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0日
巴士上讀信7
很久沒有讀信了。夏天似乎已臨,坐在車廂向陽的一邊,感覺整個人都給陽光浸泡得透明起來。陽光穿透身體會在內裡留下甚麼嗎?還是一切都沒留住,進入隧道就只剩下一如往常的肉身和暗影?
里爾克的第八封信幾乎讀不進去。因為,赫然掩映在不斷幌動的光影中的,是我幾不欲見的「悲哀」:
「你有過很多大的悲哀,這些悲哀都已過去了。你說,這悲哀的過去也使你非常苦惱。但是,請你想一想,是不是這些大的悲哀並不曾由你生命的中心走過?當你悲哀的時候,是不是在你生命裏並沒有許多變化,在你本性的任何地方也無所改變?危險而惡劣的是那些悲哀,我們把它們運送到人群中,以遮蓋它們的聲音;像是敷敷衍衍治療的病症,只是暫時退卻,過些時又更可怕地發作;他們聚集在體內,成爲一種沒有生活過、被擯斥、被遺棄的生命,能以使我們死去。」
我們視悲哀都唯恐它留下,都想快快把它驅趕到我們的生活以外去,不留任何痕跡。里爾克為甚麼卻要它在我們生命的中心走過,要它在我們內裡發生變化呢?
難道這是一種療程:如沒有內化,則疾病只會一直潛伏。你當它不存在,它卻可隨時致命。藥是內化,不是排拒。藥是面對,不是忘卻。藥溶入我們的血液中,發生改變,里爾克說,那就像一所房子,走進一位新客,已不是從前的房子了。
已改變了。改變了就是好。藥是苦的,也是好。我們總不能幻想天永遠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生活就是抱擁,也不能不抱擁雲影、電閃、風暴:
「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面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地那樣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地掠過你的行爲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爲什麽你要把一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置於你的生活之外呢,可是你還不知道,這些情況在爲你做甚麼工作?爲甚麼你要這樣追問,這一切是從哪裡來,要向哪裡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過渡中,要願望自己有所變化。如果你的過程裡有一些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種方法,有機體用以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所以我們只須讓它生病,使它有整個的病發作,因爲這才是進步。」
病也是好的。我告訴自己:病就是將那改變溶入己身,以不安、痛苦、憂鬱為藥……巴士有點顛簸,還沒有到站,忽然想起家與工作的地方各在一端,車廂便是中間一道永恒拉扯的力,我在甚麼地方了呢?光與雲影相間,一株枝葉稀疏的樹在天橋邊兀自艱難地生長。
「所以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里爾克說。
2012年5月10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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