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18日

看似尋常最奇崛 (訪問全文)


―─訪詩人鍾國強                                      


問:您近期的詩歌為什麼大多數都是寫時事?

鍾國強(下稱「鍾」):新出版的詩集《只道尋常》,時事題材的確較以前的詩集為多。過去我當記者的時候,寫了些「即事詩」,因事而寫,例如《魯平訪港》。而最近寫的,像《聞特首說自己堅守的規矩與市民的期望有落差》,是諷刺特區官僚文過飾非。又譬如《你賣的棋盤紙太薄了》寫一家屋邨小店,因售賣的棋盤紙太薄,店主被重罰九千元,更須支付五千多元驗貨費,我諷刺的是海關矯枉過正。

而像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雖然也是寫時政,卻不是即事詩。該詩寫作者收到一封「不容增刪的信」,質問他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引發他對整個台灣政局與社會作出思考。當時台灣經歷了美麗島事件,本土獨立意識開始萌芽,國民黨卻以強硬的態度來鎮壓。作為詩人,楊牧不禁反思寫作所為何事;作為知識分子,他應如何面對正義、公理等的問題。這樣的詩是由文學、歷史、政治沉積而成,就不算是即事詩了。

我也有一些關於時事而不屬於即事詩的作品,比如《199》寫沙士前後香港的社會現象。但我的作品還是以即事詩居多,特別是《只道尋常》第四與第五輯。《吶喊》寫天星碼頭拆卸時,政府不顧市民保育鐘樓的心聲,寧願立刻搗碎鐘樓,也不願移址、保留。《醺語》寫兩個主要特首候選人皆不堪入目,小圈子選情教人反胃作嘔。《百佳頌》怨刺百佳超市間接操控產品供應價,趕絕士多的生存空間,其中「百佳」暗揄穢話「仆街」讀音。

問:可以再談談楊牧對您的影響嗎?

鍾:楊牧不是激昂的人,他的詩蘊藉、含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雖然不像《悲歌為林義雄作》那樣悲憤,卻並非軟弱無力。經過詩化的處理,這首詩情感表現得恰到好處,讀者能感受到他作為知識分子的關懷。又比如《學院之樹》,思考象牙塔裏的人該怎樣面對社會的問題,道出同情與關愛。但是,我覺得他後期的詩回到了書齋,多了許多玄想,寫億萬光年前,寫宇宙洪荒,但在詩藝的角度上看,我還是很欣賞的。

河水不犯井水?

問:王良和盛讚您的《水井》足以媲美謝默斯.希尼的《自我的赫利孔山》,您對此有什麼看法?

鍾:兩首詩的篇幅長度很不一樣,希尼的《自我的赫利孔山》篇幅很短,寫井中的那西塞斯(Narcissus),寫靈感的泉源;而我的《水井》,寫的是土地、河、井捉魚的歷史,及七一遊行的經驗,兩首詩牽涉的層面自然也是不一樣的。詩中的關係是複雜的,所謂「河水不犯井水」,如果「井」是「個人」的隱喻,那麼「河」就是指「集體」了;而河水的行進,也是與遊行經驗互通的。也許詩歌不應該處理太複雜的事情,為了處理這麼複雜的事情,所以我才用上這麼長的篇幅。而《水井》兩線並列,一條寫井,一條寫河,寫的時候怕別人看不明白,我便用上了不同的字體。但發表時編輯忘了用上兩種字體,葉輝說其實不加區別也可以,效果可能更好。因此後來出版詩集時,《水井》也沒有用兩種字體。

問:您的詩中對「土地」有很深的眷戀,那是您選擇長期留守香港的原因嗎?

鍾:可能香港的歷史不是太長遠,我的「土地」就是新界元朗,頂多可以追溯至童年的記憶,上一代都是移民,抱着客居的心態,對這份「土地」不會有很深的感情。

其實,我也很渴望周遊四方,長期留在香港,是因為工作需要。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後,我做過老師、記者等不同行業,在廣告界待得最久,由一九八九年直到最近。從事廣告工作便很難走得開,頂多是趁拍廣告片之便到外地走走,但只屬短期性質。回歸前後,我曾有機會選擇到海外工作,但幾經衡量,現實與心態上覺得不適不捨,終究沒有成事。年輕時候移民,適應環境應該沒有太大問題,年紀大了,移民的動力自然會減弱。但隨着近年香港各方面環境不斷變壞,中共不斷背棄政治承諾,也難保有一天移居他方的念頭不會重萌起來。

消弭語言隔閡

問:早期您的一些詩歌帶有「古典」的色彩,您對「古典主義」或「新古典主義」有何看法?您又是怎樣經營詩歌語言?

鍾: 「古典主義」對我的影響不是很大。有人偏愛「古典」語言、文化,便採取「新古典主義」的路線。八十年代我可能受到一點影響,但慶幸很快便脫離了。不是說華麗、雕琢的語言就一定不好,有的詩人還是寫出了一些很好的、富古典味的詩歌。但是,我認為寫現代題材,用「古典」語言難免會有隔閡。我的詩歌也很雕琢,但不至於完全依賴比興或借代等手法。王國維批評詞人以「桂花」代替月亮,那是指雕琢過份,造成「隔」,而我「雕琢」正是為了消弭「隔」。用莊子的說話,即順勢而行,把事物優美的一面表現出來。你也可以運用自然的語言,完全不加工,只要心裏積存夠了,很快便可以寫出來。例如楊牧的《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只花一個上午便寫出了三分之二(其餘的亦於下午趁監考之「便」完成),其後或稍有修飾,但再也沒有改動整體結構。我寫《房子》也一樣,只用了三個小時,七十多行,一下子就寫完了。寫完後在回家途中的巴士上看了幾遍,發現不大需要修改,後來也只改了幾個字。

《房子》第一句「房子不是我的」,那是指我爸爸的房子,然後語言在「是我的」、「不是我的」之間遊走,父親希望我繼承他的房子,而詩中段寫的則是我按揭的房子、負資產的房子,自然你會想到日後這會不會成為我兒子的房子。詩歌反覆申述「是我的」、「不是我的」,好像有意為之,其實寫的時候完全是不經意的,包括房子的傳承也是無意的,本來我只打算寫一篇關於房子的流水帳。

汲取中西文學養份

問:您非常欣賞美國女詩人伊莉莎白.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可以談談原因嗎?

鍾:畢曉普屬玄學派詩人,詩藝高超,極具深度,環顧當今的詩壇,能寫出這水平的詩人並不多見。她很關注人,作品富有哲學思想,並有女性主義的味道。她是一名同性戀者,在巴西住了許多年,故作品又帶有異域色彩。她對大自然以及城市的觀察都很深刻,感覺很強烈,詩歌的結構、押韻處理得恰到好處,不光是傳統的六節詩,新式的、寫動物的詩歌也寫得很好,詩作包含象徵。

問:您寫了很多散文詩,那是受商禽和蘇紹連的影響嗎?

鍾:是的,他們都是我的啟蒙師。商禽的詩很難超越,魔幻想像卻有現實基礎,這點是很難做得到。蘇紹連的詩則有打動人心的力量,尤其欣賞那種文字下的苦澀與酸辛。散文詩是把事件抽絲剝繭,純化得只剩骨骼,那不像小說或散文,然而讀者還是能夠通過骨骼,尋回血肉。我覺得好的創作需要突破,讓人反思文體的界定。

問:您的兩本散文集《兩個城市》和《記憶有樹》給人的感覺很不一樣,前者溫馨,後者激烈,您自己覺得嗎?也請談談您的散文受哪些作家的影響。

鍾:《兩個城市》屬傳統意義上的散文集,寫了很多以前新界的小人物。《記憶有樹》以網誌為主,罵人的話多,也有詩評詩話,像《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重讀李國威詩札記》、《活在我們所追求的同情和智慧裏讀楊牧詩四章》、《平凡中的例外懷念辛波絲卡》等。部分詩話是關夢南主編的《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的約稿,關夢南着我每期分析一首詩,後來寫着寫着,我就幾首詩一起講了。網誌寫來自然較為隨意。

楊牧的散文對我影響很深,但我不太喜歡他葉珊時期的作品。他的自傳體散文集《山風海雨》、《方向歸零》、《昔我往矣》(後合編為《奇萊前書》),懷念師長朋友的散文都寫得非常好。一開始,我的散文頗受魯迅影響,例如《朝花夕拾》,他的小說《社戲》寫得也很像散文,《野草》我卻不太喜歡。中國的現代散文作家裏,我還喜歡李廣田、何其芳、豐子愷和許地山,特別是李廣田的《灌木集》。

品嘗現當代詩歌小說

問:您喜歡哪些現當代小說家?

鍾:要我為現代中國小說家排名的話,我一定會選魯迅和沈從文,而其他的上榜與否也沒有所謂了。有的學者批評魯迅的語言不純,多沙石,那是本末倒置,忽略了內容情感才是文學最重要的東西。魯迅很早已享負盛名,那是因為他的作品極具深度。又有人批評魯迅只寫短篇,長篇欠奉,不夠完整,那完全是謬論,難道詩人只寫抒情詩不寫史詩,就不能夠拿諾貝爾文學獎嗎?魯迅寫出了《吶喊》、《彷徨》兩部短篇小說集,足以奠定他大師級的地位,他比現在那些寫長篇小說的名小說家優秀得多。現在很多人將張愛玲捧得很高,我卻不怎麼喜歡,但無可否認,她的文字技巧高超,對人性醜惡的一面也發掘得很深刻。不過,張愛玲看人性只有惡的一面,把人的價值壓得很低。魯迅不但鞭撻性惡,同時又有憐憫的一面,那是張愛玲所不及的。

問:香港「中生代」的詩人裏面,您最欣賞哪幾位?

鍾:飲江、王良和我都很喜歡,年輕一點的還有陳滅。我欣賞飲江對人的悲憫與同情,跟筆下的事物距離很近,那是近乎宗教的角度,但他沒有居高臨下,而是轉化成掌故形式,若正若反,戲耍語言邏輯。前期《飛蟻臨水》是賦體,還是傳統的抒情詩,後期則很多抽象的詩,解構寓言,如《守株待兔》、《美人魚》、《逝水刻舟》,從概念出發,但又不至陷於概念化。他的視角與處理手法總是跟別人不一樣,香港只此一家。王良和比同齡的詩人成熟,我較喜歡他中後期的詩。中後期他以更從容的目光去看世界,例如《晨雨》、《尚未誕生》,寫靜物很親切,很收斂,讀後你心中會有餘韻不斷迴旋,力量含蓄卻不薄弱。陳滅的潛力很大,詩中的社會意識很強,擅反諷、嘲弄,《市場,去死吧》爆發力很厲害。


訪問/整理:李浩榮(《明藝》特約記者)

訪問及詩作全文刊出版面可打開:明報明藝版》第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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