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8月11日

外雙溪與富春江

Photo by Derek Chung
不知是第幾趟來台北的故宮博物院了。每一趟,都有新鮮的感覺。院前的兩排柏樹好像還是老樣子,但望著那碧翠的容色,挺直的軀幹,在艷陽天底下,便又有一番與前不同的豁朗與舒徐。

心中還有墾丁的山長海濶。但眼前的外雙溪,山縮林近,樓閣點染,也自有親切的人間味。臨近館樓,人聲漸沸,及至步進大堂,方知有不少旅行團集結,或忙著在櫃台取導賞耳機,或趨附拍照,前呼後引,有的更恣肆拉開嗓門――不問可知,那是我們在港漸已習慣了的同胞們的行徑。

記得上兩回參觀故宮,都可在恬靜的環境裡悠徐欣賞。即使是國寶級的展品,人流較多,都能秩序井然,以諒以讓,各賞所好。但這一次卻大大不同,在譽為鎮館三寶的毛公鼎、翠玉白菜、肉形石等展品前,固然人頭湧湧,插針不下;即便是象牙球、核舟、白玉苦瓜等文物,亦見圍成數匝,久久不離不散。我們並不是怕人擠,所以開始時也硬擠在人群裡,在人縫中瞥賞文物,但吃了一些苦頭,便學乖了。

那些苦頭其實也屬小事,不過是給人插隊,給人肩撞,給人踏了一下而沒有聽到一聲對不起。這些事在國內,不是每分每秒都在發生嗎?這次在團隊的圍攏中,我又在心裡默默重溫那些國內旅遊心得:排隊時胸要緊貼前面的背,倘若你跟前面的人保持一段縱然是幾吋的距離,即表示你在「邀請」別人插隊;這種擺明是「不介意」的姿勢,別人插隊你也做聲不得。幾年前我在廣州火車站,便曾目睹好幾條輪候購買春運火車票的民工人龍,胸貼背,手扣手,組成蔚為奇觀的「人肉串燒」。有時後面的人突然失去平衡向前跌,人鏈便掀起一層層波浪向前推,直推至杳不見首的龍頭方向去。又有一次在機場櫃台check in,感覺背後有人緊緊擠壓著,以為輪候人多,不以為意,但其後發現對方雙手更進一步地環伸過來,像要把我牢牢鎖困似的。我回過頭來想瞪他一眼,可一看之下,卻發現後面原來只有他一人。那一刻,我除了認定那是一種分秒俱要保持警惕的習慣、以確保自己那方寸之間不容別人剝奪的權利之外,實在想不到其他解釋。

所以,我們在館內便想出了一個「避」字訣。我們遊賞的方法是:先在鬧哄哄的團隊之間所遺留下來的隙位中從容看展品(那些通常是較次要的文物,但可能更有觀賞價值),待那些集結號開拔,我們便趕緊湊近去看那些熱門的展品。

集結號對寶鼎玉石、奇器珍玩顯然較感興趣,其他的有時甚至連走馬看花也沒時間。因此,書畫展廳便是我們觀賞的天堂。第一次來這裡,我為蘇軾的《前赤壁賦》驚嘆。這次,我有幸可以慢慢觀賞王羲之的《蘭亭集序》拓本和摹本,觀賞那些悠徐抒發心志的翰墨與筆觸。看那些忽大忽小的字,那些不迴避,不刻意的錯筆,都是那麼自然而然地安放在一起,是整體,是互補,是呼應,但逐一細看每字,也足以自成天地,有著自己不容別的字取代的個性。

這一次又發現了傳說是南宋李唐所繪的《文姬歸漢圖冊》,特別喜歡細看其中諸色人物與車馬服飾。在香港錯過了北宋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只看過明朝仇英所繪的版本。仇本與張本比較,用色較鮮,筆觸更細,明顯是另一種風格,但亦為我所喜,當日在港觀賞時只嘆有時間限制,匆匆數分鐘,未能消化裡面眾多街巷人物。如今近距離看《文姬歸漢圖冊》,一時竟不習慣那種無人騷擾的從容,每一張臉容,每一種步姿,都可反復細賞,配以《胡笳十八拍》詩文,真可在此消磨一整個下午。

步入另一展廳,只見「山水合璧」四個大字。原來是元代畫家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合璧特展浙江博物院借出三百多年前遭火劫的《富春山居圖-剩山圖》,與台北故宮原藏之另一殘卷《富春山居圖-無用師卷》首次合璧展出,說是兩岸文化交流盛事,亦實現了溫家寶「希望兩畫合一」的夙願云云。可惜前半展期已過,我們看不到破天荒的兩畫合璧,只能看到乾隆將真迹判為假、將仿作信為真的《富春山居圖-子明卷》。當《剩山圖》裝箱運回對岸的時候,我們在這裡,隔著玻璃,默默看著富春江繚繞的山水,給那個佔有慾極強的皇帝,在每一吋留白的空間題滿了字鈐滿了印。

我想,剩山返回對岸,無用師還是無用師不是更好嗎?離去的時候那些集結號大都不見,或許行程緊密,早已上車趕赴下一站去了。參觀了大半天,走下台階時開始覺著疲累,忽地想起《文姬歸漢圖冊》裡面的胡漢人物,或騎或走或立,都好像把腰板挺得很直。

――台灣行腳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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