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0月19日

美好的東方傳統

 ──試論鍾國強的詩                                                  文: 孫維民



鍾國強重視家庭的價值,詩裡常見家人和親情,並且以此為圓心,擴展視界和關懷。他反覆地提及祖父母、父母、妻子、兒女,他也為其他的親戚和長輩寫詩。有生命的果樹和家禽,沒有生命的房屋、家具、水井、燈籠等等,也都進入他的詩裡,因為它們也都成為家庭的一份子。在當代漢語詩中,鍾國強或許是家族書寫最頻繁且多樣的詩人。他隱約和古時東方的知識份子連結,視齊家為重要的人生課題。鍾國強並非不懂外國詩;事實上,他中譯了不少現代英美詩。英美詩裡雖也有奚尼(S. Heaney)那樣的人物,但更多的是現代主義以降的種種議題。鍾國強顯然不受影響。做為詩人,他很清楚自己要寫什麼。

鍾國強詩中的語言細緻、自律、充滿感情,依稀是為他所選擇的題材提出有力的佐證。形式上,他勇於開拓,時常嘗試新的可能,偶而也向外國詩體借鏡。抒寫家人或親情彷彿容易,因其普遍日常,人人都有某些體會;然而,越是日常普遍的事物,對於詩人,其挑戰實則越大。如何描述平凡無奇的生活表象,又能透露其中複雜深刻的內容?如何由小而大,層層推演,像漣漪不斷地展開,安靜且自然?鍾國強於二○○四年出版的詩集《生長的房子》,已然提出了若干解答。

以〈1:99〉為例。此詩以疫情爆發的時期做為背景,詩人幾乎鉅細靡遺地描繪了半日的生活情節。諸多細節瑣碎又沉悶,看不出任何情詩的徵象:使用漂白水及酒精消毒,發現屋內的灰塵、收據、昆蟲,上網遊蕩,戴口罩,搭電梯,翻閱報章…… 整首詩裡,提到妻子的只有這一段:

而我不敢開窗只得翻檢儲物櫃和抽屜
發現小津的秋刀魚塵封在希治閣的後窗
我問我們的結婚錄像要不要轉成光碟
你說你高聲地說誰看呢誰還看呢我說
什麼什麼隔著門廊走道隔著那麼多東西

丈夫和妻子之間的對話,聽起來也很稀鬆平常。何況緊接著的一段白描,似乎一點也不浪漫:

當我用稀釋的漂白水洗過我們走過的地方
當我第221次用酒精抹盡所有扶手
當我取出萬能膠 ,嘗試黏回暴雨後霉脫的牆紙
今早,過期月結單內,有蟑螂乾屍

然而,生活或者婚姻無非即是如此。甚至,所謂的愛無非即是如此。1:99是不是精確的稀釋比例又有什麼關係呢?多年以後,誰是1,誰是99,似乎也不必太過計較了。199,那是滿滿的100

一五年,鍾國強出版詩集《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其中也有關於婚姻的詩,例如〈晦晴〉。依據詩後說明,此詩乃為紀念結婚二十一周年所作。對照〈1:99〉和〈晦晴〉,兩者似乎頗有差異。前者共計二十三行,後者只有八行;前者無論分段、行數配置、場景鋪排,彷彿都經過深思,後者依稀信手拈來,全不費力。不過,在我看來,兩首詩的共同之處卻也不少,其中之一即是大量使用白描,刻意迴避主觀的評論。所以如此,我想,也許是因為鍾國強受過新聞工作的訓練,也許因為他深知含蓄留白之美,也或許,婚姻關係裡的種種滋味難以言傳,任何評論都不完備。他為父母所寫的〈染墨〉也多用白描。不過,無論寫景寫物,鍾國強白描的對象和方式並非任意。他經常寓情於景,以景結情,遙遙呼應古典詩詞的技法。例如〈染墨〉的末三行

南窗下所有影子全不動
都看庭柯似的那老拖把
剎那間把十桶井水盡染成墨

鍾國強不僅關懷家族成員,對於外人,他也有悲憫之心。新集裡的〈抽屜〉、〈海綿〉、〈鈕釦〉、〈紙尺〉等,都屬於這類的詩。鍾國強以物喻人,顯示在現代生活中,尤其是在喧囂浮華的城市裡,人被物化,人已非人,隨時可以被代換或拋棄。〈紙尺〉一詩形式工整規律,像是指涉那些謹守工作章程及社交法則的人。第二段是這樣的:

我的身體像日曆一樣被人逐一撕開
發現今天的人格原來跟昨天的一樣
同一脾性的白襯衣 連牌子也相同
笑容的分寸展示那背後運作的規章

詩人的語氣像是同情,又似揶揄。稍後,這把紙尺被比喻為好事多為的政府時,詩人顯然就不全是讚許了。鍾國強不僅擅長書寫家人和他人,對於社會和體制,他也經常發聲,表達意見及不滿。二一二年出版的《只道尋常》裡,已有不少這類的詩。《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後半部也大都是這樣的詩作。他對香港的現狀尤其頗多感觸,無論是施行的政策,或是湧入的錢流。有時這一類的詩和親情連結,顯得特別動人。例如〈張開只是雲篷永遠不會升作旗幟〉,不僅是為抗議運動所寫,也傳達了承接和維繫珍貴傳統的決心。詩的前段如下: 

父親甚麼都沒留下只留下一把傘
雨天時我們留它在家而晴天
我們卻帶它在身讓它無事可做
我們撫摸它的布紋感受它的粗糙
掛它在欄杆在門後看它露出骨節
沉重剛直仰看天空同時抵着大地

自古以來,詩人們憂慮的眾多事項之一,或許是劣幣驅逐良幣,粗俗不文終將取代細緻美好。《楚辭》裡有這種憂慮,席米克(C. Simic)的詩中也有。我猜想,這應該也是鍾國強的憂慮。詩人介入社會事務,希望能夠有所貢獻,改變某些走向,這自然是正確的。詩人的武器是詩,維持這個武器的精確和力量,或許是詩人最大的任務,也是詩人留存細緻美好的事物的方式。只要人們還會持續閱讀,這些細緻美好就不可能消失。馬庫色(H. Marcuse)說過:「藝術不能改變世界,但它可以改變男人與女人的自覺及慾望,而他們可以改變世界。」詩人採取的是迂迴的、卻更深層堅固的路線。

鍾國強是有自省能力的詩人,他知道自己做為一個人,顯然也有缺憾,並不將自身提升到芸芸眾生之上;相反地,他時常主張自己只是眾人之一。對於所有的創作者,這種自覺都是很重要的。在詩裡,他承認自己匿名上網嘲諷,他也承認自己殘忍,以虐殺螺螄取樂,雖然他也是螺螄之一。他有可能是白天帶著口罩的模糊之人,晚上摘掉口罩之後,變成另一種動物,他也可能是差一點踩死小蟑螂的大蟑螂。他是受害者,也是恐怖份子。

西方的現代詩人中,有些曾經轉向東方,尋求新意和解答。龐德 (E. Pound) 如此,史奈德 (G. Snyder) 也是。鍾國強詩藝精湛,且見識廣博,他似乎完全理解自身擁有的資產。過去若干年來,他以家庭做為主要的題材,向外凝視世界,向內檢驗自我。吾人當然可以用西方理論來詮釋他的詩。不過,從許多方面來看,他都回應並傳遞了古代東方的士子傳統。而我以為,他詩裡的那個傳統是美好的。

──刊於《明報》讀書版,2015年10月18日

(此文經孫維民先生授權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