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彭依仁
Photo:MingPao Weekly |
在《字如初見》的後記中,作者說他嚮往一種能將一切化入其中的、「不動聲色的」文字,雖寄於文字卻能超越表象,有廣纳的心胸與真實流動的情感等。這番話看來很玄,其實無論是詩歌抑或散文作者,如果希冀以文字表達現實世情,最終總會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超越這種功能的本分,更純粹地表達自己。這與詩人寫散文也有關係,雖然詩是更純粹的語言,但因為對文字的追求而規限了作者寫作的自由,而散文反而更容易讓作者暢所欲言地討論自己的詩觀、語言觀。
關於詩歌,我們說得最多的是「語言」,忽略了「文字」其實也是錢幣的另一面。在《字如初見》裡,有好些文章就談論文字,以及它的載體:字典。在〈回到根本〉一文,作者在討論電影《字裡人間》的時候,不經意地提出他的文字觀:「文字在於溝通,而詳略之間,確然大有學問——如何定奪,或者就是如何回到根本的問題:表情達意,斟酌文字……」而另一篇討論同一部電影的文章〈字學即人學〉更直截了當地認為,「字」學反照出生活中更重要的「人」學。作者告訴我們,「字」不是死的,它是活生生的,隨着人與人的溝通、情感表達和生活經驗呈現出來。〈那時我們讀字典〉和〈那時我們拼想字〉既是作者憶述小時候讀字典的經過,也道出了中文字本身的趣味,而正如〈艸艸 龙龙 西西〉所說的,趣味之一來自發現那些形狀古怪的疊字。這些討論都没有落入理論的窠臼,因為作者着重憶述童年時與文字產生關係的經驗。
既然「字」必然指向「人」或「人」所關心的「物」,人與人的關係便構成了文字主要的描述對象,而家庭則不可避免地成為人與人最初產生關係的場域。鍾國強大抵與其他詩人一樣,對世上人與人的溝通,情感的流露,永遠充满興趣,進而吸納世界,讓詩人的心境永達「年青」。他在〈為了永遠「年青」〉裡,索隱「年輕」和「年青」意思上的分别,最後思路一轉,說「文學永遠先於語言規範」,一切語言規範莫不由優秀的文學文本開始,而文學之打破規範,也令語言永葆青春,不會僵死。正是這種打破窠臼的活力,讓詩人或作家有别於文字學家或語言學家。
鍾國強的文字活力來自他生於斯長於斯的環境,在他最好的詩或散文中,都不乏家族史或鄉村生活的拼圖,尤其是他的母親。很多作家寫自己的母親,大多是母親怎樣含辛茹苦養大自己,自己充滿感激之情一類,鍾國強寫的則是母親的生活智慧,例如怎樣宰殺烹调。這些事往往最值得書寫,因為我們一般人每天都要吃喝,但又因作者未必懂得烹調過程,更未必懂得如何把烹調過程化成文字而難寫。詩人認為,能够懂得烹調的分寸,這就是他母親的詩了。可見從他母親身上,詩人懂得了烹調與文字的共通性:感官的愉悦享受、對完美的追求等。單單這方面,就足够說明了文學與生活的關係了。在作者寫给亡母的文章裡,其中多有談及苦瓜、油甘子、糯米酒、雞紅等味道,我們才發現,味道往往是最能牽引作家回溯家庭記憶的感官。
鍾國強是 1960 年代的香港人,成長於香港經濟發展的黄金時代,所感所想都與城市息息相關,靠充裕的收入操持一家的生活,又不忘上一代人的質樸無華。畢業於理想學府的香港大學,成長於錦田鄉間的鍾國強比一般大學畢業的同輩還有一份鄉土之情。正是這一份鄉土之情,加上在市區工作、成家立室的經歷,交織出他的詩歌,也讓他更栩栩如生地描繪出鄉間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角不單有人,也有咬破手表帶的「家鼠」,他(它)們因為被充滿情感的觀察而變得生動。也因為這些人事已隨昔日的風土一同消逝,所以才讓作者(以及讀者)如此珍愛。
來源:《晶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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