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幾天都沒有讀里爾克的信了。讀信是艱難的,即使車窗外晨光明媚,照得每字每句是如何清晰,但讀在眼裡卻不一定讀到心裡,讀到字行卻不一定讀進字裡行間。
入夜讀,更是艱難。車燈無罪,只是心眼還在過了一天仍放不下的東西身上。
生活是艱難的,今天的還未放下,明天的又要疊上來。文字掠過跑馬地墳場傾斜的陰影,如今在香港仔隧道長長的白光裡焠煉我的專注力:
「愛,很好;因爲愛是艱難的。以人去愛人:這也許是給與我們的最艱難、最重大的事,是最後的實驗與考試,是最高的工作,別的工作都不過是爲此而做的準備。」
艱難的背後原來還有更艱難的。熬過許多艱難仍不一定能成就這個大艱難。於是忽然領悟到這個字為甚麼不能輕易宣之於口。因為對於這個字,我們恆是處於艱苦掙扎的過程,永無抵達之岸:
「所以一切正在開始的青年們還不能愛;他們必須學習。他們必須用他們整個的生命、用一切的力量,集聚他們寂寞、痛苦和向上激動的心去學習愛。可是學習的時期永遠是一個長久的專心致志的時期,愛就長期地深深地侵入生命―─寂寞,增強而深入的孤獨生活,是爲了愛著的人。」
這學習,相信並不限於「青年們」。而無論你在何時開始,繳付的信是生命,且永無畢業之期。
隧道過去光影又渙散了,專注力同時散向海洋公園那邊山樹的暗影。星燈下恍惚有物輕拂,是風動還是心動?除了引擎聲音外應該沒有其他聲音,那到底是從何處傳來的絮絮叨叨呢?前面的路看似一道長堤在無限延伸,交通燈突然跳動,有甚麼中途停了下來,緩緩地,凝定。一燈如月,看多時……
回家會否和你到海堤散步一會?這只是一個不經意的約。這也不是有沒有時間的問題。如果你沒有帶同你自己出來,那麼走多長的海堤都是無關重要的;如果你沒有帶同你自己回家,那麼多長的話語也會像背後堤岸上的風。
「我相信那個愛是強有力地永在你的回憶中,因爲它是你第一次的深的寂寞,也是你爲你生命所做的第一次的內心的工作。」
車窗外的光影在後退。長堤似的路。我看見自己揹著你在走那一段淮海路。還是那一襲夜色,隔著玻璃,髣髴還可嗅到路旁法國梧桐透發著的潮潤的氣息。於此暮春之夜,載負隨黑暗一路默默成形,沒有甚麼向廣遠召喚,回頭也沒有那一個字,一切如樹,即若有所完成,也收藏在我們所不知道的年輪裡。
2012年4月24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