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7月3日

讀詩札記


























四元康祐《影中邂逅》

香港國際詩歌節遇上日本詩人四元康祐(Yotsumoto Yasuhiro)。讀過大會為他印製的小冊子《影中邂逅》(An Encounter in Shadows),初見他時便很坦白地告訴他十分喜歡裡面的詩,關於家族的,荒誕的,略帶黑色幽默的,充滿現世處境與人類前途關懷的……尤其是其中一首〈我出門啦〉,起首兩句「早上去幼兒園的兒子 / 晚上變成三十五歲回到家」,即能抓住你的好奇心讀下去,讀到未來人類的糟糕處境,完全是由於為人父母這一代所造成,但一切已無可挽回。詩裡時空變易,對話與思辨夾雜推動,寫來笑中有淚,結尾處神來一筆,簡直可與飲江的〈玄奧〉對讀!四元康祐在活動期間曾多次公開表示對香港抗爭局勢的關注,並為此寫詩言志,是個有心人。




于堅《于堅的詩》


香港國際詩歌節廈門站遇見于堅。不常找作者簽名,但這次把多年前買的《于堅的詩》帶過去,尋回它的主人。活動期間常找于堅閒聊,談香港竟比談詩多。也遇到當地一些年輕人,提起香港,他們只是大力地跟我握手,盡在不言中。他們說,他們屬於少數。于堅談起大陸的情況,也慨說現在有不少年輕一代的「詩人」常去參加官辧的詩會活動,因為有「紅包」。于堅的詩中我極喜其寫於1982年的〈羅家生〉。于堅跟我說,他在文革時當了多年工人,他可能是大陸最早的「打工詩人」。〈羅家生〉寫來十分生活化,最厲害的是看似平鋪直敍,不起波瀾,不動聲色。平白如話,寫身邊事,會被詬病或粗暴地簡化為欠缺詩質嗎?會被某些人輕看,被視為沒有國際視野也不夠野心嗎?讀這詩,你會更明白一點。


莊元生《忘記了給新界東北》

收到莊元生的第一本詩集《忘記了給新界東北》。其實這本書之前已讀過一遍,今日趁有閑在並不寧靜的公共圖書館內捧著實物重讀,感受在周遭的老中年漢不斷翻閱報紙與老按不熄手機鈴響的人間氛圍中,如何不無分心地讀著這些充滿失業、家累、社會不平怨氣,與乎與之對照的童年鄉郊舊居生活的回憶聲音。莊元生的詩的好處是樸實,在地,不矯情(內容),不矯飾(文字),在傾向平白敘事中滲透入世情懷,對於也在新界鄉郊成長的我來說,更往往在眾多熟悉的細節細物中找到親切的共鳴。是的,詩集裡多是這種港式敘事體(雖然你也可以在詩集中找到若干他早期留台時的台式抒情風),有時或不免冗蕪,但在這雜音錯開與不時分神的閱讀空間中,還是可貴於可以讀到一種不動聲色的溫暖平和的音色,如〈消失的樂園〉的結段:「張腿跳過童年玩伴的背 彎腰也讓他人跳過 我們就長大了」,又如〈手錶與我〉如何將深意藏在準時 不準時、停與走的錶面下。是的,失業,失意,困頓,停滯,我們可以有怨氣,但文字不一定要有,是以有詩。


周漢輝《光隱於塵》

很喜歡周漢輝《光隱於塵》這詩集。書名對照其詩其人,可謂十分貼切。《長鏡頭》之後,相隔九年才有這本,相對於某些「急功」的詩人,可謂耐得住「寂寞」;這種隱忍沉潛,觀乎這本書的內容與簡樸低調(卻很有意思)的設計,也可謂其來有自。詩集中的作品,大部分已在這幾年間讀過,有幾首且曾為文評論,或與周漢輝在電郵上反覆討論過;余以為這本集子中的近半詩作,與《長鏡頭》後期(2008-2010) 那些讓人眼前為之一亮的作品,如〈回水澗石〉、〈葬魚〉、〈天水圍軼事〉、〈她們〉等,見證著周漢輝寫作狀態最巔峰的時期。這本詩集附有我兩篇評論,重讀其中關於〈姑姑〉的一篇,仍覺得這些仍然是周漢輝詩的好處:「周漢輝近年的詩之所以比許多青年詩人的作品耐讀,我想主要原因,或許就如宗白華在《美學的散步》中點出晉人藝術境界造詣之高的關鍵:『一往有深情』。宗說:『深於情者,不僅對宇宙人生體會到至深的無名的哀感,擴而充之,可以成為耶穌釋迦的悲天憫人。』他又引王船山的話說:『以追光躡影之筆,寫通天盡人之懷。』周漢輝〈姑姑〉一詩,無疑也屬一種『追光躡影』之筆,由茶而水而光,在最最平凡無用哀苦無告處出死入生,『看你的眼裡有閃光』,無乃追摹一種有若宗教的悲憫與深情。」偶開天眼窺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光隱於塵,然也由塵中漸見一種光輝。


曾詠聰《戒和同修》

收到曾詠聰的詩集《戒和同修》,這幾天都在讀,斷斷續續地讀,一時投入一時分神,一如生活有諸多干擾。之前曾讀過他的幾首得獎詩,如 〈最後,我來到了灣仔西〉 〈與亞氏保加症學生談死亡〉等,印象深刻,許為近年冒起的最具潛質的幾個詩人之一。這次是從詩集開始順序地讀(也讀編輯的意思),也是第一次比較全面地讀曾詠聰的作品。 極喜歡開卷作〈回家〉(獲青獎冠軍),此詩借兩代「分居」探討記憶與人情的分與合(或回),暫時與「終身」;文字及喻托均上乘,難得在容易流於鬆散或過於線性的敘事與容易流於刻意或過份跳躍失焦的意象經營中取得很好的平衡;結段的戲劇化分身相遇,更具象地(且精采地)倒影著這種即離關係。家與房子,可能已隱隱然成為本地詩的其中一大主題。讀〈回家〉,不期然便想起曾經讀過的文於天、葉英傑的部份詩作……以至唐睿在早期大學文學獎的得獎詩作 〈我們的房子〉來,縱然在同中有相當的差異。 曾詠聰的中獎得獎作〈最後,我來到了灣仔西〉,重讀的感覺依然美好;對的,「回憶沒有說話」,詩乃藉事件細節與淡淡人情的交錯滲染完成,縱然重讀時發覺在時空轉換中仍有少許地方略嫌比較線性和太過出露。相對來說,大學文學獎的奪魁作〈與亞氏保加症學生談死亡〉寫得更為渾成深刻,此詩敘事成份減少,而聚焦於景物觸發的有關學生及其問詢的死亡的思考;其中喻象連類層疊,處處隱密呼應,與詩中艱難現實與赤子之誠的隱現交集,正好匹合。集中我還很喜歡〈白樺樹〉和〈彌留〉等詩。〈彌留〉的副題為「記13072017離世者」,我初不以為意,查察方知為劉曉波離世之日。作者不明說,或有其理由。


溫健騮《帝鄉》


以前少讀溫健騮的作品,讀過的也如過眼雲煙,沒有留下什麼印象。這次拿起重新出版的《帝鄉》來讀,很快讀畢,不算驚喜,但也不至於失望。大抵其中用散文寫的較分行的好,約略隱晦的較完全明朗的好,意識型態不強的較強大的好;若要挑比較合意的作品,會選〈預言〉、〈獅子〉、〈一隻膝蓋〉和〈和一個越戰美軍的對話〉等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