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一代足球評述家林尚義及一個逝去的年代
少年時候,別人是看足球,我則是聽。
聽球賽,是因為看不到。家住元朗,即使有錢買政府大球場或花墟球場的門票,也不可能山長水遠溜到市區去。
於是只好聽收音機的評述。那時商台評述員是林尚義、蔡文堅,港台則是何鑑江與何靜江。較早的時候還可以聽到葉觀楫粗大嘎啞的聲音。球場沒爆滿,電台只會在半場完後才開咪,先綜述上半場戰況,然後才開始評講下半場。
我較喜歡聽林尚義,因為他是球員出身,分析技術層面較精到,而且那厚實無華的嗓音,予人較中肯的感覺。港台二何雙簧則只覺吵耳,聲音也嫌過於尖亮,尖亮而多廢言,無乃一種聲音的污染。
聽球賽有個好處,因為可以騁無窮的想像。而少年要做家務的我,也可以一邊做,一邊聽,將球賽聲擬的戰況覆疊到掃地、抹桌、摘菜的動作去。我家客廳有一個想像的球場,牆腳就是邊界,櫈腳為龍門,廢紙團暫作皮球,家務閒時走過,一個腳趾尾拉西,便將收音機的聲音化為具體的現場―─入網!入網!
又何需網呢。林尚義堅定地說應聲入網,我可以想像一個皮球掛在網頂滾旋著不願下來,但「應」甚麼「聲」呢?我把耳朵靠近那台原子粒收音機,在人聲鼎沸中不免懷疑自己是不是聽漏了最重要的聲音。
有時在屋外聽,有時在水井旁聽,把聲量調得比水泵還響。水泵抽水有時要先靠人手往井內的喉管注水。當開動水泵時,管頂凹位的水便會不斷震出旋渦,配合收音機傳來的激烈戰況,幾疑是一把張大的喉嚨在井內吼叫,震出源源不絕的回聲。而我這時總會想起柳永。「凡有飲水處,即能歌柳永詞。」記得那時的中文老師如是說。他總愛在課堂上以拖得有如夏日般悠長的腔調朗吟雨霖鈴:寒蟬淒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
那時我怎可能憑這老派的嗓音理解背後有甚麼深意呢。還是凡有水井處都有簡單而洪亮的足球評述好。一是一,二是二。十二碼只有兩種可能。
光聽,那時是沒有遺憾的。因為沒有他選,也從沒想過可以有另外的選擇。那時,我們都好像不懂得要求。那是一個認定了如此就固守於如此的年代。
就好像我擁護的球隊選擇了南華一樣。選定了就一直沒改變。其實回想起來也沒有怎麼去選,好像擁護南華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那時英國足球也是選了同樣穿紅衣的曼聯。或許那是巧合,或許那不是巧合―─廢話在足球評述界有時也是少不免的。
「紅衫白袖白褲左攻右嘅係南華,藍衫藍褲右攻左嘅係精工。」收音機一響,又是那熟悉而親切的聲音。聽多了有時會覺得他們像親人,因親人的叮囑也是挺囉唆的。但無妨,我的腦海因這些聲音而有了顏色,這些顏色會動,會交叉走位,會飛揚。
當然也有失落的時候。失落,很簡單,就是南華輸球的時候。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一九七六年歲末到一個同學家中聽球賽。他是精工迷,跟擁南躉是死敵。那次一扭開收音機,林尚義說你沒聽錯,上半場南華領先四比零,精工後段才追回兩球。那是一個誰也沒料到的瘋狂紀錄。不知是我的同學修養佳,還是成竹在胸,他沒有不高興,反而沉靜地跟我繼續收聽下半場的戰況。不料下半場卻來個大逆轉,精工最後反勝五比四。每進一球,我都好像聽到自己呯然的心跳,當然,整個下半場我是無論如何也聽不到那位平靜得可以的同學的任何聲響。走的時候他送我,見他面不紅耳不熱,我倒是異常尷尬地沉默著。
聽的磨練,也足以讓我知道甚麼也有起伏高低,凡事不可自滿,福禍只隔一線。這是聽足球免費送贈的人生課程、EQ入門。
長大了,也沒有怎麼到球場看球。到了八十年代,電視轉播外國高水平的足球日漸普及,本地足球雖未至於迅速沒落,但無疑已是日薄西山,球員以至評述員,也沒有昔日風光。這是一個要適應的年代,所以有人辦告別賽賺最後一筆錢退休,有人開酒吧餐廳或體育用品店,有人轉業電視……而我這個日漸對本地足球喪失興趣的前擁南躉,也在適應沒有本地成份的足球,而對我更為意義重大的是:我要由「聽」慢慢適應至「看」,漸漸習慣把想像力從眼球的刺激活動中完全去掉―─其實也不費工夫,當我憶起這一段聽的歷史時,早已驚覺那自然而然染上的感官麻木症了。
覆蓋那「聽」的歷史的,是唯一一次「看」的回憶。記得那是八十年代初,在還未改建的掃桿埔大球場館,我跟大學舍友看了一場寶路華對東方的盃賽決賽。球技,組織,戰術,戰情,都無甚足觀。當你認為九十分鐘的比賽最好在十分鐘內完結,而加時以至射十二碼都是一種熬人的折磨,那就表示你真的需要告別本地足球了。記得那時我和舍友在觀眾棚上竟侃侃談起別的事情,球賽就像在我們眼前無聲地進行一樣。無聲,還是有人說過的,震耳欲聾的靜寂?不知道,只知道那時我忽然懷念著的林尚義們那縱横裨闔一個時代的滔滔雄音,正凝在疏疏落落的場館上方一個碩大無朋的真空裏。
林尚義後來還是常見的。首先在電視台評述足球。九十年代教人意外的,還有古惑仔系列電影中的牧師角色。牧師角色那種憨態和雄渾慢悠腔,正由於與時代格格不入,因而產生計算之外的喜劇感。本以為他會在電影中再進一步,不意古惑仔系列又要被逼轉型變身,阿叔到底還是跟不上變化。而無線這座故步自封的堡壘,想來該是他最如魚得水的容身之所,但看到1998年及2006年世界盃期間他的慢悠反應以及在鏡頭前煙癮發作的窘態慘遭李克勤等藝人無情揶揄,已知道他在無線的日子已在倒數中。果然,到了2006年世界盃後,他就在無線「榮休」了。
林住在我的公司附近。所以,那幾年我和同事午飯時經常在留仙街的新釗記看到他。原先是兩個人對桌而坐,那跟他一樣沉默的女子該是他的妻子。我們碰見他,也會友善地尊稱他一聲「阿叔」,他大多淡淡地回應。有時我們會向他求證一些球壇軼聞,這時他的眼裏才會放出一些光采。我們都覺得,他的淡然和沉默跟電影裏的牧師大相徑庭,也無從找回一絲昔日口若懸河的球評家風采。過了幾年,午飯時只見他一人,後來才知他喪妻。到2009年春天,讀報驚聞他在獨居的寓所內昏迷,被兒子發現後送院不治,終年七十四。
林的離世,再一次告訴我這個事實:聽的年代早已隨風而逝。它沒有跟上這個看的時代,它還沉湎在舊世界的簡陋想像和不變的價值裏……
2011年4月20日初稿
──刊於《香港文學》2011年8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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