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港生這人的樣子不大記得了,否則在街上碰見必會揍他一頓。
第一次見他時他的樣子很苦惱,因他當上了廣告公司的客戶服務部總監,而大客戶之一的某某地產商卻走數──也非完全走數,而是「要求」廣告公司按合約寫好的銀碼打七折。「要求」已是比較客氣的說法,實情是若廣告公司要收,照價七折的支票就放在桌上,同意即可拿回公司交數;要不就拉倒,繼續無了期拖數。你可以打官司,但他們早有一大群核數師準備好一切來質疑廣告公司所訂的收費標準,以及所提供的服務是否已百分百達到他們的要求。
「我才不怕他們呢?這個世界,有強權無公理嗎?」
那時康港生的臉上暴出了青筋。是了,記得他那時很瘦,有若銅鑼灣利園門前一株枝椏不多、卻會不時擋住豪華轎車駛進來的樹。
「你們廣告公司也一樣?也是打七折?大客戶又怎樣?客大欺店嗎?我們一定要想辦法,一定要團結起來,對付這些無良的客戶!」
這事最後當然是不了了之。廣告公司會團結才怪。大家爭客時只會各懷鬼胎,這邊廂剛協議好以後公開比稿時會向客戶劃一徵收某個得以取回若干成本的款額,那邊廂就有某廣告公司暗地裡與客戶私議免費。向某某地產商興訟?只怕要斷了公司的財路,況且地產商旗下還有電訊、超市,還有數之不盡包攬各行各業民生大小所需的的生意……得罪他們得起嗎?何況得罪他們,只會益了行家──這個更其萬萬不能了。
第二次見康港生,他已然沒有了愁容。不過也作不得準,因為我是在半島酒店一家餐廳的洗手間裡碰見他,裡面燈光黝暗,差點連尿斗的位置也瞧不清楚,何況我們還是低頭「辦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
「那個某某地產商,咳咳,就是走數的那家,真是自作孽。你看,這幾天地盤工人圍著他們的總部,又拉横額又喊大聲公,老爺子回公司也要繞路走,多醜。」他說話的時候也沒抬起頭。
「沒用的,他們會說是判頭的責任。他們一切按合約辦,合約怎樣就怎樣,有問題的話可告他們,法庭見。」我說。
「真沒辦法對付他們嗎?」
有嗎?在二十八樓的洗手間,尿斗正對著底下九龍鬧市的一望華燈。解手會好像話語一樣,忽有豪情像萬瀑奔流之勢嗎?
康港生轉身洗手。這時我才看見他的臉有點發脹,身體也不見瘦……還是,他一直就是這個樣子呢?回想不起來了,我記得的只是他的話。
「門把手。」他扭著 Philippe Starck 設計的水籠頭開關時,忽說:「我有朋友是他們某樓盤的門把手供應商,競投合約當然是價低者得,但合約注明是要意大利名牌貨,要做到有利潤,即使是微利,嗯,怎樣做到呢?」
水嘩嘩啦啦地流。他隱約地笑了一笑。
「嘿嘿,有辦法的。」
臨走時他遞給我一張名片。又轉職了。職位還更上一層樓。在這餐廳舉行的新產品發佈會,便是他的新公司策劃的。
再見時康港生的體貌又不同了。這次胖哈哈的,一見面便綻開像熊貓般的卡通歡顏,牢牢抱著人不放。
「啊,見著你們真好,得到你們幫忙真好!這個 Project 是個大構想呀,放手做,大膽構思,老闆方面很信任我,一切沒問題,Everything is under control!」
我們也沒想到他會加盟某某地產商的競爭對手某某某集團當市場及營銷策劃顧問。我和同事來開會,以為是新樓盤比稿的簡介會,誰知他說就只找我們一家公司。「找三四家來做太麻煩了,跟你們熟,做起事來有默契,大家一起搞定它,由我去sell老闆,準沒問題。」他嘩嘩啦啦的說了一大通,完全沒有我們置啄的餘地。
那樓盤在維港邊,原是居屋,那幾年地產低潮,居屋變成政府的包袱,便賣給發展商來解困了。某某某集團買下它,可以重新包裝推售,以他們過往化腐朽為神奇的戰績,在市道不振的環境下,相信利潤縱不如往日的豐厚,但也絕非冒險之舉。
「重新包裝?嘿嘿,我們不是重新包裝,」康港生在維港的渡輪上,指著碼頭那邊的五幢典型居屋說:「而是要拆掉它們重建!」
維港好像已變得很窄,不一會,我們一行人便已到達對岸,走進碼頭邊上的一幢居屋裡視察。都是四、五百平方呎的單位,間隔一如其他居屋,不見實用。窗出奇地小,因建巨窗的成本比水泥牆要高許多。而最奇怪的是,明明眼前有一無敵海景,但單位的窗的面向卻沒有好好利用。
「政府的設計就是如此,一個圖則,通用全港,也不會按環境變通。浪費大好海景,等同浪費寶貴資源―─而這,每一吋都是錢。」康港生用手比劃著,然後走進一個洗手間,說:「看,大肚婆走進這裡,便關不上門了。」
所以要拆掉。環保團體會抗議。但他們有辦法,讓政府同意他們的計劃。甚麼辦法?這個不好說。你們專心做好創意那部份吧。重建成甚麼樣子?那就厲害了。試想想,怎樣才可讓所有單位都擁有海景呢?
之後便是有關樓盤命名以及廣告主概念的構思了。那不必多說,不外就是用兩個、三個還是四個字,關乎海外地標,優裕生活聯想甚麼的,還有以人為本啦,綠色生活啦那些。當然,變通是最要緊的,用字、措辭其實有無限變奏。
我們跟康港生開會開了不下二十次,有次還向集團的太子女滙報進度。那太子女沒市場行銷經驗,但很客氣,也謙虛地問了不少問題。康港生不時打斷我們的話,在旁循循解說,適當時加一兩個笑話,親切地哈哈哈,表現得有若古時一個太傅。是的,她對他來說真是一項有價值的投資。我們明白的。
但進度也竟卡在這裡了。我們花了不少錢來製作提案,也投入了不少人力和時間,但仍沒有收取過任何 deposit。康港生便拍拍胸口說,包在他身上,他隨時都可拿出三五十萬來給我們作開支上期。難道不信我嗎?我這個大 Project 的命運都交托到你們手上了,我也沒找過其他公司,大家同坐一條船呀。
康港生的笑臉撐得很闊。我還記得他的紅臉活像黃昏下一時脹得滿滿的維港,滔滔的話就像不斷濺過來的水花。
後來他說居屋不能拆了,但重新包裝的計劃一樣偉大:把原居屋單位盡量打通,設計成 duplex、triplex、quadplex…。「還有甚麼 plex 嗎?」
有的有的。我們有辦法。
最後,我們是三家比稿的廣告公司之一。康港生說是做場戲而已。你們的創意那麼棒,怎會怕競爭呢。Deposit 呢?對不起,公司規定,暫時不能出這數,你們拿了這個 project,會是幾百萬的數呢,不急於一時嘛,我們都是做大事的,他涎著臉說。
之後就沒有再見他了。這個某某某集團的太傅,再沒有聽我們的電話。幾年下來,我已不大記得他的樣子了,只能想起他的神情―─對,神情是走不了的。我記得他在一家連鎖咖啡廳裡數落競爭對手某某地產商的時候說:「他們做了那麼多陰騭事,是會有報應的。老爺子一死,兩位太子便會給人玩死。我們都是這樣看的,等著瞧吧。」說的時候,我看到他那副陰惻惻的竊笑,跟外間的天色一模一樣。
而他還是個輔警呢,並已升至警司級別。我也想像不出他穿起警服執勤時的模樣。胖子穿警服像個飽脹的糉子嗎?抑或他一直是高瘦的,像一棵常拂路人頸臉的綠樹?想像不到。只有一次在反國民教育的集會上,忽然想起他曾說過在反世貿示威時同袍是怎樣對付那些長毛們的:「拘捕他們時暗中在他們脅下狠狠的擂兩拳,嘿嘿。」
嘿嘿,我有時真想記得他的樣子,在街上,在光天化日下。
2014年9月8日
刊於《香港文學》第358期,2014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