得了的。


三、站台

男主角到處「流」,「流氣」也貫穿全片。

男主角跟承包了的文工團到處走穴,就是一種「出走」的呈示(暫時告别舊有方式,舊有環境,在新環境裡隔著距離有所反思)。

文工團的演變(從革命樣板戲至輕音樂至西方搖滾),見出人與集體在改革開放幾年來的掙扎與轉變。這種側面筆法,實在昭然若揭。

「站台」是一個驛站,是一個讓人停下來,然後再上路的地方。

也可以是一種等待。可不可以上車,跟著時代走,其實也沒有甚麼把握:文工團的車壞了,他們想起火車,便走到橋上去,那列火車,不是沒有停下來嗎?

「站台」如果以電影英文譯名來看,則更為有趣――Platform,可以是一個平台,也可以是一種設計出來的模式,讓人依這個基礎發展下去。這跟中國的改革開放大潮,跟背後權力之手設計出來的方向,讓人無可如何地跟著走,不是有相通之處嗎?


四、任逍遙

DVD的封面說甚麼青春的躁動,看了也不是那麼一回事。

又是對比:這次是斌斌和小濟這一對「鐵哥們」。

也安插了「小武」角色,算是小武的生活世界的「延續」嗎?小武連愛情、親情也遭到破滅後,便只能這樣生存下去嗎?或一如很多角色般,我們只看到表層的東西?

矜持――這在斌斌的身上看到。他對女友如是(在卡拉OK中「幽會」,一直相敬如賓的「齋坐」,只曾拉手一次),對按摩女郎如是(多次從按摩床上起來,掙扎著說:算了吧);小濟則進取多了,諸如泡女,諸如向喬三報復,到邊疆弄一枝槍回來打刧等等。

重複――最特別者為女主角巧巧在巴士(作為模特換衣服之用)上屢次想出去,都被喬三擋回來,但又繼續去闖。導演不厭其煩地重複那麼多次,觀眾也不知到底女主角能否闖出去。最後女主角是闖出去了,但對我來說,闖不闖出去並不是重點,闖出去的世界也還是一個未能「任逍遙」的世界,問題主要還是哪一種態度――積極,或虛無。

對了,全片瀰漫一片虛無色彩,這和布希亞的超真實(hyperreality)相彷。好像電視機播放的美國攻打伊拉克片段(接到所謂現實裡的爆炸――報道說是人為破壞;然後是男主角想到要參軍),以及北京申辦奧運成功的消息(接到所謂現實的處境,連「開片」也暫且放下,然後是連串煙花)。電視所呈現的是一種擬像(simulation),擬像的背後,並沒有所謂「真實」。

2005年草

2012年1月1日

2012

借戴望舒的〈偶成〉,2012,再迎來一直存在的好東西: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
古舊的凝冰都嘩嘩地解凍,
那時我會再看見燦爛的微笑,
再聽見明朗的呼喚──這些迢遙的夢。

這些好東西都決不會消失,
因爲一切好東西都永遠存在,
它們只是像冰一樣凝結,
而有一天會像花一樣重開。



新的一年,向大家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