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4日

巴士上讀信6


好幾天都沒有讀里爾克的信了。讀信是艱難的,即使車窗外晨光明媚,照得每字每句是如何清晰,但讀在眼裡卻不一定讀到心裡,讀到字行卻不一定讀進字裡行間。

入夜讀,更是艱難。車燈無罪,只是心眼還在過了一天仍放不下的東西身上。

生活是艱難的,今天的還未放下,明天的又要疊上來。文字掠過跑馬地墳場傾斜的陰影,如今在香港仔隧道長長的白光裡焠煉我的專注力:

「愛,很好;因爲愛是艱難的。以人去愛人:這也許是給與我們的最艱難、最重大的事,是最後的實驗與考試,是最高的工作,別的工作都不過是爲此而做的準備。」

艱難的背後原來還有更艱難的。熬過許多艱難仍不一定能成就這個大艱難。於是忽然領悟到這個字為甚麼不能輕易宣之於口。因為對於這個字,我們恆是處於艱苦掙扎的過程,永無抵達之岸:

「所以一切正在開始的青年們還不能愛;他們必須學習。他們必須用他們整個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們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動的心去學習愛。可是學習的時期永遠是一個長久的專心致志的時期,愛就長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強而深入的孤獨生活,是爲了愛著的人。」

這學習,相信並不限於「青年們」。而無論你在何時開始,繳付的信是生命,且永無畢業之期。

隧道過去光影又渙散了,專注力同時散向海洋公園那邊山樹的暗影。星燈下恍惚有物輕拂,是風動還是心動?除了引擎聲音外應該沒有其他聲音,那到底是從何處傳來的絮絮叨叨呢?前面的路看似一道長堤在無限延伸,交通燈突然跳動,有甚麼中途停了下來,緩緩地,凝定。一燈如月,看多時……

「愛的要義並不是甚麽傾心、獻身、與第二者結合(那該是怎樣的一個結合呢,如果是一種不明瞭,無所成就、不關重要的結合?),它對於個人是一種崇高的動力,去成熟,在自身內有所完成,去完成一個世界,是爲了另一個人完成一個自己的世界,這對於他是一個巨大的、不讓步的要求,把他選擇出來,向廣遠召喚。」

回家會否和你到海堤散步一會?這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約。這也不是有沒有時間的問題。如果你沒有帶同你自己出來,那麼走多長的海堤都是無關重要的;如果你沒有帶同你自己回家,那麼多長的話語也會像背後堤岸上的風。

「我相信那個愛是強有力地永在你的回憶中,因爲它是你第一次的深的寂寞,也是你爲你生命所做的第一次的內心的工作。」

車窗外的光影在後退。長堤似的路。我看見自己揹著你在走那一段淮海路。還是那一襲夜色,隔著玻璃,髣髴還可嗅到路旁法國梧桐透發著的潮潤的氣息。於此暮春之夜,載負隨黑暗一路默默成形,沒有甚麼向廣遠召喚,回頭也沒有那一個字,一切如樹,即若有所完成,也收藏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年輪裡。

2012年4月24日記

2012年4月19日

巴士上讀信5

今早要到灣仔開會,改乘另一路巴士。不同於往銅鑼灣,這路往中環方向的巴士上似乎有更多的上班族―─其實也沒有絲毫觀察下的證據,只是覺得他們的眉頭都皺得緊些,拿公事包的手都攥得緊些。

「是甚麼人發明上班的呢?」這些年有人提出這道看似幼稚、但不無反思的問題。這問題於我只是一閃而過;讓我像受電擊般陡地一震的,恐怕還是子女在我最不為意的時候劈頭問我的這句話:

「爸爸,你上班到底是忙甚麼的?」

車窗外匆匆掠過的光影髣髴突然慢下來。我一邊讀著前面一排排垂頭的背影,一邊讀著里爾克的第六封信,嘗試去理解他的答案:

「成人們來來往往,跟一些好像很重要的事務糾纏,大人們是那樣匆忙,可是兒童並不懂得他們做些甚麽事。」

「如果一天我們洞察到他們的事務是貧乏的,他們的職業是枯僵的,跟生命沒有關聯,那麽我們爲什麽不從自己世界的深處,從自己寂寞的廣處(這寂寞的本身就是工作、地位、職業),和兒童一樣把它們當作一種生疏的事去觀看呢?爲甚麽把一個兒童聰明的『不解』抛開,而對於許多事物採取防禦和蔑視的態度呢?」

里爾克的意見是複雜而深細的:他不是一意接受,也並非全盤排拒。他重視的是自己的內心世界和對外在各種組成的事物的真實感發,並深刻地理解兒童的「生疏」和「不解」,作為一種對生命底蘊的凝神審視和重新出發:

「你要知道,你現在必須應付的職業並不見得比旁的職業被甚麽習俗呀、偏見呀、謬誤呀連累得更厲害;若是真有些炫耀著一種更大的自由的職業,那就不會有職業在它自身內廣遠而寬闊,和那些從中組成真實生活的偉大事物相通了。只有寂寞的個人,他跟一個『物』一樣被放置在深邃的自然規律下,當他走向剛破曉的早晨,或是向外望那充滿非常事件的夜晚,當他感覺到那裏發生甚麽事,一切地位便會脫離了他,像是脫離一個死者,縱使他正處在真正的生活中途。」

「親愛的卡卜斯先生,凡是你現在作軍官所必須經驗的,你也許在任何一種現有的職業裏都會感到,甚至縱使你脫離各種職務,獨自同社會尋找一種輕易而獨立的接觸,這種壓迫之感也不會對你有什麽減輕。―─到處都是一樣:但是這並不足使我們恐懼悲哀;如果你在人我之間沒有諧和,你就試行與物接近,它們不會遺棄你;還有夜,還有風―─那吹過樹林、掠過田野的風;在物中間和動物那裏,一切都充滿了你可以分擔的事;還有兒童,他們同你在兒時所經驗過的一樣,又悲哀,又幸福……」

不知道里爾克深思雄辯的文字,解答了卡卜斯的疑問沒有。這時巴士進入隧道,車廂突然暗下來,但也是這時我才發現車廂裡早已亮著的燈光。燈光下我想,我該知道如何回答子女的問題了―─回答的內容一點也不重要,回答的心態才重要。

巴士出隧道時又忘了那些燈,滿車的卡卜斯們還是給我一樣的背影,窗外遭逢的「物」不斷後退,生活中有我們失落的神嗎?未下車前,我仍思索著這封信最後提出的關於神的問題。我沒有宗教信仰,但實在喜歡里爾克這一段,尤其是他將神與逝去的人一起連結在我們的生活裡:

「像是蜜蜂釀蜜那樣,我們從萬物中採擷最甜美的資料來建造我們的神。我們甚至以渺小,沒有光彩的事物開始(只要是由於愛),我們以工作,繼之以休息,以一種沉默,或是以一種微小的寂寞的歡悅,以我們沒有朋友、沒有同伴單獨所做的一切來建造他,他,我們並不能看到,正如我們祖先不能看見我們一樣。可是那些久已逝去的人們,依然存在於我們的生命裏,作爲我們的稟賦,作爲我們命運的負擔,作爲循環著的血液,作爲從時間的深處升發出來的姿態。」

2012年4月18日記

2012年4月18日

巴士上讀信4


早幾天潮濕、翳熱的空氣,令人心情不由得鬱悶。今早起來,也不知是好轉了還是變本加厲,下著不大不小的雨,彷彿上天一大清早便忙著,去擰那些好像永遠也擰不乾的衣物。

擰不乾便耍脾氣,挾著急疾的風老把雨點往人身上濺,濺得人長時不安。但若細細的想,這濡濡的不安又似乎另有真正根由,只是說不出。

就像身處的這個城市,變,好像又不變。你在巴士上,車窗因雨水而模糊了,但即使是朗朗清晨,也不見得會比現在多發現些甚麼。

攤開的風景呢?里爾克在第五封信裡,讓我們看到這樣的一個羅馬:

「我們在六個星期前到了羅馬,那時還是個空虛、炎熱、時疫流行的羅馬,這種環境又添上許多現實生活上安排的困難,更助長圍繞我們的不安,簡直沒有終結,使我們嘗盡了異鄉飄泊的痛苦。更加之以:羅馬(如果我們還不認識它)在我們到達的頭幾天真令人窒悶悲哀,由於它放射出來的死氣沉沉憂鬱的博物館的空氣;由於它精華已盡、而又勉強保持著的過去時代的儲存(從中滋養著一個可憐的現在);由於這些無名的、被學者和語言學家們所維護、經常不斷的義大利旅遊者所效仿的、對於一切改頭換面或是毀敗了的物品的過分的估價,根本這些物品也不過是另一個時代另一種生活的偶然的殘餘,這生活已經不是我們的了,而也不應該是我們的。」

那是一個已逝/未逝的城市:逝去的是精神、意義、價值,保留的是俗手的修補,博物館的空氣。我們面對的又是不是這樣一個令人氣悶鬱結的城市呢?車窗如常沒有言語。這久而久之的沒有言語,會不會將已變的、或正在慢慢變化中的也沉默成、麻木成一種不變呢?就好像窗外因雨而變的,也因看慣了而變成不變的一種變奏,一種微不足道、有而若無的變奏而已。

變令人不安,但有時候,不變更令人不安。或許,讓我們一想起便感到無比悚然的,不是每天都走在同一條路上,而是每天都以為自己走在同一條路上;不是遇上一切改變的無非是醜,無非不及往時,而是認定世上一切改變的無非是醜,無非不及往時。

所以,通過投入生活的觀察,里爾克對羅馬也有了以下這些話:

「但這裏也自有許多美,因爲無論甚麽地方都有它的美。永遠生動的流水從古老的溝渠流入這座大城,它們在許多廣場的白石盤上歡舞,散入寬闊的貯水池中,晝間泠泠有聲,夜晚的聲音更爲清澈,這裏的夜色廣大而星光燦爛,習習拂著輕風……」

隱隱,窗外也像泠泠有聲。離開了文字,抬頭望向路旁一株孤樹正試圖勾勒習習的風;紅白相間的水馬,與伸長脖子的吊機,都在風雨中凝止不動,那邊圍欄上的港鐵標語,預告南港島線在2016年竣工。

2012年4月17日記

2012年4月17日

巴士上讀信3

經過了兩天的假日,今天上班,是有甚麼不同了,還是一切不外又重複一遍?上星期讀信,感覺還是美好的,今天已有點厭得不想翻開來讀。晨光好像蒙昧了些,穿透窗玻璃的力量看來更弱了。

那是我以自己的心情來投射向外在的景物嗎?避風塘漁船上的旗幟以某種徒勞的姿態捕捉風,深灣新建的豪宅把巨影向浮泛的海灣一瀉無遺。光影中可以讀通甚麼,那些文字流過,會有生命從底下閃跳出一瓣鱗片嗎?

「你那對於生活的美好的憂慮感動我,比我在巴黎時已經感到的還深;在巴黎因爲過分的喧囂,一切都發出異樣的聲音,使萬物顫慄。這裏周圍是偉大的田野,從海上吹來陣陣的風,這裏我覺得,那些問題與情感在它們的深處自有它們本來的生命,沒有人能夠給你解答;因爲就是最好的字句也要失去真意,如果它們要解釋那最輕妙、幾乎不可言說的事物。」

這是來自曠遠平原上的里爾克的第四封信。有點繁縟和叨叨,但也還是一貫的深細溫婉,只是我在浮光和樹影的拂擾中難以把一段一段接通,而巴士的門閘聲和引擎聲響是常有的破折號和省略號。

「我要盡我的所能請求你,對於你心裏一切的疑難要多多忍耐,要去愛這些『問題的本身』,像是愛一間鎖閉了的房屋……」

愛一間鎖閉了的房屋。糾結難言的一時便得了形象。時間、生活是解鎖的關鍵,只是我想,這或許是一間永遠解不了鎖了的房屋,或樂觀一些,開了門鎖後發現還有另一重門,還有另一把鎖……

就像里爾克絮絮的解說性,解說身體的快感。在浮光與樹影的拂擾中,再讓我目光勾留、稍凝心神的,竟是一種以看植物之眼來看動物的說法:

「動物和植物中一切的美就是一種愛與渴望的、靜靜延續著的形式;他能夠同看植物一樣去看動物,它們忍耐而馴順地結合、增殖、生長,不是由於生理的享樂也不是由於生理的痛苦,只是順從需要,這個需要是要比享樂與痛苦偉大,比意志與抵抗還有力。」

忍耐而馴順,順從需要,里爾克反複地說。

還有寂寞,還有孤獨,以及它所帶來的痛苦。里爾克說,「你要愛你的寂寞」;與人甚至是與親人的生疏,當抱著自若、諒解、不打擾、求諧和的心,而儘管如此,里爾克說到底,卻仍是肯定和信任人間的愛:

「要避免去給那在父母與子女間常演出戲劇增加材料;這要費去許多子女的力,消蝕許多父母的愛,縱使他們的愛不瞭解他們;究竟是在愛著、暖著我們。不要向他們問計,也不要計較瞭解;但要相信那種爲你保存下來像是一份遺産似的愛,你要信任在這愛中自有力量存在,自有一種幸福,無須脫離這個幸福才能擴大你的世界。」

這樣,在間歇侵擾的光影中一再掩卷,巴士還沒到站,但之前在腦海暗處隱隱跌宕著的這句,終於開始恍然了:

「如果你的親近都離遠了,那麽你的曠遠已經在星空下開展得廣大。」

2012年4月16日記

2012年4月13日

巴士上讀信2

第三封信。

今天很早出門,因女兒參加學校的歌唱比賽,書包、飯壺之外,還要拿一支結他,我便自告奮勇助她一臂陪她上學。巴士上免不了假寐,里爾克的信勉強攤開,在結他與飽脹書包的夾縫中,在有形的隧道和無形的黑暗裡,讓文字偶一閃亮:

「沒有一種體驗是過於渺小的,就是很小的事件的開展都像是一個大的命運,並且這運命本身像是一塊奇異的廣大的織物,每條線都被一隻無限溫柔的手引來,排在另一條線的旁邊,千百條互相持衡。」

我被安排坐在女兒身旁。運命如清晨有點朦朧,像天還未被晨光好好詮釋,而濕氣持續。我摩挲著結他袋的黑尼龍面,感受著音樂還在裡面蘊釀未出的幸福,然後又不知不覺進入另一段黑暗……

「你將要得到首次讀這本書時的大幸福,通過無數意料不到的驚奇彷彿在一個新的夢裏。」

夢裡彷彿聽說,要相信自己的內心,要諦聽自己的聲音,要盡可能少讀審美批評的文字。

「它們多半是一偏之見,已經枯僵在沒有生命的硬化中,毫無意義……只有愛能夠理解它們,把住它們,認識它們的價值。―─面對每個這樣的說明、評論或導言,你要想念你自己和你的感覺;萬一你錯誤了,你內在的生命自然的成長會慢慢地隨時使你認識你的錯誤,把你引到另外一條路上。讓你的判斷力靜靜地發展,發展跟每個進步一樣,是深深地從內心出來,既不能強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時至才能産生。讓每個印象與一種情感的萌芽在自身裏、在暗中、在不能言說、不知不覺、個人理解所不能達到的地方完成。以深深的謙虛與忍耐去期待一個新的豁然貫通的時刻:這才是藝術地生活,無論是理解或是創造,都一樣。」

是的,忍耐。在自身裡,在暗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路途好像比平日要長。尼龍袋裡的絃線還是待在那裡沉默嗎?它們的蘊蓄純是為了下一刻的顫動嗎?我在黑暗裡細聽,空洞,繃緊,綷縩,弛緩……我在思量著時間的變化嗎?

「不能計算時間,年月都無效,就是十年有時也等於虛無。藝術家是:不算,不數;像樹木似地的成熟,不勉強擠它的汁液,滿懷信心地立在春日的暴風雨中,也不擔心後邊沒有夏天來到。」

春日,走在路上。女兒揹著結他進入校園,臨別時我把沉重的書包和飯壺都一併交付給她。音樂在遠方等待著,還有木棉,紅燦燦地告訴你花熟籽飛的時節。

「夏天終歸是會來的。」里爾克說。

2012年4月13日記

巴士上讀信1

早上乘巴士上班時,最好還是讀一些舒緩的文字。昨天開始,重讀里爾克的《給青年詩人的信》。

馮至譯,就不用擔心翻譯水平了。信的文字溫煦、平和,就像柔和的晨光,穿過山巒和樹梢,穿過暗影和噪音,來到微黃、舒坦的紙上,變成一種輕柔至極的聲音,是向我說的嗎?

「請你走向內心。探索那叫你寫的緣由,考察它的根是不是盤在你心的深處;你要坦白承認,萬一你寫不出來,是不是必得因此而死去。這是最重要的:在你夜深最寂靜的時刻問問自己:我必須寫嗎?你要在自身內挖掘一個深的答覆。若是這個答案表示同意,而你也能夠以一種堅強、單純的『我必須』來對答那個嚴肅的問題,那麼,你就根據這個需要去建造你的生活吧;你的生活直到它最尋常最細瑣的時刻,都必須是這個創造衝動的標誌和證明。然後你接近自然。你要像一個原人似的練習去說你所見、所體驗、所愛、以及所遺失的事物。」

這是昨天早上讀的第一封信。我對自己說了我的答案。我也會嘗試去做一個原人,雖然腦海中即時浮現的是個猿人。

今天讀第二封,里爾克談兩件事,第一是「暗嘲」(即是我們常用的「反諷」):

「你不要讓你被它支配,尤其是在創造力貧乏的時刻。在創造力豐富的時候你可以試行運用它,當作一種方法去理解人生。純潔地用,它就是純潔的,不必因為它而感到羞愧;如果你覺得你同它過於親密,又怕同它的親密日見增長,那麼你就轉向偉大、嚴肅的事物吧,在它們面前它會變得又渺小又可憐。尋求事物的深處:在深處暗嘲是走不下去的,――若是你把它引近偉大的邊緣,你應該立即考量這個理解的方式是不是發自你本性的一種需要。因為在嚴肅的事物的影響下,如果它是偶然發生的,它會脫離了你;如果它真是天生就屬於你,它就會強固成為一個嚴正的工具,而列入你創作藝術的一些方法的行列中。」

說得真是深刻。我也曾在創造力貧乏的時候用上暗嘲;或反過來說,我用暗嘲所以令我的創造力變得貧乏。

在深處暗嘲是走不下去的。

我走到甚麼地方去了呢?巴士到站了。明早第三封。

2012412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