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2月15日

像家具一樣打開一本字典


Photo by Derek Chung
本以為我那本小學時買的喬硯農《中文字典》早不見了,誰知上星期六回老家,竟尋回了。

奇怪上幾次都沒有發現。它,就躺在書架底層,一堆封了塵的舊書上。封面包了白卡紙,外加一層薄膠膜―─或許是當年發覺它越來越殘破,有脫頁之虞,為免情況進一步惡化而做的保護措施。

或許,也就是這外衣,讓我幾次都走了眼。但這次,也因它有如一塊小磚頭的外形,而讓我一下子便認出了它。

封面有當年用原子筆寫上的字典和編者名稱,就像老家的每一件家具,當年,父親都用毛筆在它們身上工工整整地寫上名字一樣。

翻開,也有如打開一件久已不用的家具,譬如說,一個櫃子。櫃門沒有鎖,但那把無形的鑰匙在裡面轉動的聲音仍可清晰聽見;還有門邊折頁咿咿啞啞的聲音,往暗角侵入的陽光,以及揚起的灰塵……

然後一切就靜止了。是靜止了嗎?抑或像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空間的詩學》裡引述過的米沃什(Czesław Milosz)句子:「櫃子,裝滿了回憶的無聲騷動」?(見第三章抽屜箱子和櫃子

是那些「秩序」著無數回憶的字以一種巨大的緘默方式向我發言在殘損如城牒,遺下許多深褐色的膠紙印痕的扉頁上,我讀到一些久違了的、而當年又是如何習以為常的細節:香港華民政務司註冊,一九六三年七月初版,一九七零年四月十六版,以K代表九龍地區的六位數電話號碼……還有那幾乎不可想像的「平裝定價港幣四元五角」─可買多少碗梘水淨麵或芝麻糊呢?

字是活版鉛字無疑,因在字之外,還讀到字間的起伏,偶然的崩缺。當然還有那時用紅筆劃線的詞條―─於我作文有益嗎?讓我凝視良久的還有那些彩色插圖(原來初版僅有十頁)。早前未尋獲這本字典時,曾特意到圖書館訪尋,找到一本八十年代印製的,只覺彩圖不似昔時精美,但仍狐疑,以為是記憶的錯覺,如今一經對照,方知記憶有時並不誤我。

網上友人說,有一個老家,可以經常尋寶真好。這話說對了一半,就像櫃子,它的一半作用在封藏;巴什拉也說過:「真正的櫃子不是一件日用家具。它並不每天打開。」不過,當某天你有意或偶然打開了,就會聽到夢裡一把遙遠的愉快的鑰匙聲響─「櫃子有種種許諾,這時它不再只是一段歷史。」巴什拉如是說。

20131210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214
























Photo by Derek Chu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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