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11月17日

開門拾果


設計系學生 Ivan 的 Design Project,選了我的詩作「拾果」(收於《路上風景》詩集)和「開門」系列(收於《門窗風雨》詩集)為素材。感謝他的心思。

2014年11月15日下午,這些作品置於金鐘「門常開」前的石欄(近「連儂牆」)上。

那邊的門早已關了。還會開出甚麼果實嗎?此記。
















 


Photo by Derek Chung





2014年10月25日

康港生


康港生這人的樣子不大記得了,否則在街上碰見必會揍他一頓。

第一次見他時他的樣子很苦惱,因他當上了廣告公司的客戶服務部總監,而大客戶之一的某某地產商卻走數──也非完全走數,而是要求廣告公司按合約寫好的銀碼打七折。要求」已是比較客氣的說法,實情是若廣告公司要收,照價七折的支票就放在桌上,同意即可拿回公司交數;要不就拉倒,繼續無了期拖數。你可以打官司,但他們早有一大群核數師準備好一切來質疑廣告公司所訂的收費標準,以及所提供的服務是否已百分百達到他們的要求。

「我才不怕他們呢?這個世界,有強權無公理嗎?」

那時康港生的臉上暴出了青筋。是了,記得他那時很瘦,有若銅鑼灣利園門前一株枝椏不多、卻會不時擋住豪華轎車駛進來的樹。

「你們廣告公司也一樣?也是打七折?大客戶又怎樣?客大欺店嗎?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一定要團結起來,對付這些無良的客戶!」

這事最後當然是不了了之。廣告公司會團結才怪。大家爭客時只會各懷鬼胎,這邊廂剛協議好以後公開比稿時會向客戶劃一徵收某個得以取回若干成本的款額,那邊廂就有某廣告公司暗地裡與客戶私議免費。向某某地產商興訟?只怕要斷了公司的財路,況且地產商旗下還有電訊超市,還有數之不盡包攬各行各業民生大小所需的的生意……得罪他們得起嗎?何況得罪他們,只會益了行家──這個更其萬萬不能了。

第二次見康港生,他已然沒有了愁容。不過也作不得準,因為我是在半島酒店一家餐廳的洗手間裡碰見他,裡面燈光黝暗,差點連尿斗的位置也瞧不清楚,何況我們還是低頭「辦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那個某某地產商,咳咳,就是走數的那家,真是自作孽。你看,這幾天地盤工人圍著他們的總部,又拉横額又喊大聲公,老爺子回公司也要繞路走,多醜。」他說話的時候也沒抬起頭。

「沒用的,他們會說是判頭的責任他們一切按合約辦,合約怎樣就怎樣,有問題的話可告他們,法庭見。」我說。

「真沒辦法對付他們嗎?」

有嗎?在二十八樓的洗手間,尿斗正對著底下九龍鬧市的一望華燈。解手會好像話語一樣,忽有豪情像萬瀑奔流之勢嗎?

康港生轉身洗手。這時我才看見他的臉有點發脹,身體也不見瘦……還是,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呢?回想不起來了,我記得的只是他的話。

「門把手。」他扭著 Philippe Starck 設計的水籠頭開關時,忽說:「我有朋友是他們某樓盤的門把手供應商,競投合約當然是價低者得,但合約注明是要意大利名牌貨,要做到有利潤,即使是微利,嗯,怎樣做到呢?」

水嘩嘩啦啦地流。他隱約地笑了一笑。

「嘿嘿,有辦法的。」

臨走時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又轉職了。職位還更上一層樓。在這餐廳舉行的新產品發佈會,便是他的新公司策劃的。

再見時康港生的體貌又不同了。這次胖哈哈的,一見面便綻開像熊貓般的卡通歡顏,牢牢抱著人不放。

「啊,見著你們真好,得到你們幫忙真好!這個 Project 是個大構想呀,放手做,大膽構思,老闆方面很信任我,一切沒問題,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

我們也沒想到他會加盟某某地產商的競爭對手某某某集團當市場及營銷策劃顧問。我和同事來開會,以為是新樓盤比稿的簡介會,誰知他說就只找我們一家公司。「找三四家來做太麻煩了,跟你們熟,做起事來有默契,大家一起搞定它,由我去sell老闆,準沒問題。」他嘩嘩啦啦的說了一大通,完全沒有我們置啄的餘地。

那樓盤在維港邊,原是居屋,那幾年地產低潮,居屋變成政府的包袱,便賣給發展商來解困了。某某某集團買下它,可以重新包裝推售,以他們過往化腐朽為神奇的戰績,在市道不振的環境下,相信利潤縱不如往日的豐厚,但也絕非冒險之舉。

「重新包裝?嘿嘿,我們不是重新包裝,」康港生在維港的渡輪上,指著碼頭那邊的五幢典型居屋說:「而是要拆掉它們重建!」

維港好像已變得很窄,不一會,我們一行人便已到達對岸,走進碼頭邊上的一幢居屋裡視察。都是四、五百平方呎的單位,間隔一如其他居屋,不見實用。窗出奇地小,因建巨窗的成本比水泥牆要高許多。而最奇怪的是,明明眼前有一無敵海景,但單位的窗的面向卻沒有好好利用。

「政府的設計就是如此,一個圖則,通用全港,也不會按環境變通。浪費大好海景,等同浪費寶貴資源―─而這,每一吋都是錢。」康港生用手比劃著,然後走進一個洗手間,說:「看,大肚婆走進這裡,便關不上門了。」

所以要拆掉。環保團體會抗議。但他們有辦法,讓政府同意他們的計劃。甚麼辦法?這個不好說。你們專心做好創意那部份吧。重建成甚麼樣子?那就厲害了。試想想,怎樣才可讓所有單位都擁有海景呢?

之後便是有關樓盤命名以及廣告主概念的構思了。那不必多說,不外就是用兩個三個還是四個字,關乎海外地標,優裕生活聯想甚麼的,還有以人為本啦,綠色生活啦那些。當然,變通是最要緊的,用字措辭其實有無限變奏。

我們跟康港生開會開了不下二十次,有次還向集團的太子女滙報進度。那太子女沒市場行銷經驗,但很客氣,也謙虛地問了不少問題。康港生不時打斷我們的話,在旁循循解說,適當時加一兩個笑話,親切地哈哈哈,表現得有若古時一個太傅。是的,她對他來說真是一項有價值的投資。我們明白的。

但進度也竟卡在這裡了。我們花了不少錢來製作提案,也投入了不少人力和時間,但仍沒有收取過任何 deposit。康港生便拍拍胸口說,包在他身上,他隨時都可拿出三五十萬來給我們作開支上期。難道不信我嗎?我這個大 Project 的命運都交托到你們手上了,我也沒找過其他公司,大家同坐一條船呀。

康港生的笑臉撐得很闊。我還記得他的紅臉活像黃昏下一時脹得滿滿的維港,滔滔的話就像不斷濺過來的水花。

後來他說居屋不能拆了,但重新包裝的計劃一樣偉大:把原居屋單位盡量打通,設計成 duplextriplexquadplex…。「還有甚麼 plex 嗎?」

有的有的我們有辦法。

最後,我們是三家比稿的廣告公司之一。康港生說是做場戲而已你們的創意那麼棒,怎會怕競爭呢。Deposit 呢?對不起,公司規定,暫時不能出這數,你們拿了這個 project,會是幾百萬的數呢,不急於一時嘛,我們都是做大事的,他涎著臉說。

之後就沒有再見他了。這個某某某集團的太傅,再沒有聽我們的電話。幾年下來,我已不大記得他的樣子了,只能想起他的神情―─對,神情是走不了的。我記得他在一家連鎖咖啡廳裡數落競爭對手某某地產商的時候說:「他們做了那麼多陰騭事,是會有報應的。老爺子一死,兩位太子便會給人玩死。我們都是這樣看的,等著瞧吧。」說的時候,我看到他那副陰惻惻的竊笑,跟外間的天色一模一樣。

而他還是個輔警呢,並已升至警司級別。我也想像不出他穿起警服執勤時的模樣。胖子穿警服像個飽脹的糉子嗎?抑或他一直是高瘦的,像一棵常拂路人頸臉的綠樹?想像不到。只有一次在反國民教育的集會上,忽然想起他曾說過在反世貿示威時同袍是怎樣對付那些長毛們的:「拘捕他們時暗中在他們脅下狠狠的擂兩拳,嘿嘿。」

嘿嘿,我有時真想記得他的樣子,在街上,在光天化日下。

201498

刊於香港文學》第358期,201410

2014年10月6日

國師真有趣


今天無意中讀到國師這一段:

「香港文藝界、左翼21 等等又包括什麼人?文藝界方面,如果你有買過香港出版的字花,你應該會見過下面列出的不少人物,包括韓麗珠、鄧小樺、鍾國強、陳滅、陳冠中等等等等,這邊篇幅有限,不枚舉。這群人其實沒什麼的,他們從來不是運動的主導者,偶然會寫寫小說和詩,或者是幫他們的「左膠」朋友插「右膠」,當然他們非常矯情,但最起碼他們的矯情是無傷大雅的。」

他的觀察和歸類真有趣。


2014年9月12日

「我試圖以尋常的文字對抗這朝向尋常的變」――鍾國強專訪

【訪問/撰寫:趙曉彤



        
鍾國強去年出版了兩本書,一本是散文集《記憶有樹》,一本是詩集《只道尋常》,後者獲文學雙年獎,而筆者偏愛前者,語言晶瑩、輕盈,像以薄薄琉璃疊出的牆壁,帶點藝術追求,但實用又實際──這也是鍾國強予人的感覺,問他為何寫詩,他說,「寫詩的意義在於,做其他嘢無意義,返工放工又無意義」──留意,不是詩如何美麗動人或我多麼才華洋溢;再問,找工作,該以興趣抑或賺錢為先?鍾國強答,若非真的喜歡到不得了,當然是賺錢,儘管工作佔據了你生活的所有時間,但四、五年後你會發現工作的價值,相比寫作四、五年了,你連自己都養不起。詩人固然喜歡談詩,但當論及民生、政事,他同樣侃侃而談──聽著聽著,筆者會忘記自己在訪談,忘了執筆又忘了提問。必須承認,他是一個說話動聽的人,且聽他的故事:


教職太忙,只能寫詩

  鍾國強在預科開始寫作,最初的作品都是課堂作業,後來升上香港大學中文系,開始參加港大文社的創作班,在學生會刊物《學苑》寫文章,也曾投稿到青年文學獎。畢業後連續獲得兩屆青獎詩組冠軍,更得到評判胡燕青的鼓勵,寫作興趣雖然養成,但也得為工作分心:


     「十年來數易職業,先在中學任教,繼而在《文匯報》當
     記者,不久重回教育界,最後進入廣告圈……一圈一圈的
     跳,現在僅是回想,也已經教人疲倦。」


──節錄自《圈定》〈後記〉


  一如許多中文系畢業生,最初他去教書,但困在中學的感覺非常封閉,且要花大量精力去備課、改簿、帶領課外活動,一天的閒暇總是那麼少,拼湊起來,遠遠不夠他寫當時最想寫的小說,幸有新詩,可以極速寫成:「詩比小說易處理,只要讓我靜下來,三個小時左右,我便能夠寫完一首詩,甚至在工作時、坐車時,在任何時間,我都可以寫上幾行詩,較易堅持寫作。」


  忙碌也罷,鍾國強還得向學生灌輸大量道德教條,但有些想法,卻是他無法信奉的,比如勸說學生努力讀書,考上大學便前途光明──「但這個社會給了年輕人多少光明呢?現在畢業的大學生,我就看不到有多少希望了,創業難,往上流動的機會少,通貨膨脹得這麼厲害,起薪點卻與我畢業時相差無幾──不是僱主想要刻薄你,是他們根本付不起錢,地租太貴,誰不想把人才留下來呢?」

  鍾國強的一些詩,記錄了他的教書生活:

     「搬弄書簿,批改作業
     須逐題對照書商送贈的
     標準答案,翻看過去的會考題目
     才能擬出一份出色的模擬試卷
     影印選擇題,剪剪貼貼
     翻看一疊永遠看不完的通告
     或第幾次會議紀錄
     別無選擇地簽名,跟著
     再簽名」
──節錄自〈室內教師〉

跑突發新聞,深入看慘案

  生活太忙,加上性格不合,三、四年後,他便辭去教職,當上《文匯報》的記者,最初跑突發新聞,後來改跑立法會、法庭等政治新聞。後者對他影響甚微,倒是前者,讓鍾國強見識了很多慘劇,衝擊頗大:「做記者後,我終於有時間為他人的不幸而悲傷,因跑突發新聞,我總是最先與慘劇的主角接觸,突發的慘案甚麼內容都有,但往往發生在社會低下階層,這些事,其實又總牽涉到香港的前途和命運,而我訪問市民,用他們的角度去看待社會的大事件、大命題,例如中港關係。漸漸我看人看事會深入一點,不再只想著表面的情感。」

  《圈定》〈後記〉有一段文字,寫他採訪一宗社工因救人而溺斃的意外,因與死者親友交談,慢慢從不同角度了解死者生前的種種,他有感自己報導的是一個有血有肉的生命,以及曾與之密切聯繫的瑣事和感情,可是當他寫成一份篇幅頗長的特稿後,仍然無法徹底表達內心感受,最後他借助了詩,寫成〈圈定〉。而記者生涯,也成為了他寫詩的素材:

     「筆記簿記下了傷者姓名性別年齡和地址
     欸,聽說傷得很厲害頭顱都爆裂了
     簡直豬頭一樣,你看到了嗎
     壓沉了聲調行家轉向準死者的親屬
     哽咽零碎的回答夾雜流暢的慰語和鼓勵
     說下來說下去明晨可能是
     轟動的鮮紅醒目的頭條
     門帘揭開,醫生冷冷地說出大熱的結果」

──節錄自〈無冕皇帝〉

  鍾國強說:「我不是要跟這份工做人世,在這裡拿到我想拿的東西後,我就走了。」


廣告人,不再避寫陰暗面

  他又轉行到廣告公司的創作部,一段日子,電視晚晚在播的「Redbull 送你一對翼」,正是他的公司的作品。原以為這份工作最適合詩人,詩人卻說,不斷把商品套在同一套技巧與模式來包裝,這種商業性的創作,對寫作反而是一種磨蝕。但他還是在廣告界逗留最久,「因為眾所周知,這裡商業主義、販售虛假,我不再有道德的包袱,可以赤裸裸地告訴其他人,我們不是用良心來賺錢的。其實這樣更能刺激自己反省生活,漸漸我甚至會想,其他的工作是否真的那麼正義?是否真能幫助社會?而我們的廣告,雖然通俗,卻有存在的必要,正正是活在純商業的環境裡,我才可以從中汲取一些想法去衝擊我原初的價值觀,同時選擇面對或者遺忘那些價值──原來道德價值的界線可以很模糊,當我懷疑、質疑多了,寫詩的時候便不再避開事物本來的陰暗面,倒是致力去呈現箇中的矛盾。」

  生活中的美與惡,不止矛盾,不止對立,有時甚至是對等──等量的溫柔或殘忍,當你從安坐久了的椅子站起來,走幾步,換一個視野去觀察,便會發現美麗的惡念。讀讀這首〈家務〉:

     「那是愛嗎?一個下著冷雨的冬天
     我看見你挺高了喉管,頷下的羽毛還未飄落
     便見你把鮮紅的血瘋狂注入奶白的瓷碗
     來不及發出喔喔的聲音,你已躺在沸水盆邊
     掏空了腹腔,瞪看自己一一鋪陳在地的內臟
     然後在茫茫蒸氣中,你從一個白瓷盎裡升起
     模糊了揭起蓋子的手,模糊了不斷增添的皺紋」

──節錄自〈家務〉

  在詩中,母親把雞蛋與雞煮給兒子吃,兒子長大又把雞煮給妻子兒女吃,鍾國強以這首詩來解釋生活的矛盾:「結束生命很慘,但殺雞卻等同進補,暴戾的行為可以變成一種關懷,原來關心可以產生惡念,我們用惡去成就關懷,『那是愛嗎』?」


社會氣氛差,愈寫愈悲觀

  生活影響寫詩,工作如是,社會環境亦如是。〈家務〉最後一節提及禽流感,乃因寫詩時正值非典型肺炎(沙士)及禽流感先後爆發,當時的香港,經濟蕭條,人心惶惶,鍾國強的詩亦漸趨悲觀:「在2003年,一切事情都陷入低谷,最低潮就是供按揭的房子跌價七成,成為負資產,半生的積蓄一下子好像全沒了……但又一定要捱下去,一旦不幸死了,妻兒怎麼辦呢?我要承擔家庭責任,前途卻似乎沒有出口,我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又不能辭職,因為要供樓。」

  「那時候,整個社會都很悲觀,董建華太差,誰做特首都比他好,當然後來發覺不是。2003年那組詩,寫〈房子〉時我負資產,寫〈水井〉時七一遊行,寫〈家務〉時禽流感,筆下所寫,都是城市、疏離與災難。其實到了現在,我也覺得香港的希望不大,香港人不會用『和平』以外的激進手段爭取權利,很多遊行我也有參與,卻似乎用處不大,我常想,如果香港慢慢變成了你我都不認識的地方,我們如何在這裡安身立命、擁有創作空間?社會氣氛令我感到悲觀,我有很多事情想做,卻好像沒有能力去做,於是愈寫愈悲觀。」

  現在,鍾國強的生活以 free lance 為主,既為《新報》、《主場新聞》、《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寫專欄,也撰寫廣告文案。每天起床,首要任務是看書、看報紙、看網上的文章,如果那陣子對某詩人感興趣,便會專心閱讀那位詩人的作品與相關評論,比如孫維民、希尼。吃過午飯,便開始寫作,先寫一點初稿、底稿,再做家務、煮飯,處理一些雜務後,便跟妻子外出散步,回家吃晚飯,看電視,特別喜歡看足球直播。偶然深宵寫詩──事實上詩都在深宵寫成,從凌晨一時寫到三時左右,睡覺。問及文字在生命的排位,他說,家庭與健康遠比文字重要,不過,文字又稍微比金錢重要一點:「不能窮得妻離子散,但只要日子過得去,同時能兼顧文字,那就最好。」

  不再困於教室、四處採訪、或在密閉的辦公室裡通宵達旦地度橋,生活簡單、清閒,鍾國強開始想寫小說:「可能需要一至兩年時間去寫,以人為重心,寫城市、寫家族,其實我想寫的小說題材跟詩的題材沒有分別,只是詩無法包容那麼大的故事性,用詩寫人物又不夠立體。」


喜歡觀察,有人就有風景

  書寫以外,如果還有餘暇,鍾國強會看書,看電影,看看香港的商場和街道,或像前陣子一樣與妻子到倫敦、巴黎旅行,看看這個世界。興趣都與「看東西」有關,鍾國強亦言,他非常喜歡觀察:「我喜歡外出多於做宅男,觀察活動通常是逛街,在人群之中,漫無目的地看人看事看物,也不純粹為了寫作,更重要的是可以看看城市發展,人在這裡如何過活,想想居民與社區的關係。」

  他希望自己可以抽離、冷靜地觀察,同時特別喜歡觀察「人」,相信有人才有可觀的風景,他以中國古畫為喻:「如果山水畫裡一個人都沒有,你會覺得這幅畫與你有一種疏離感,沒有人在裡面,就沒有焦點讓你聚焦,但如果在山與樹之間,樹蔭裡有一個行人,這件藝術品就有趣味多了,其實古詩亦然。所以說,『人』極為重要,人類就是流動的風景,讓眼睛不斷轉移焦點。」

  一年前,在也斯的追思會後,鍾國強寫下了〈傍晚在鰂魚涌〉。最近,他因為也斯逝世一周年展覽而再到鰂魚涌,沿街邊看邊拍照,嘗試以影像和文字對話,街巷的風光,因作者這「人」的視覺轉換而扣連:

     「這時從殯儀館走出來
     還好像擠在迴轉的梯間
     千種人有千種心思
     剪花人在擺脫剪影
     執念在人面的河流中
     前行還是後退
     我走到地底的人群裡
     學習像一列地車
     沒有兩旁的風景
     在金屬的聲音中認識人
     不僅僅是自己的回聲」

──節錄自〈傍晚在鰂魚涌〉


詩是有厚度、有深度的尋常之物

  也斯也寫過一首關於鰂魚涌的詩:

     「有時工作使我疲倦
     中午的時候便到外面的路上走走
     我看見生果檔上鮮紅色的櫻桃
     嗅到煙草公司的煙草味
     門前工人們穿看藍色的上衣
     一群人圍在食檔旁
     一個孩子用咸水草綁著一隻蟹
     帶牠上街
     我看見人們在趕路
     在殯儀館對面
     花檔的人在剪花」

──節錄自〈中午在鰂魚涌〉

左一為李國威,左二為也斯
  細看兩首詩,會發現不止詩題與內容,就連語言、抒情與觀察方法,鍾國強都深受也斯影響。鍾國強直言也斯對他影響甚深:「也斯善於觀察,並用文字來呈現景象,再加上少許隱喻成詩,我很喜歡他對城市、街道的觀察,以及那種冷靜地抒情的句子。」同樣影響他的,還有李國威,鍾國強說,也斯的情感較隱,而李國威的情,則是直接而激越,抒情語調處理得宜,是最好的抒情詩人,他最喜歡李國威的《曇花》,是至今惟一能夠背誦的新詩。

  鍾國強說,他喜歡詩表面看來毫無技巧可言,但內容卻藏有詩人對生活、生命有厚度的深思,也斯與李國威的詩便是如此。用一件可觸可見的物件來說明這樣的詩,鍾國強會選擇「鉛筆」,便宜而樸實,從幼稚園開始用,漸漸建立了親密的關係,雖是平常之物,卻有許多回憶,「詩正是生活中那些有意與無意之間、可以詮釋的地方。選一個角度,將尋常之物變得不尋常,其實,生活何處不是詩?」

  本文開首提及為何寫詩,答語尚有下文:「一切事情都會被遺忘,但用文字把它們留下來,便有意義。」當下想起了這段話:

     「我們的驚懼,悲慟,會慢慢在歲月中沉積,層壓,變質,
     慢慢變成無論如何努力回想也無復原初,最終只會逐一遺
     忘了的感受麼?我試圖以尋常的文字對抗這朝向尋常的變。」

──節錄自《只道尋常》〈後記〉

  筆者以文字留下2013年10月27日,詩齡三十餘年、獲第二個文學雙年獎詩組首獎以前、出版了六本詩集兩本散文集的鍾國強,而「記憶有樹,記在過去,但還會看它在當下,在未來默默生長。」(《記憶有樹》〈後記〉)


(刊於《聲韻詩刊》,2014年8月號)

2014年8月18日

看似尋常最奇崛 (訪問全文)


―─訪詩人鍾國強                                      


問:您近期的詩歌為什麼大多數都是寫時事?

鍾國強(下稱「鍾」):新出版的詩集《只道尋常》,時事題材的確較以前的詩集為多。過去我當記者的時候,寫了些「即事詩」,因事而寫,例如《魯平訪港》。而最近寫的,像《聞特首說自己堅守的規矩與市民的期望有落差》,是諷刺特區官僚文過飾非。又譬如《你賣的棋盤紙太薄了》寫一家屋邨小店,因售賣的棋盤紙太薄,店主被重罰九千元,更須支付五千多元驗貨費,我諷刺的是海關矯枉過正。

而像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雖然也是寫時政,卻不是即事詩。該詩寫作者收到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質問他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引發他對整個台灣政局與社會作出思考。當時台灣經歷了美麗島事件,本土獨立意識開始萌芽,國民黨卻以強硬的態度來鎮壓。作為詩人,楊牧不禁反思寫作所為何事;作為知識分子,他應如何面對正義、公理等的問題。這樣的詩是由文學、歷史、政治沉積而成,就不算是即事詩了。

我也有一些關於時事而不屬於即事詩的作品,比如《199》寫沙士前後香港的社會現象。但我的作品還是以即事詩居多,特別是《只道尋常》第四與第五輯。《吶喊》寫天星碼頭拆卸時,政府不顧市民保育鐘樓的心聲,寧願立刻搗碎鐘樓,也不願移址、保留。《醺語》寫兩個主要特首候選人皆不堪入目,小圈子選情教人反胃作嘔。《百佳頌》怨刺百佳超市間接操控產品供應價,趕絕士多的生存空間,其中「百佳」暗揄穢話「仆街」讀音。

問:可以再談談楊牧對您的影響嗎?

鍾:楊牧不是激昂的人,他的詩蘊藉、含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雖然不像《悲歌為林義雄作》那樣悲憤,卻並非軟弱無力。經過詩化的處理,這首詩情感表現得恰到好處,讀者能感受到他作為知識分子的關懷。又比如《學院之樹》,思考象牙塔裏的人該怎樣面對社會的問題,道出同情與關愛。但是,我覺得他後期的詩回到了書齋,多了許多玄想,寫億萬光年前,寫宇宙洪荒,但在詩藝的角度上看,我還是很欣賞的。

河水不犯井水?

問:王良和盛讚您的《水井》足以媲美謝默斯.希尼的《自我的赫利孔山》,您對此有什麼看法?

鍾:兩首詩的篇幅長度很不一樣,希尼的《自我的赫利孔山》篇幅很短,寫井中的那西塞斯(Narcissus),寫靈感的泉源;而我的《水井》,寫的是土地、河、井捉魚的歷史,及七一遊行的經驗,兩首詩牽涉的層面自然也是不一樣的。詩中的關係是複雜的,所謂「河水不犯井水」,如果「井」是「個人」的隱喻,那麼「河」就是指「集體」了;而河水的行進,也是與遊行經驗互通的。也許詩歌不應該處理太複雜的事情,為了處理這麼複雜的事情,所以我才用上這麼長的篇幅。而《水井》兩線並列,一條寫井,一條寫河,寫的時候怕別人看不明白,我便用上了不同的字體。但發表時編輯忘了用上兩種字體,葉輝說其實不加區別也可以,效果可能更好。因此後來出版詩集時,《水井》也沒有用兩種字體。

問:您的詩中對「土地」有很深的眷戀,那是您選擇長期留守香港的原因嗎?

鍾:可能香港的歷史不是太長遠,我的「土地」就是新界元朗,頂多可以追溯至童年的記憶,上一代都是移民,抱着客居的心態,對這份「土地」不會有很深的感情。

其實,我也很渴望周遊四方,長期留在香港,是因為工作需要。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後,我做過老師、記者等不同行業,在廣告界待得最久,由一九八九年直到最近。從事廣告工作便很難走得開,頂多是趁拍廣告片之便到外地走走,但只屬短期性質。回歸前後,我曾有機會選擇到海外工作,但幾經衡量,現實與心態上覺得不適不捨,終究沒有成事。年輕時候移民,適應環境應該沒有太大問題,年紀大了,移民的動力自然會減弱。但隨着近年香港各方面環境不斷變壞,中共不斷背棄政治承諾,也難保有一天移居他方的念頭不會重萌起來。

消弭語言隔閡

問:早期您的一些詩歌帶有「古典」的色彩,您對「古典主義」或「新古典主義」有何看法?您又是怎樣經營詩歌語言?

鍾: 「古典主義」對我的影響不是很大。有人偏愛「古典」語言、文化,便採取「新古典主義」的路線。八十年代我可能受到一點影響,但慶幸很快便脫離了。不是說華麗、雕琢的語言就一定不好,有的詩人還是寫出了一些很好的、富古典味的詩歌。但是,我認為寫現代題材,用「古典」語言難免會有隔閡。我的詩歌也很雕琢,但不至於完全依賴比興或借代等手法。王國維批評詞人以「桂花」代替月亮,那是指雕琢過份,造成「隔」,而我「雕琢」正是為了消弭「隔」。用莊子的說話,即順勢而行,把事物優美的一面表現出來。你也可以運用自然的語言,完全不加工,只要心裏積存夠了,很快便可以寫出來。例如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只花一個上午便寫出了三分之二(其餘的亦於下午趁監考之「便」完成),其後或稍有修飾,但再也沒有改動整體結構。我寫《房子》也一樣,只用了三個小時,七十多行,一下子就寫完了。寫完後在回家途中的巴士上看了幾遍,發現不大需要修改,後來也只改了幾個字。

《房子》第一句「房子不是我的」,那是指我爸爸的房子,然後語言在「是我的」、「不是我的」之間遊走,父親希望我繼承他的房子,而詩中段寫的則是我按揭的房子、負資產的房子,自然你會想到日後這會不會成為我兒子的房子。詩歌反覆申述「是我的」、「不是我的」,好像有意為之,其實寫的時候完全是不經意的,包括房子的傳承也是無意的,本來我只打算寫一篇關於房子的流水帳。

汲取中西文學養份

問:您非常欣賞美國女詩人伊莉莎白.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可以談談原因嗎?

鍾:畢曉普屬玄學派詩人,詩藝高超,極具深度,環顧當今的詩壇,能寫出這水平的詩人並不多見。她很關注人,作品富有哲學思想,並有女性主義的味道。她是一名同性戀者,在巴西住了許多年,故作品又帶有異域色彩。她對大自然以及城市的觀察都很深刻,感覺很強烈,詩歌的結構、押韻處理得恰到好處,不光是傳統的六節詩,新式的、寫動物的詩歌也寫得很好,詩作包含象徵。

問:您寫了很多散文詩,那是受商禽和蘇紹連的影響嗎?

鍾:是的,他們都是我的啟蒙師。商禽的詩很難超越,魔幻想像卻有現實基礎,這點是很難做得到。蘇紹連的詩則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尤其欣賞那種文字下的苦澀與酸辛。散文詩是把事件抽絲剝繭,純化得只剩骨骼,那不像小說或散文,然而讀者還是能夠通過骨骼,尋回血肉。我覺得好的創作需要突破,讓人反思文體的界定。

問:您的兩本散文集《兩個城市》和《記憶有樹》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前者溫馨,後者激烈,您自己覺得嗎?也請談談您的散文受哪些作家的影響。

鍾:《兩個城市》屬傳統意義上的散文集,寫了很多以前新界的小人物。《記憶有樹》以網誌為主,罵人的話多,也有詩評詩話,像《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重讀李國威詩札記》、《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裏讀楊牧詩四章》、《平凡中的例外懷念辛波絲卡》等。部分詩話是關夢南主編的《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的約稿,關夢南着我每期分析一首詩,後來寫着寫着,我就幾首詩一起講了。網誌寫來自然較為隨意。

楊牧的散文對我影響很深,但我不太喜歡他葉珊時期的作品。他的自傳體散文集《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後合編為《奇萊前書》),懷念師長朋友的散文都寫得非常好。一開始,我的散文頗受魯迅影響,例如《朝花夕拾》,他的小說《社戲》寫得也很像散文,《野草》我卻不太喜歡。中國的現代散文作家裏,我還喜歡李廣田、何其芳、豐子愷和許地山,特別是李廣田的《灌木集》。

品嘗現當代詩歌小說

問:您喜歡哪些現當代小說家?

鍾:要我為現代中國小說家排名的話,我一定會選魯迅和沈從文,而其他的上榜與否也沒有所謂了。有的學者批評魯迅的語言不純,多沙石,那是本末倒置,忽略了內容情感才是文學最重要的東西。魯迅很早已享負盛名,那是因為他的作品極具深度。又有人批評魯迅只寫短篇,長篇欠奉,不夠完整,那完全是謬論,難道詩人只寫抒情詩不寫史詩,就不能夠拿諾貝爾文學獎嗎?魯迅寫出了《吶喊》、《彷徨》兩部短篇小說集,足以奠定他大師級的地位,他比現在那些寫長篇小說的名小說家優秀得多。現在很多人將張愛玲捧得很高,我卻不怎麼喜歡,但無可否認,她的文字技巧高超,對人性醜惡的一面也發掘得很深刻。不過,張愛玲看人性只有惡的一面,把人的價值壓得很低。魯迅不但鞭撻性惡,同時又有憐憫的一面,那是張愛玲所不及的。

問:香港「中生代」的詩人裏面,您最欣賞哪幾位?

鍾:飲江、王良和我都很喜歡,年輕一點的還有陳滅。我欣賞飲江對人的悲憫與同情,跟筆下的事物距離很近,那是近乎宗教的角度,但他沒有居高臨下,而是轉化成掌故形式,若正若反,戲耍語言邏輯。前期《飛蟻臨水》是賦體,還是傳統的抒情詩,後期則很多抽象的詩,解構寓言,如《守株待兔》、《美人魚》、《逝水刻舟》,從概念出發,但又不至陷於概念化。他的視角與處理手法總是跟別人不一樣,香港只此一家。王良和比同齡的詩人成熟,我較喜歡他中後期的詩。中後期他以更從容的目光去看世界,例如《晨雨》、《尚未誕生》,寫靜物很親切,很收斂,讀後你心中會有餘韻不斷迴旋,力量含蓄卻不薄弱。陳滅的潛力很大,詩中的社會意識很強,擅反諷、嘲弄,《市場,去死吧》爆發力很厲害。


訪問/整理:李浩榮(《明藝》特約記者)

訪問及詩作全文刊出版面可打開:明報明藝版》第33



2014年8月17日

我試圖以尋常的文字對抗這尋常的變──訪鍾國強


新的一期聲韻有我的一個專輯,裡面有訪談以及十二首詩的英譯。這十二首詩包括:

水井家具石頭1:99 0:0(以上收入生長的房子、鹽(收入《門窗風雨》)、奶茶、華田、午餐肉、火車、聞特首說自己堅守的規矩與市民的期望有落差(以上收入《只道尋常》)及傍晚在鰂魚涌(未入集)。

這可算是我過往詩稿的一個選輯,當然還有一些我很喜歡的詩,因篇幅太長,或不利翻譯而未選入。

感謝聲韻編輯們的努力。那篇訪談稿寫得很好(得感謝趙曉彤),雖然她訪談後遺失了錄音資料,但靠筆記和記憶,還是把訪談稿寫得繪聲繪色,而且還有不少有意思的思考和整理。

至於英譯,對我來說就有如以一個全新的天地。我知道我的詩句子往往很長,而且部份也相當難譯,難得譯者高頌文和修訂者郭思琪不嫌其煩,出色地完成譯作,我謹此致以萬二分感謝。






2014年8月16日

看似尋常最奇崛──訪詩人鍾國強


今天明報明藝版刊了關於我的一篇訪問稿和兩首詩作。詩作都是近年常寫的即事詩封神〉刺官商土豪勾結的地產發展項目虛雪〉寫於今年六四紀念翌日,用了許多魯迅小說典,也算了跟訪問的內容(談了即事諷喻詩的變向和魯迅的作品)有了點呼應。








2014年7月29日

盤點


1. 這兩年寫得最勤的是詩評詩話,迄今已累近八萬字,可以編訂為一冊新詩評論集了。《記憶有樹》名為散文隨筆集,實有一半為詩評詩話,或許那時不出集,留待現在彚為一冊會更好。

2. 原來這兩年也寫了不少詩,今天一算,共有六十多首。重讀了一遍,刪去十多首自己不大喜歡或寫得不夠好的,還餘下48首,下半年若多寫一點(想寫一些較長的詩),再裁汰一次,明年或可再出一本詩集。

3. 《新報》每周一次的專欄「字如初見」寫到今年五月便被終結,壽命不到一年,沒想到《主場新聞》也突然關門,今年的文運好像頭頭碰著黑,以後的練筆文章,恐怕只能在自己的網誌和臉書上出現了。

2014年7月26日

我們 vs 他們



岳敏君作品
兩回合
擲毫
我們先
他們後
十分公平
我們先作客
他們後主場


2014726
聞《主場新聞》突然結束後草作
有人謂:我們的主場其實早已沒有了…

2014年7月22日

左右


By Rene Magritte
剛伸出去
左腳 
退
回來時
原來
位置
已給右
佔去了
聽見
把聲音

一早
取消左

2014年7月21日

就讓他們發聲吧

─聞所謂反佔中簽名運動今周展開



張曉剛作品:大家庭
就讓他們發聲吧
把路過的風都簽在
搖著尾巴的塵埃上
讓數字無精受孕
脹大成十三億胞胎

就讓他們引蛇去吧
字符盤出一窩窩權貴
讓聲稱沉默的大笛子
在黑金二色的
風信雞下吹
就讓這一周
在烈日下融掉吧

就讓他們以孩子之名吧
就讓他們以別人的孩子之名吧

2014年7月19日

2014年7月7日

等飛的時光

一篇關於香港機場的散文,刊於香港文學20147月號。





2014年6月9日

《明藝》明說


1

《明報》的「明藝」版是幹什麼的?藝發局贊助,據說花了不少公帑,但昨天所見……唉,那些名家(!)還會欠缺刊出的機會嗎?張曉風,閻連科(文旁附有明報月刊》替他出版的書《年月日》的剪影),還有一篇悼念羅孚的文章(《明月》文學附刊五月號不是已有專輯了嗎?),就是整整的一大版了。另一版是有關戴天的詩的三篇文章,要注要的是,那些文章都是節錄,全文將刊於六月號的《明月》─敢問一下:為何要資源重疊呢?而那麼多寫得比那些名家更好的香港年青寫作者,在這些藝發局資助的園地上刊出的機會,目前來看,似是遙不可及了――或許,這些園地根本志不在此……

「明藝」上置頂的專欄「心田集」有四家輪寫:張曉風、林青霞、金聖華、鄭培凱,姑勿論他們寫得如何,你會認為他們需要藝發局資助他們擁有一個寫作地盆嗎?鄭培凱在明報世紀版不是已有一個專欄了嗎?林青霞、張曉風寫的,明報系統沒有這些資助園地,不是也會刊登嗎?


2

冒著毁了這個星期天的美好心情的風險,略翻一次已刊了二十三期的明藝,發現有如回到了八十年代。夏志清、黃維樑、余光中、張曉風……還有數之不盡的悼念文章。這還算了,讀詩吧,讀到一些「名家」的詩篇,真是讀不下去。刊出的年輕人/學生的詩(如王良和所評的),也比它們好多了。

如果你有興趣,不妨翻翻這個園地和刊出的篇章,看看公帑是否用得其所:

http://www.mingpaomonthly.com/cfm/Mpm_e.cfm?Issue=201406&Htm=MPM_special2.htm

201468日記




2014年5月28日

「你厚多士呀!」


網上二次創作(爵爵港不停)
網上流傳一段地鐵車廂內的爭執短片:一名操不純粵語的中年女子,大駡身旁另一女子「厚多士」。

而根據短片,事情可能是這樣的:該名來自內地的女子與隨行小童涉嫌兩人佔三個座位,並在車廂內飲食,坐在身旁的女子看不過眼,「說」了幾句,內地女子便發作了,不斷破口大駡:「你厚多士(好多事)呀!你唔正常呀!你食錯藥呀!……」

叫駡內容像錄音機般不斷回帶,叫人煩厭。其他乘客大多默不作聲,只有少數到最後因受不了她的氣焰,才出言指責,但也讓人覺得太遲了。

其實也不需要什麼人出來高叫什麼「包容」,香港人近年已變得十分「包容」了。這並不涉及什麼「族群」矛盾,因為不少港人自身的行徑也是如此。君不見公共圖書館內經常響起手機鈴聲(或短訊、WhatsApp提示的「鳥鳴」)嗎?這還未算,響起後不僅沒有歉意,反在眾目睽睽下大模斯樣地拿起手機,高聲(對他來說可能是正常聲量)談話―─其實,我的觀察還不夠準確,根本大多數人都選擇視若無睹,聽而不聞。有好幾次,我都按耐不住對那些不知公德的人說:「講電話唔該出去講。」少數知趣的或會訕訕然邊講邊離開,但大多數人還是恬不知恥地繼續講;而其他人,都一直在默默低頭,完全當沒事發生。

所以這次車廂事件,其實跟其他事件一樣簡單:沒公德的人橫蠻無理,大家要做的便是義正辭嚴地直斥其非(當然你也可以婉言相勸,如果你覺得效果更好),而不是默默認可這種行為。而這,跟犯眾憎的對象是內地人還是香港人,基本上是不相干的。

廣州火車站,1995年
只是,這次事件讓我感「興趣」的,是那位女子回擊別人「發聲」所恃的「理由」:「個個人都正常坐車,你唔正常呀!」原來,在她心目中,對這種事情「容忍」才屬「正常」,出言指責便「不正常」了。

這讓我深思良久。她的說法,正正觸著我們文化深層的暗病和痛處,只不過在內地更為「浮面」,並因經歷了好一段「正常化」的過程而「內化」為民間一種幾成默契的行為習慣和通則。

比如說排隊,在內地,若你跟前面的人留有「距離」,則給人插隊是應該要「容忍」的,因為你留有這個距離,即表示你沒所謂,既然沒所謂,又怎能出言指責別人佔用你這個空間呢?基於這樣的指責會被認為「不正常」,所以「正常」的排隊法便是默不作聲,低頭只看顧自己眼前方寸之地,把胸緊貼前面的人的背,不敢一息稍懈。

2014514
─刊於新報字如初見專欄,2014528

你厚多士」短片
你厚多士短片長版(有粗口)

2014年4月27日

莫耶斯的悲哀


料不到莫耶斯在曼聯的日子只有十個月。

想起去夏,他神采飛揚地踏進奧脫福,毅然出任一個可能是世上任何人皆難以勝任的位置―─費格遜的繼任人。當初大家也沒有對他抱有很高的期望,心想,若曼聯今季表現中規中矩,即使沒拿什麼獎盃,即使最後排在聯賽榜第二、第三甚至第四位,相信都會「收貨」吧。畢竟,費格遜領軍長達二十多年,皇朝一旦結束,是需要一段「過渡期」的。

給莫耶斯一些時間。這是季初曼聯成績不振時響起的聲音。這很合理,因為只是初局,只要看到球隊有進步的空間,有戰果雖敗但表現猶有令人樂觀的理由,則再等一下又何妨。何況一說起當年費格遜任主帥的頭五年,也是毫無戰功,差點被炒,大家也就覺得多給莫帥一段時間,甚或幾年,也是合情合理的;而曼聯也不同於一般英超球隊,有傳統,有人情味,會看長線―─你看,給莫耶斯的合約長達六年,就充份說明這種不一樣的球會管理哲學了。

然而,世情畢竟已變了,只是莫帥還在夢中。曼聯新年之後兵敗連連,一早宣告衛冕無望看曼聯對前六的戰績,確是不堪:被利物浦、曼城愛華頓雙殺,作客又給車路士蹂躪,更難堪的,是自1972年以來主場首敗給紐卡素,而歐聯作客又敗給三流球隊奧林比亞高斯……當曼聯迷看到敵對球迷譏諷莫帥為「足球天才」時,真是百般滋味,但又難以找到什麼理由為莫帥開脫。

上周日作客愛華頓一役,無疑是最後一根稻草四大皆空還不算什麼,明年無緣歐聯還不算什麼,但對愛華頓一役整體表現之差劣與戰意之蕩然,確實令人驚愕嘆息,更加深信莫帥非儘早炒掉不可。

或許公平點,不能讓莫帥負上全責。但今天的足球比過往更殘酷,更涼薄了。你的威望、戰功不能壓服大牌球員,是不是只能「買他們怕」呢?朗尼表現時好時壞,但仍要高薪挽留,並「讓」他打一個不合適的九號半位置,不惜犧牲香川、馬達等技術型球員,這即使並非全然是莫帥的主意,但最後的「戰績」,卻由他「代罪」承受了。

莫耶斯在愛華頓打響名堂,今天卻倒在愛華頓場上。諷刺的是,接他棒的馬天尼斯只用了一季,卻在打法、成績上超越了他。人最怕比較,雖然沒有如果,但看看馬天尼斯,再看看利物浦的羅渣士,曼聯迷大概會同意莫耶斯的離去,是早好過晚。而在愛華頓出身的朗尼最在意的,可能還是他能否繼續打他最喜歡的位置而已,難怪他打來患得患失。

2014423
─刊於新報字如初見專欄,20144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