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5日

暗力打開回憶的鐵盒

——評鍾國強《字如初見》

文:莊元生


追思憶往

回憶,一直以來都是非常迷惑作家的主題。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有一部專寫中國文學有闗回憶的研究著作,當中包括,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妻子追憶亡夫,沈三白的《浮生六記》,丈夫追憶亡妻,無論男女易處,總是陰陽相隔,均在無限繾綣與回憶。書名亦正正是《追憶》。追尋記憶,往往比回憶更用力,用情更深,所以更痛。

「自然場景同典籍書本一樣,對於回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時間是不會倒流的,只有依靠它們,才有可能重溫故事、重遊舊地、重睹故人。」
在《追憶》書中有以上經典一段,借物寄情,追思憶往,似乎也頗適合以此角度來看鍾國強一部充滿深情詩意的散文集《字如初見》。

紀念母親

《字如初見》,書一翻開,赫然見到四個大字:紀念母親。殘酷的温柔。猶如《紅樓夢》故事開始的第五回,賈寶玉入睡夢中來到太虛幻境,已經清楚看到大觀園諸芳流散的最終結局。

書首「紀念母親」四字已向讀者道出是兒子悼念母親之作,所以當我們翻開書,可以看到前面連續五篇「寫給母親」,細緻深刻書寫的念母之文,看來甚為不忍。

「初二開年,最有意義之事莫如幫母親下廚了。母親病後身體不好,過年家務操勞太過,開年飯庖廚之勞本可免,唯母親堅持不想到外面吃,因此要分擔她的累活,最好就是入廚當她的下手。」

《字如初見》第一篇,第一段文字,平實而動人回憶作者母親病後操勞的累活。也許人到中年,面對年老的母親,都有類似的境況與情懷。自從去年,我的母親因為健康日差,以致不良於行,必須請來傭工照顧,讀到作者對病母的關心與體貼,心頭自是一熱。

作者是元朗客家人,客家人傳統,男人少做家務與入廚,所以女性更加辛勞,身為人子,似乎只能略盡綿力,入廚幫手。

身體的勞累,休息可解,心累,卻是永遠使不上力,難以解脫。眼看著年老母親的失憶,往往是人子最難面對的。

「醫生說你的腦功能只餘下三成。我握著你的手,問你還記得你多少歲嗎。」

「住院時你整天躺在床上,分不出日夜。那時我也握著你的手,骨節棱棱透顯著樹根般的靜脈。日子難過啊,你幽幽地說。那時你有怨嘆,原來竟是好的。」

儒家經典說,當雙親還有力氣打你的時候,痛雖在你身,但是至少父母是健康的。年少時會覺得是父權封建,當有切身體會,懂得之時,但為時已晚。

「那時你有怨嘆,原來竟是好的。」重點是「那時」二字,拉開時間的座標,此情已是成追憶,如今只有無限懷念。

故園舊物

作者住在市區,老家在元朗,家園的作物,往往成為追憶的寄托,例如這篇〈雨後的黃皮樹〉,「以前這個時節你常在電話筒那邊叫我多帶黃皮回去。」以前二字,又拉開回憶的空間,雨中的黃皮,成熟的果實,成為母子見面的理由,黃皮是新界鄉間特有的水果,容易變壞,酸多甜少,所以市面甚少見售,大多是家人鄰居相贈分享,雨中的黃皮,似是作者母親的象徵之一,這棵黃皮樹,在作者母親過身之後,漸漸凋零,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黃皮樹以外,還有木瓜樹,龍眼樹與番石榴樹。這些果樹都與作者往事記憶有著具體情節的關連。尤其是弄得作者父親跌傷頭顱的番石榴樹。「這事,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那株讓他跌下來的番石榴樹嗎。那株早已不存在的樹,連痕跡也沒有。」

前面《追憶》引文說回憶要借助舊物,當那棵番石榴樹連痕跡也沒有,似乎唯有留下文字才能作為追憶的憑藉。也許,這是作者寫文念母的一大動機吧。

說得太遲

一切都太遲了。作者對於母親過去的辛酸記述,彷如五六十年代粵語黑白片的悲苦情節,例如知道她是童養媳。

「你說你曾在父親一個工友的廣州家中寄寓了半年之久。日子很難過,你說。想知道多些你又不怎麼說了。」

「你後來第一次踏足香港,看到父親是怎樣的光景,怎樣的心情。不知道,我竟沒有多問,你也從來不說。」

的而且確,上一代的辛酸經歷,我們經常都有「默契」,不說者不說,不問者不問,直至雙親不在,無處尋問,留下永遠的遺憾。

我的母親在六十年代從大陸偷渡來港,最早寄住於深水埗的板間房,多年來,我們只聽她偶然提起,從沒細問。日前我終於問起:「妳那時候在深水埗住在哪一條街?」她說在南昌街。我去年因為工作關係,每星期都會經過深水埗的南昌街,總會抬頭望著舊式的唐樓,猜想母親當年生活的艱苦日子。

陳寅恪三名女兒陳流求、陳小彭 、陳美延共同回憶父母之作《也同歡樂也同愁》,在書的〈後記〉中,幾乎有著與鍾國強同樣的情懷。

「寫回憶錄的歷程,讓我們更加貼近父母的心靈。我們的童年、青年時期,對他們的心境、為人,認識不夠,理解不足。時光荏苒,如今已步入暮年的女兒們,重溫逝去的日子,逐漸對父母有了新的認識、理解。我們走進他們的生活,探索他們的內心,感受他們的歡樂與愁苦。後悔當初何以不多問幾個『為甚麼』?以聆聽更多教誨。這是終生的遺憾,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補救了。」

「當時只道是平常,身在福中不自知,早知有終化作無,常在有時想無時。」這首詩說的道理,顯淺而明白,世間成住壞空必然,理應早知,然而非到臨事,不會省悟。作者一本詩集取名《只道尋常》,應該早有體會吧。

文字的散步

念母感情最深刻而複雜的應該是〈油甘子〉一篇吧。油甘子是作者送母上山,在墳頭採摘的野果。由苦而甘,回憶的閘門打開,往事紛陳,首先想起客家人最常吃的苦瓜,作者母親的手藝,帶出客家風俗從不入廚的父親,所以她加倍操勞,各種廚藝,當中包含她絕活的刀法。因菜刀及柴刀,「母親那時在幹活,見我回嘴,就一下子把手上的柴刀高舉過頭,然後向我這邊飛劈過來——沒有劈中。那不是母親的刀法。」

不愉快的過去,是否因為回憶的重量,所以有了修正的力量?

柴刀再到手術刀,作者仔細描述母親患病以來種種變化,生命日漸枯萎。

「醫院打電話來,母親已於清晨七時離開了我們。到底,她還是等不及我們把她接回家裡。」

菜刀、柴刀、手術刀,這種以意象緊扣,但顯相卻是隨意所至,作者形容為一種文字的散步。「散文讓我更能把形式的干擾減至最低,更能讓敘事與抒情帶引我徐徐向前。這種寫作,我名之為一種文字的散步。」

這種散步式文字,看似隨意,其實是有非常高度的自覺追尋,當中尋章摘句,有近乎詩意的精鍊,只是作者化得好,不著痕跡而已。

記憶的命名

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培提出「界限狀況」一詞 (Boundary Situation),一般人平時不會反省到自我的存在,唯有在戰爭、道德、疾病、死亡,才會從面對虛無的界限狀況,反省到自我的存在。明顯地母親的疾病與死亡,為作者帶來深切的反省,而首先是回憶。

作為人子,錯失母親臨終一面,應是至痛。也許因此作者在另一篇文章〈飲的不是茶〉回憶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叔婆過身,會有這樣記述:「我在大學宿舍接到消息,連忙趕到元朗博愛醫院,在最後一刻見到她最後一面……母親說,叔婆捱到這一刻,是因為等我。」

飲的不是茶,是甚麼?是情?是恨?是無限的回憶?作者的題目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

作者在《字如初見》後記中,對自己的文字經營有高度的自覺:「我常暗地裡嚮往一種不動聲色的文字,將一切化入其中,尤其是不在文字上,而在文字背後,雖寄於文字卻能超越表相的,廣納的心懷與乎流動的感情。」

這種不動聲色,既見於人情之深,也見於物情之厚,《字如初見》既寫故人,亦寫舊物。都是綿延舊情。書名取自作者在《新報》的專欄名稱,也半取自納蘭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見」。細讀之下,字如初見亦有可能來自識字人生初見的字典,喬硯農編著的《中文字典》。作者一度以為失去,失而復得,「封面有當年用原子筆寫上的字典和編者名稱,就像老家的每一件家具,當年父親用毛筆在它們身上工工整整寫上名字一樣。」

無獨有偶,作者的另一本詩集《生長的房子》,在〈後記〉裡有幾乎相同的筆觸:「當這座房子的文字挾沙帶石的沉澱下來的時候,我便開始覺得如果我不想忘記它,便得為它命名,就像當年父親給每個家具命名一樣。」

命名是記憶的強化,父親給他的這座房子,他將房子寫在紙上送給母親,《生長的房子》二零一六年的復刻再版,跟《字如初見》一樣,書前赫見四字:紀念母親。

作者在復刻再版封面設計上別出心裁,版權頁上寫著:「封面的房子繪圖向作者的中文啟蒙字典──喬硯農先生編的《中文字典》致敬。」

這本字典是我們一代人的中文啟蒙,雖是「如今這些紙本帶來的經驗都成記憶」,但卻是永遠懷念的愉快學習中文記憶,「當某天你有意或偶然打開了,就會聽到夢裡一把遙遠的,愉快的鎖匙聲響。」

温柔的暗力

追憶無論甘甜苦澀,都必需要有時間充足的醞釀與發酵,《字如初見》書內的種種回憶,恰恰就如封塵的盒子,藏在老家的閣樓,等待它的主人回來將它打開。我曾經跟鍾國強在面書上談到:有一個老家的閣樓,可以收藏故物舊情的回憶,真好。

還是讓作者自己的文字來為回憶作最佳的注解,作為本文的結束吧。

「打開鐵盒子必需要一種暗力。暗力是指間一種温柔,加上時間。」

誠如作者所言,我們解讀《字如初見》,要有一種温柔的體貼,將心比心,並且要用時間來慢慢烘焙。


——刊於《香港文學》201810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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