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2月1日

藍天下的輕煙

――看小津安二郎《小早川家之秋》


都說小津安二郎有「克制的潔癖」。

就以配樂來說,與小津合作無間的配樂師齋藤高順就說過,小津不希望在配樂方面做太多東西,跟上次差不多就可以了。

用小津的話,就是以下很多論者都引述過的:

「我絕對不希望得到一些助長登場人物的感情、或演員的表演的音樂……

「在我的電影中,若有甚麼事將要發生時,我都希望背後奏著的,是像天朗氣清一樣爽快的音樂。」

哀情不必輔以哀音。

人世間往往如此。紛繁世道不會跟你作甚麼配合。就做回這個如此吧。

同樣,面對生離或死別,為甚麼背景的天不可以是藍色的呢?我髣髴聽到小津的詰問。

正如悲傷,不必一定在秋天,要秋天。雖然小津最後的三部作品,片名都有個「秋」字。

就如這部《小早川家之秋》1961年),說是秋,故事卻在額汗涔涔下、紙扇頻頻搖的炎夏間進行。

片末老父離世,預期的哀慟都安靜地淡化了。喪禮進行時天高日麗。秋子(原節子飾)與紀子(司葉子飾)在野外閒步,忽然抬眼望向火葬場的煙突:煙起了,曾有過的生命與其放下或放不下的人生,都緩緩散入湛藍的高空。

是的。煙白天藍。但讓人疑惑的是,這一段的配樂卻是哀慟傷情,與小津堅持的不相諧協之道有所出入。原來負責為這部電影配樂的並非齋藤高順,而是黛敏郎。難道小津沒有跟黛敏郎好好溝通?

重新審視成見,不要想當然,重回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這是小津電影美學上的悟。本此,也就不難明白他為何那麼討厭戲劇衝突,不喜歡那些溶接、淡出淡入、蒙太奇等技巧。

小津只用簡單的割接,非常節制地,點到即止。畫面如此,對話如此。

即以紀子與她心儀的男子(寶田明飾)在十三駅送別的一幕來說,剪接技巧便深具小津簡潔明快的特色:兩人先是端坐對話,閒閒幾句便已觸及雙方內心的感情湧動;到列車進站,兩人剛站起,鏡頭即跳接到移動的人影,然後便是車站的空鏡――長椅上已空無一人,唯投向牆上的列車光影不斷幌動……

人去了,天高雲淡,未走的人還是有路要走。紀子與秋子在空曠的野外各抒心懷:秋子決定不再婚,以撫養孩子成人為志;紀子選擇遠走札幌,奔赴幸福。留與不留,幸福或不幸福,路如日常,每天都有這樣的疑問,每天都要走下去……

如何。無可如何。

說不了的,便留白。因此電影寓重於輕,以喜為悲;而盛夏比秋,是更佳的隱喻。

2012年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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