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30日

一年無題


裡間的信堵住了
另一邊,一如往年相信
箱口薄薄一紙墊進
冬日的目光

蛺蝶合上梢端的葉睫
送信人又如期前來
腳下泥團夾附
去年斷訊的枯草

20131230日草

2013年12月29日

沒有鎖的鐡盒子


Photo by Derek Chung
是的,我們把重要的隱私藏在箱子裡。而箱子外面,有時,會加上一把鎖。

這把鎖,與其說是「實用性」的,還不如說是「情結性」的。正如巴什拉說過,「沒有甚麼鎖可以抵擋住所有的暴力」,「每一把鎖都是對撬鎖者的召喚」,「與其挑戰鋌而走險者,用代表力量的符號恐嚇他,還不如迷惑他」。

因此,從「開鎖者」的角度看,要打開看似最難打開的鎖,需要的可能是一把「柔弱」的鑰匙。巴什拉引述過里爾克這樣一個比喻:「它們各式各樣的鎖扣、爪子、鏈條、手柄佈滿了旅行箱的整個蓋子,唯一一把柔弱的鑰匙把這整套裝備從它最緊密的中心的防御和阻礙下奪走。……類似的箱子上的鎖孔總藏在一個按扭或小舌底下,只有暗暗用力才能叫它們服從。」

是的,柔弱,暗暗用力。面對重重關鎖的箱子如此,面對鎖扣早已壞掉了的箱子,想想,也該如此。因為即使在壞掉了的、甚至不存在的鎖鑰中,我們也需要一種柔力,才能找到恰好接通記憶與想像的鎖孔。

鎖其實只是一種迷惑而已。一如沒有鎖的鐵盒子,「沒有鎖」這述說自身,可能比「有鎖」更具迷惑力。

Photo by Derek Chung
鐵盒子多是盛載餅乾、糖果、巧克力的鐵盒。清空了本來的內容,便成了我們若干記憶的藏身所:一枚校章,一張寫了五行的原稿紙,一疊副刊剪報,一本每次打簿時都停留在某個數目上的過期存摺,一份離職通知書,三封把字寫得細如蠅頭的航空郵柬,一顆頁岩石,六頁給撕掉又再糊合的信箋……每人都有自己隨時日增減的內容,但這些記憶寄寓在一個一個日常的、平凡的盒子裡,便有一種不能解釋的迷惑力―─是日常,卻不像原來盛載餅乾或糖果時那樣會經常被打開;是平凡,卻可能盛載了你一生最寶貴的東西。

或許這便是鐵盒子最大的迷惑力吧―─沒有鎖,看似不重要,「召喚」旁人打開一窺私隱的力量便得以減弱,因而更安全;而對自己,也因它們可以隨時被打開,讓自己深信日後也會經常把它們打開,或因它們在外表上顯得亳不重要,而深信自己早把它們看輕了,看破了。

糖果、巧克力給了你甘美的記憶,那些氣息、味道還會遺留在鐵盒子裡嗎?盒蓋邊緣原有一層膠紙密封,撕開了,保鮮期便在倒數了。打開鐡盒子需要一種暗力。暗力是指間一種溫柔,加上時間。然後你便會聽見一下有如心跳的悶響,這聲音僅在三呎範圍內聽見,剛好是你手底和耳朵間的距離。

20131225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28

2013年12月22日

我們永遠到不了小箱子的底部


Photo by Derek Chung
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第三章裡先後談及封藏/打開的三種形式:抽屜、櫃子、箱子,都饒有興味。他談箱子的時候,有意無意間都多用「小箱子」這個名稱,或許,相對於櫃子,甚至抽屜,箱子本身就給人體積偏小的感覺,而因其偏小,也相應顯得更為私密,更不會經常打開。

巴什拉說得好,箱子一旦打開了,「體積的各種維度都沒有了意義」,因為它「開啟了另一個維度:內心空間的維度」,而「這一維度可能是無限的」。

我在尋找喬硯農的《中文字典》時,也同時打開了許多櫃子、抽屜、箱子。其中,箱子是最讓人期待,顯得最為隱秘,在打開之前最能召喚想像力的記憶的藏身所。

有那麼一個小箱子,兩邊的舌狀鎖不知甚麼時候悄悄壞掉了,如今,就如上一次―─也不知是甚麼時候―─所見一樣,靜靜地躺在一個尼龍袋上。裡面好些東西我還記得,但每次,總還有一些其他東西給我新的發現,即使那些打開前還記得的東西,在打開後又每每透過以往不曾留意的細節,給我新的內容。是以,箱子的內容好像是無窮無盡的,只要你的記憶沒有消退,想像沒有枯竭,心思沒有鈍化,情感沒有被這城市磨蝕得太多……

Photo by Derek Chung
其中有一本小學畢業紀念冊。我還記得那些如今看來顯得十分陳套的勉勵語:花開在春天,努力在少年;為學有如金字塔,要能博大要能高……每次翻開,無論是龍飛鳳舞的師長贈言,還是樸拙的、一筆一劃都顯得甚為用力的同窗筆觸,都讓我的目光再三留連;而今次,我卻驀然注意到裡面所沒有的―─本來應有,如今卻變成了一種虛空。這不僅只是照片的遺失(雖然那些對角殘留的三角形照片定位標貼,還一如既往提醒我一種記憶的缺憾),還包括那些沒有遺失的遺失―─是哪一位同學,你當時根本不曾向其索取贈言,遑論照片?沒有任何文字的留存,頁背只有一直虛位以待的、你一早寫下了的「地址」(及冒號)和「電話」(及冒號),但這時卻忽然讓你異常想念,縱然你無論如何憶記,也未能在一種隱約的微笑中記起其名字來。

就像這箱子的鑰匙,早已記不起它的樣子了。但忘懷的只是外部吧。就如巴什拉所說,「想像的形象並不受制於現實的檢驗」。有箱子裡的東西作為附靈物,我們自可繼續探挖出更多東西,無有休止。這樣,箱子就恍如一口記憶的水井,看來清澈但我們卻永遠到不了底部。

20131218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21

2013年12月15日

像家具一樣打開一本字典


Photo by Derek Chung
本以為我那本小學時買的喬硯農《中文字典》早不見了,誰知上星期六回老家,竟尋回了。

奇怪上幾次都沒有發現。它,就躺在書架底層,一堆封了塵的舊書上。封面包了白卡紙,外加一層薄膠膜―─或許是當年發覺它越來越殘破,有脫頁之虞,為免情況進一步惡化而做的保護措施。

或許,也就是這外衣,讓我幾次都走了眼。但這次,也因它有如一塊小磚頭的外形,而讓我一下子便認出了它。

封面有當年用原子筆寫上的字典和編者名稱,就像老家的每一件家具,當年,父親都用毛筆在它們身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名字一樣。

翻開,也有如打開一件久已不用的家具,譬如說,一個櫃子。櫃門沒有鎖,但那把無形的鑰匙在裡面轉動的聲音仍可清晰聽見;還有門邊折頁咿咿啞啞的聲音,往暗角侵入的陽光,以及揚起的灰塵……

然後一切就靜止了。是靜止了嗎?抑或像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空間的詩學》裡引述過的米沃什(Czesław Milosz)句子:「櫃子,裝滿了回憶的無聲騷動」?(見第三章抽屜箱子和櫃子

是那些「秩序」著無數回憶的字以一種巨大的緘默方式向我發言在殘損如城牒,遺下許多深褐色的膠紙印痕的扉頁上,我讀到一些久違了的、而當年又是如何習以為常的細節:香港華民政務司註冊,一九六三年七月初版,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六版,以K代表九龍地區的六位數電話號碼……還有那幾乎不可想像的「平裝定價港幣四元五角」─可買多少碗梘水淨麵或芝麻糊呢?

字是活版鉛字無疑,因在字之外,還讀到字間的起伏,偶然的崩缺。當然還有那時用紅筆劃線的詞條―─於我作文有益嗎?讓我凝視良久的還有那些彩色插圖(原來初版僅有十頁)。早前未尋獲這本字典時,曾特意到圖書館訪尋,找到一本八十年代印製的,只覺彩圖不似昔時精美,但仍狐疑,以為是記憶的錯覺,如今一經對照,方知記憶有時並不誤我。

網上友人說,有一個老家,可以經常尋寶真好。這話說對了一半,就像櫃子,它的一半作用在封藏;巴什拉也說過:「真正的櫃子不是一件日用家具。它並不每天打開。」不過,當某天你有意或偶然打開了,就會聽到夢裡一把遙遠的愉快的鑰匙聲響─「櫃子有種種許諾,這時它不再只是一段歷史。」巴什拉如是說。

20131210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14
























Photo by Derek Chung

2013年12月8日

艸艸 龍龍 西西


前說組合字,同形的三個該是上限吧。近日再在字典間閒逛,發現還有若干四個同形組成的字。

就好像在《康熙字典》中便遇見四魚組成的字(這裡打不出這個字)。本以為三魚(鱻)已是極限,原來增補字中還有四魚,解釋是「魚盛也」。四尾魚,當然比三尾魚多,但「三」本有「多」之義,增至四,不啻架床疊屋了。

四魚之外,在《說文解字》中還發現有四工、四口、四乂之字(都打不出)。四工,段玉裁注云:「工為巧,故四工為極巧。極巧視之,謂如離婁之明,公孫子之巧。既竭目力也。」原來極巧地視察、竭盡目力便是「四工」了,不知用來形容孫悟空的金睛火眼,是過還是不及。至於四口,解作眾多的口,由此構成的字,有器、囂、嚚等。四乂,望而知義,乃指門戶疏窗之形,這字構有如直接從窗牖裁下來的圖案

至於現在可以用倉頡碼打出來的,有「叕」──指互相聯綴,也是望而知義的簡單圖象;還有「茻」──艸翻一番,不用看注解也可猜到是「眾草也」。

這些四個同形組合的字,如今大都被時間淘汰掉了如果不翻諸如《說文解字》這些早期字典,在日常生活中,大概無從得見。這個事實,或可進一步支持先前的論點:形容多者(及其引伸義)、盛者,三為上限,重複至四,實無必要,勉強為之,最終也敵不過時間的考驗。

或許,這些四個同形組合字免於被時間裁汰的最佳方法,便是融入「會意」字中,例如「葬」字─「葬」的構字法是:「死」(即屍)置於「茻」中,即將屍體掩埋,因古時處理屍體,是用草木厚厚裹著。另外還有一些,俱為字形較簡單的四個同形組合字與他者構成會意字(如」、「」、「囂」等),試想,大抵很難將四魚與甚麼構成會意字吧。

字的會意,有時是十分有趣的。例如當我看到茻字部首下的第一個字「莫」時,便恍如看到日落的瞬間。「莫」為「暮」的古字,觀其篆書,便會看到一丸太陽落於茻間,在時間之流中凝住一幅將逝未逝的黃昏圖景。

如要連環動作,最佳例子莫如「龖」字了。「龖」解作「飛龍」,大抵兩個「龍」字,便有如兩個畫面或鏡頭;一個畫面是靜止的,兩個連續便產生動感了。這讓我立時想起西西這筆名的來由。西西曾說過,「西」是一個女孩(「兀」像穿裙子的女孩)跳飛機(方格)的形象,西西,就像連格菲林,畫面立即動起來。

2013123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7

2013年12月1日

那時我們拼想字


那時讀中文字典,還有一個趣味,就是喜歡拼、想一些同形組合的字。

譬如兩個組合的,未查找之前,先在腦中盤想:以並排組合的來說,最早想到的是林、朋、羽、竹、孖、絲、弱、兢、競,再想,好像沒有了,還以為有許多的,幽、巫、并、冊呢?只是左右對稱、不能斷然分成兩組,不行―─行、比、琵可以了吧?嗯,勉強。於是再想,放棄了,翻開字典,原來還有棘、赫、蒜、兹、玨、艸,再找,還有皕、喆、砳、屾、沝、甡、秝、竝、昍……最讓人詫異的,是牪、騳、豩等由動物結伴組成的字;還有「槑」―─兩個呆子,是很笨的意思嗎?原來等同「梅」字,真像兩朵花蕾嗎?

找到對手,也可以來個比拼。就比上下重疊的字吧,於是一來一往,昌、炎、圭、戔、串、哥吕……沒有了吧,有人便搔頭抓腮了,啊,還有爻,寫在吕旁,活像兩個O對兩個X(彷彿玩井字過三關呢)。再比,想不出了。出!原來遺漏了最簡單、最常見的字!此木為柴山山出,因火成烟夕夕多。老師不是教過這拆字對聯嗎?於是寫上「出」,寫上「多」。最後,原來我們都忘了,一個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字―─「二」。

當然,最好玩的是比拼品字形的字了。品固是其一,我們最初想到的還有晶、蟲、姦、卉、轟、磊、矗、森。班上有人姓聶,很快便給我們想到了。而既有森,金水火土大概都可以吧,最後一查,果然都有:鑫淼焱垚,漪歟盛哉!後來上了中學,發現同學名字之中亦多有這種五行三合字,大抵家族中有人深信新生命一來到這個世界便已欠了點甚麼,養不大,或富貴不起來,便把鑫淼嵌在名字裡頭;這本沒甚麼,但同學們、以至很多老師都不懂得怎讀,不查字典的便讀成金水了。

而「雙拼」的字有動物,「三及第」不會沒有吧。於是牠們三三成群登場:犇、羴、猋、驫……我們當然不懂得讀音,只猜想那是成群奔跑(鱻則是成群游動)的景象,後來一查,犇、猋、驫庶幾近矣;羴雖也有群的意思,但亦解作「膻」;同樣,鱻解作「鮮」―─頓想起「鮮」也是會意字,魚與羊,兩個畫面有若蒙太奇產生另一個意思;又設想,若鱻與羴組合,又會有甚麼聯想?會否貪多失多呢?或許,造字的智慧是,同形的,三是上限,要拼合不同的,要各自回到根本的一吧。

而聯想,則不必、也不可能是一譬如說,麤,你會意甚麼呢?想不到那是個「粗」字吧。

20131127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30

2013年11月28日

無論好評惡評,盡皆感謝。


在雙年獎的頒獎禮上致辭時,忘了感謝評審。看了評語彙輯,知道自己的作品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很多都說沒有超越前作,比生長的房子遜色),這些直言,我是十分感謝的,因為對於一個寫了三十年詩的人來說,這些外來的刺激,正好作為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其實,得獎與否是十分次要的事(其中牽涉不少文學以外的原因),這次最重要的收穫,還是讀到有關自己作品的回應(相信很多寫作人都知道,寫出來的作品無論好壞,是極少會有甚麼回應的──背後議說更難知道),無論好評惡評,我都會銘感於心的。其中,評審之一的楊澤先生的意見於我最感新鮮」,因為很少聽到來自隔海的回音,而且他似乎讀過我的前作,有所比較,且評語寫得十分詳盡用心。在此,要再一次感謝他。



楊澤先生的評語


總評會上有關討論紀錄



總評


刊於明報的部份評語
刊於星島日報-2013.12.2





詩友在臉書上的留言:

莊元生:我同意楊澤的看法,也認同第一輯〈尋味〉寫得最好。至於其他詩作,我覺得現實的指涉讓詩的距離少了,有時甚至失控,我自己也遇過同樣的問題,前一陣子,一位文友提議我出詩集,我將寫過的詩重新整理再看一次時發現,當時寫覺得反映現實,過了一段時間就覺得流於口號與概念,於是婉拒出版詩集的邀請。

陳某:同意第一輯最好;第二輯借誌物來寫人,依稀與首輯相通,我覺得也不錯。此外我很喜歡〈當我再看見河的時候〉。斗膽再說:相對於首兩輯的順勢流瀉,第四五輯的部分民怨詩,排比、關鍵句再現或對偶/比式結構倍增,有時顯得操控痕跡略重,且主題早就盡現,讀下去難免可以大概預料語勢發展。我自己還是更喜歡書中從切身經驗伸延的詩作。

葉英傑:我看法和陳某差不多,只是,如果能得詩數首,像尋味中那數首,那其他的問題已經不是大問題了。

2013年11月24日

那時我們讀字典


在網上與友人談起字典,原來他還保存著喬硯農編著的《中文字典》(1963初版,之後重印達數十版,當時售五元六角)。我原有一本,是在小學時跟書單買的,多年來翻了無數遍,封面也差點甩脫了,要用膠紙黏住;後來傳給弟妹,最後,當然是不知所終了。

到現在,已不知有多少年沒翻紙本的中文字典了。如今查字,全在網上查,在搜尋器上打一個字,即出大量有關資料,由簡陋的《雅虎香港字典》,到詳盡的《漢典》、《新華字典》、《百度百科》,以至黃錫凌《粵音韻彙》電子版等,應有盡有,有些還附有發音,確比紙本優勝。

然而這些,都無可取代翻查紙本字典的美好記憶。查索紙本確花時間,但那摸在手裡的質感,翻揭時發出的絲絲微響,在同部首的字間來回細覓、有如在記憶與陌生之間或重逢或新識的感覺,到底不是瞬息煙消雲散的線上經驗可比。

況且那時,我最喜愛的還不是查字典,而是讀字典。

到底是被動的,受制於你遇到的不懂得的字;而,則是主動而自由的經驗,你大可隨心意甚或胡亂翻開任何一個部首,然後就在一個個認識與不認識的字間馳騁想像:從「水」開始,可以是涓涓潺湲,可以是淼淼瀲灧;在字海裡溯洄漫游,你也可以隨時轉換姿勢,將如何,又會怎樣;遇到汀、渚、沚、洳,停船借問,懂得分辨之餘,或渡或泊,又是如何一番光景。而進入「雨」部,大自然又起變化,一時霧靄霞霾,一時雨雪霏霏,光色千相,真讓你應接不暇,而前面還有山,還有石,還有金木火土,鳥獸蟲魚……

而何況那時的字典還有彩圖,我的那本喬硯農,就足有十一頁之多,涵蓋鳥獸、房屋、人體、草木等等。孔子說過,學詩能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那時我還不曾讀過詩經,能多識鳥獸草木,真要感謝那十一頁在當時可算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彩色插圖了。

如今,這些紙本字典帶來的經驗都成記憶了。就好像近日在網上找到的喬硯農字典中的彩圖,只能憑藉虛擬的影像重新勾起渺茫的印象,到底不再屬於我,不會再在我眼底手裡觸摸感受。而失去的記憶還包括那些彩圖中所呈示的,例如名為「房屋各部」的彩圖,標示了牆、柱、門、窗、簷、門檻、門楣,但也標示了檩、櫺、椽這些我們早已不大熟悉的部份。到底,彩圖所呈示的房屋,早已不是我們目下所住的蝸居陋室梗房劏房了。

20131120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23

2013年11月22日

我看幾多浮雲可以夢裡白

─初讀蔡炎培新著《從零到零》



















感謝蔡爺贈書。《從零到零》封面上雖題為「自選集」,但不要誤會,這並非蔡爺歷年詩作的自選集,而是近年(2006年至2013年)的新作輯集。詩集分三卷:名為「點綘唇」、「青島夫人」及「從零到零」,共收近150首詩作。現且錄兩首有關「雨」和「髮」的於後:

〈不寄的信〉

寫好了的信
不寄
兩個氫離子加氧
誰?

相看是水
巫山雨
再看是水
媜人髮白了

不看是水
你等的人,來了

〈白髮〉

如果你有白髮
那可好了
我們把壁爐燒旺
看古老屋頂的煙囟
飛出來一群又一群大雪鳥

給我千里送鵝毛

陳年老話翻開來
不外如下
「……你說呢?」
濟南多山
打盹中的老殘
我看幾多浮雲可以夢裡白

你老了 一切好辦

詩集中蔡爺還有一首寫雨的,六月雨,寫於今年六月四日:

〈六月雨〉

母親節 六月雨
維園光 燭照汝
對面樓高中央圖書館
聖賢書
寧寧靜靜看著你
北京城
萬安公墓的那邊
公安車子安排妥善了
沒事 沒事
木樨地屍橫的老百姓
以及人民子弟兵
軍之所以為軍人之所以為人
因為雨……

《從零到零──蔡炎培自選集》,天地圖書出版,201311月初版。

201311月20日草

2013年11月17日

脫蛹不一定是飛翔


















《引力邊緣》中,Ryan藉神舟號返回艙從太空的「廢墟」中重返地球,無疑是「重生」的隱喻。如果說返回艙乃一尾尋索生命延衍、懷抱希望的精子,而地球是卵子,則返回艙著陸時落入湖中,也不無可以讓我們延衍浮想的空間。

精子成功進入卵子,胚胎形成,當然是生命的開始了。而孕育、保護胎兒的,正是子宮羊膜腔內的液體,即所謂「羊水」,這是維持胎兒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成份。Ryan所乘的返回艙「被安排」降落湖中,當然可說成因這湖水,大大減少了降落的撞擊力,所以保全了Ryan的生命,從而強化了其有如「羊水」之於「胎兒」的保護作用。

然而,可能更富深層意義的,是這「湖水」其實象徵了一種孕育、重生的「洗禮」:Ryan在千鈞一髮之際卸下沉重的太空衣,打開艙門,讓水不斷湧入,然後浮上水面,游到岸邊,整個過程,無異於一種莊嚴的「儀式」,讓她必須有如胎兒般經歷「破羊水」和母體的陣痛,方可成就「新生」。

這種「新生」是甚麼呢?在Ryan的情況是,她過往陷於一種失親(失去女兒)的痛苦中,要藉不斷工作(及沉浸於駕駛速度中不願停下)來麻醉自己,而歷劫後的新生,代表了對執念的「放手」(let go),以及對「生命」的重新審視和珍惜。這種省悟,與其說是向前踏出一大步,毋寧說是重回生命的原點,重新經歷以往輕輕放過、忽視如無物的一切。

就像簡簡單單的空氣、重量,以及身邊種種生命、人情的存在。

這讓我想起Ryan脫卸太空衣這一再重複的動作,也讓我想起了「蛹」。很多年來,人類的夢想是「飛翔」,而漫游太空,就是擺脱重力的飛翔,可以「蛻變」成一個更「自由」的人―─Ryan 是第一次上太空做實驗,意義自大,其同伴Matt更立意打破太空漫步紀錄,所以這個旅程,對任何一方,均有一種可以「更進一步」的精神寄寓。然而,我們在電影中看到,披上了太空衣,對Ryan來說到最後並非變蛹成蝶,而是向原初的回歸。

怎說呢?試想太空衣是「蛹」吧,我們當然看到Ryan在太空中飛翔,但更饒具深意的,是她兩次猶如脫「蛹」而出的脫卸太空衣(一次在國際太空站,一次在湖底),都以一種從危機中「解脫」、重回自身本然的形式出之。由是,則「去蛹」之後並非一定是「飛翔」,電影揭示的題旨顯然是「反飛翔」的洄溯「原初」,讓「人」走回地上,在舊地上重拾原先忽略的意義。

2013116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16


註:感謝波仔與不清在FB討論時的啟發

2013年11月10日

在太空中浮想聯翩


有時,望著茫茫天空,已夠你浮想聯翩了,何況,看著隨鏡頭環迴推移,或深入或拉闊,讓你有若親臨其境的浩瀚深空。

這或許就是3D版《引力邊緣》(Gravity)的可貴處。它的劇情其實十分簡單,那種在漫天碎片橫飛中怎也擊不中、打不死,在最後關頭總能化險為夷的橋段,你還會覺得熟口熟面,難脫災難類型片(Disaster Film)的窠臼;男主角Matt(佐治古尼飾)在國際太空站(ISS)毅然解開繫繩,寧犧牲自己,也不願連累女主角Ryan(珊迪娜布洛飾)的高尚情操,還有他臨別時向Ryan勸慰的話―─You're gonna have to learn to let go(你要學懂怎樣放手),都在在教人立時想起同類型影片中經常出現的場面,以及那種不見任何思想掙扎的無私奉獻精神和大美國英雄主義……但無妨,在戲院的黑暗中,在無邊無際的太空深處,你還有許多空間馳騁無窮的想像。

電影中,出現頻率甚高的是爆炸與毁滅。最先是俄羅斯的廢棄衛星被俄方用導彈擊毁,然後是因為失控的連鎖反應,美國的探索者號、國際太空站、中國的天宮號相繼給漫天花雨般的衛星碎片擊毁。這,無疑令人聯想起宇宙的生成:大爆炸之後隱伏生機,「毁滅」暗藏「重生」的種子。而電影中「重生」所托的人物,不選資深的Matt,而選第一次上太空的Ryan,不選強悍的男性,而選看似是弱者的女性,當亦強化那種對既定的觀念、知識、權威文明統統「棄掉」、方有「新生」可能之寄寓。

而無論「重生」或「新生」,用上女性,自然還有一種孕育、生殖繁衍的意味。影片中,連最後一位同伴、最可倚靠的Matt也死去,Ryan只能獨自應付種種不熟悉的高科技機器與源源而來的大小危機。而給我們印象最深的,無疑是她在排除萬難後,在太空的無重狀態中打開國際太空站及天宮號的艙門、迅捷地鑽進裡面的一刻―─這,不就是一種強烈的求、抓住「生命」的感覺嗎?而畫面,不就是有若一條「精子」―─唯一生存下來的―─成功游進一顆「卵子」(太空艙、逃生囊的的外形亦酷似)的情景嗎?

這種「受精」而得「生命」的隱喻還有「重像」:Ryan鑽入賴以逃生的太空艙是第一重,太空艙回返地球是第二重。在太空中回望地球,相對於冷酷的、渺無生命的太空景象,那絢麗無比的地球不啻是龐沛生命力的象徵。載著Ryan的神舟號返回艙,穿越大氣,擦出燄火尾巴,在高速投向地球這卵子的孤注一擲中,正如一尾精子,奔赴、回返生命之源,滿懷希望,卻只得一次機會。

2013116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9

2013年11月5日

還在寫,已感恩。


以前常問自己的問題是:為什麼寫?如今不問了。能寫,還在寫,便感恩。

只道尋常》是生長的房子》後再出發的作品。寫了八年,發現還有許多進步空間,當然是再寫下去的其中一個原因。

寫,以及寫成自己稱意的作品自身,已是獎勵。這次得獎,是額外的獎勵。我知道得獎並不代表什麼,獎只是某個時空某些因素碰巧加在一起而生的產物,但我也不會視之如無物,如其所然,高興一會,回家,繼續寫,一如尋常。

得獎還得感謝川漓社,它在這本書未能得到藝發局資助時義助出版。還要感謝關生賜序,葉輝、雨希在出版上提供意見及幫忙,以及寂本一一的封面設計。

2013年11月3日

有會而作


Photo by Derek Chung
楊牧今年終於出了新詩集,名為《長短歌行》,距上一本《介殼蟲》已有七年光景。餓楊牧詩已久,當然第一時間展讀。讀後感覺有點複雜。裡面當然不是沒有好詩,像〈臺灣欒樹〉、〈論孤獨〉、〈葵花園〉以至點題詩〈長短歌行〉,均屬本色之作,若喜歡楊牧一貫婉轉舒徐、虛實相濟的風格的讀者,諒讀這些詩作當不致失望。然而,集子裡確然有不少作品,讀來讓人氣悶。

我說的是集子裡的第二、第三輯作品。後者題為「琴操變奏九首」,靈感源自韓愈的〈琴操:將歸操〉,這裡篇幅所限不打算論及,只想一說前者―─此輯題為「有會而作」,裡面幾乎全用陶潛詩題,如〈停雲〉、〈時運〉、〈榮木〉、〈連雨〉、〈九日閒居〉〈歸鳥〉〈形影神〉等,顯然有意「和陶」。所謂「和」,當然可以容許不同的詮釋和取向:或擬仿,或對話,或因其意而另作發揮,或反其意而用之……楊牧怎「和」,著實令人期待。誰料將之與陶詩逐一對讀,幾近風馬牛。

最明顯的例子莫如〈有會而作〉一詩,陶潛原作(並序)抒述暮年躬耕斷食慘況,「舊穀既沒,新穀未登」,又值年災,為患未已,「惄如亞九飯」一句,點出連子思居衛時「三旬而九食」的情況也不如,其苦可知;然後以「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四句襯托眼前飢凍的迫切,不避思想掙扎之印痕,層次隨句深化,最後帶出「固窮」之志,寫來具體可感,猶如心血出之。反觀楊牧〈有會而作〉,卻是如此:

不知道昨夜無聲淡出,向那不完整
的寓言逝去的是不是即使宛轉
回歸也未必就能指認的──
如迷路的星辰曾經不期而遇
在宇宙傾斜的邊緣,來不及照亮
即怔忡失色且下定決心趕赴
更遠的未知──但或許
也將在眼前剎那浮現,見證
有會相許卻恍惚未及信守的諾言

楊牧有所「會」(領會、感受)的是甚麼呢?我們讀到的只是一些抽象言說,沿詩行輾轉推衍―─而即使楊牧也不是務虛到底,在詩行中適量用喻,但「迷路的星辰」、「在宇宙傾斜的邊緣」、「趕赴更遠的未知」等喻象,又指向甚麼呢?讀至最後,「有會相許卻恍惚未及信守的諾言」,或許就是跟陶詩的「會」的唯一連接點了―─但楊牧此「會」是甚麼呢?「恍惚未及信守」是跟陶潛(對窮困)的「固守」對話嗎?

陶句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以陶觀楊,有會的恐怕是「菽麥」觀「甘肥」吧。

20131031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2



附:

有會而作(並序) 陶潛

舊穀既沒,新穀未登,頗爲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爲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饑乏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
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
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
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
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


圖:明陳洪綬《陶淵明故事圖卷》(採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