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19日

巴士上讀信5

今早要到灣仔開會,改乘另一路巴士。不同於往銅鑼灣,這路往中環方向的巴士上似乎有更多的上班族―─其實也沒有絲毫觀察下的證據,只是覺得他們的眉頭都皺得緊些,拿公事包的手都攥得緊些。

「是甚麼人發明上班的呢?」這些年有人提出這道看似幼稚、但不無反思的問題。這問題於我只是一閃而過;讓我像受電擊般陡地一震的,恐怕還是子女在我最不為意的時候劈頭問我的這句話:

「爸爸,你上班到底是忙甚麼的?」

車窗外匆匆掠過的光影髣髴突然慢下來。我一邊讀著前面一排排垂頭的背影,一邊讀著里爾克的第六封信,嘗試去理解他的答案:

「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並不懂得他們做些甚麽事。」

「如果一天我們洞察到他們的事務是貧乏的,他們的職業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那麽我們爲什麽不從自己世界的深處,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爲甚麽把一個兒童聰明的『不解』抛開,而對於許多事物採取防禦和蔑視的態度呢?」

里爾克的意見是複雜而深細的:他不是一意接受,也並非全盤排拒。他重視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和對外在各種組成的事物的真實感發,並深刻地理解兒童的「生疏」和「不解」,作為一種對生命底蘊的凝神審視和重新出發:

「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並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甚麽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若是真有些炫耀著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那就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內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了。只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裏發生甚麽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中途。」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現在作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裏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同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麽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並不足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諧和,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裏,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

不知道里爾克深思雄辯的文字,解答了卡卜斯的疑問沒有。這時巴士進入隧道,車廂突然暗下來,但也是這時我才發現車廂裡早已亮著的燈光。燈光下我想,我該知道如何回答子女的問題了―─回答的內容一點也不重要,回答的心態才重要。

巴士出隧道時又忘了那些燈,滿車的卡卜斯們還是給我一樣的背影,窗外遭逢的「物」不斷後退,生活中有我們失落的神嗎?未下車前,我仍思索著這封信最後提出的關於神的問題。我沒有宗教信仰,但實在喜歡里爾克這一段,尤其是他將神與逝去的人一起連結在我們的生活裡:

「像是蜜蜂釀蜜那樣,我們從萬物中採擷最甜美的資料來建造我們的神。我們甚至以渺小,沒有光彩的事物開始(只要是由於愛),我們以工作,繼之以休息,以一種沉默,或是以一種微小的寂寞的歡悅,以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同伴單獨所做的一切來建造他,他,我們並不能看到,正如我們祖先不能看見我們一樣。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命裏,作爲我們的稟賦,作爲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爲循環著的血液,作爲從時間的深處升發出來的姿態。」

2012年4月18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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