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30日

香港有文學


「一人一相撐香港文學」,特別為一些藏書拍了照,並寫了一點文字:





《十人詩選》重要,並饒具特別意義,因有多位未出詩集的香港重要作家的詩,都在這裡。如吳煦斌,如李國威⋯⋯

若這本獲藝發局資助的詩選沒有出版,則我們現在想看到這些作品,只能靠有心人去從舊書刊中一一蒐集了。

只怕這些有心人,已越來越少。

《十人詩選》前有葉輝序〈十種個性與二十年的共同記憶〉及也斯序〈抗衡與抒情、藝術與關懷〉,信是勾勒一個時代的信念、承傳、語言美學的重要篇章。

不少外地詩友問我香港詩可讀什麼書,我第一時間推薦這本。要認識香港詩最好一面的脈絡,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本。若問香港詩跟中、台有何不同,有何獨特而可貴之處,我答:你看這本,就會明白。《十人詩選》是香港詩的驕傲。

詩選中我個人特別鍾愛李國威的詩。李國威短暫一生,詩的數量不多,但幾乎全是精品。〈曇花〉 一詩,亦可能是香港詩中寫情寫得最好的一首。


也斯,不能跳過的香港文學重要部份。他最早的散文集《灰鴿早晨的話》和《神話午餐》,以及小說集《養龍人師門》,是由台灣的出版社為他出版的。


我所珍藏的部份素葉叢書。素葉不取政府資助,默默為香港寫作人出書,為我們帶來高品質的文學作品,並維持數十年之久。謹向素葉出版社和《素葉文學》致敬。



蔡炎培的第一本詩集《小詩三卷》,由明窗出版社於1978年12月出版,前有談錫永序。以下是詩集中最有名的一首:

〈七星燈〉

搖著夜寒的銀河路
你給我一個不懂詩的樣子
挨在馬車邊
使我顛顛倒倒的眼神
突然記起棺裏面
有錫過的唇燙貼的手
和她耳根的天葵花
全放在可觸撫的死亡間
死亡在報紙上進行   
昨宵我又見她走過王府井
去讀那些大字報
找著血時便棲了身 
很似戰車在人的上面輾過 
成爲中國的姓氏      
爲何她還未甦生
很多人這樣問,很多人都沒了消息

馬車在血光中進行
她在我的肩膀靠著
並想著外邊的石板路
會有一地梧桐樹影
深吻了月光
月光在城外的手圍穿出
突破惹人眼淚的表象
便在雲層隱沒  
不再重看
只有那匹馬,不懂倉促  
發足前奔……

在馬車的前奔中
「如果這是別,」她說
「那就是別了。北京。」  
是她倉卒收起桃花扇    
看我南來最後一屆的學生

桃紅不會開給明日的北大  
鮮血已濕了林花    
今宵是個沒有月光的晚上   
在你不懂詩的樣子下    
馬兒特別怕蹄聲     
那麼在我身旁請你坐穩一點點
車過銀河路       
鞭著
七星燈

一九六八.四.廿七

2015年3月28日

放開與斂藏

——《明藝》城中詩第二期編者話


詩貴含蓄幾成定律,但有時太過斂藏便流於晦澀,而斤斤於鍊字,苦苦琢磨草蛇灰線,則詩放不開去,也易生枯槁侷促之弊。 

今期蔡炎培的兩首詩便極其靈動,讀來不期然隨其因句生句的「開放式」詩路浮想聯翩。或有人嫌其譏刺語稍顯,但蔡爺稍一定神,祭出「千萬年風沙過去/人的腳跡對於鞋子才有意義」,便又在一派無忌恣肆中留有餘韻,落在結句,更顯詩人深諳詩的揚抑之道。

飲江的詩又是一例。〈與天使摔跤〉以戲謔手法肆意顛覆經典:以掃、雅各兄弟相爭、與神摔跤的聖經故事,在詩中都一再變形,因答生問,層層疊加。這種詩易失諸輕,但飲江就有能耐險中轉化,化入時間,再置諸「夢中一夢」,一再套疊,復又使詩添了重量。 

關天林近期的詩在放開與斂藏間取得很好的平衡。〈家族瓶〉一詩,語言與隱喻的推衍行雲流水,少了過往的複雜,反更耐嚼。瓶而曰「家族」,並在時間的塵埃與空間的隙縫中進退,當中自有所寄。首節由瓶言及壁虎,顯隱之間,不啻已為全詩定調。

近讀羅樂敏的詩,殊多驚喜。她的詩法度謹嚴深細,頗多楊牧、吳煦斌的回音。而在偏向「謹小慎微」的語言推衍中,她往往能在收結時適度放開,讓內裡的敏銳拓開一層新境:如〈雨豆樹〉由山到樹以至自身層層翻出,最後乍露一片恢宏的澄明〈牛津無題之一〉也注詩力於微末,收結時把時空剎那拓寬,數句起落,即把全詩凝為「琥珀」。
 
其他的詩亦有可觀之處:方太初的〈你的杏仁眼睛〉慢滲變化之味,顯的便是時間瞬間石化、一刻荒老,但語言,總還留有前身的清甘。呂永佳的〈浮花〉本身就是隱喻,或許好些語句失諸太顯,但收結的「沉默在從未靜止的暗流裏喧囂/問號是一個永遠被打開的吊鈎」,又令詩變得耐嚼。陳曦靜的〈雨後〉寫缺失,好處就在那種不求全之上,正如詩裡呈現的「寬容」:「詛咒」,也可以是「沒有惡意」的。陳子謙的〈引力邊緣〉,由觀影的啟悟連起現實的操控,不啻是對虛擬世界的「命運」的嘲弄,這詩相對寫得自覺,結句連起自身處境,又讓詩多了一層自嘲。


附:

〈習十八唸漢詩〉       蔡炎培

世有更衣記
更有入錯棺材死錯人
所以嘛,高尊者耳提面命
既要反右  更要防左
新的世代新的人
鞋子式樣如鴛鴦
左右左 左右左
大大話話行了二萬五千里
千萬年風沙過去
人的腳跡對於鞋子才有意義

20141221




2015年3月24日

搭上尾班車的詩


今天收到《百家》第36期。這份辦了六年的文學刊物,在悄無聲息中很有可能走到最後一期了(見其「重要啟事」)。雖然我並非十分欣賞裡面的專輯(如今期的金庸專輯)和那些「名家」文章,但我還得感謝它這兩三年來不時刊登我的詩作。這次搭上尾班車的詩〈此城〉,正好以一種「缺失」來送行——詩中「髠是捲向邊界的高鐵而殘」一句,「髠」字在刊出時被失蹤了。




2015年3月15日

警惕


寫作人(包括自己)或需警惕的行為:
  1. 傲慢,尤其是以為這是(很多時是自以為)寫得好的人的特權;
  2. 沒有根據地惡評別人(作品,乃至人格),尤其是在一些以為是沒有所謂、不必認真、更不必負責的場合或網上平台;
  3. 編合集、選集(自選集除外)而選自己的作品;
  4. 編文學刊物或報章版面而選用自己的作品,或以自己作品為對象的評論(惡評除外); 
  5. 在公開園地/平台為自己的作品打五星(最高)評級;
  6. 覺得編輯用自己的作品就是識貨,不用自己的作品就是小圈子、排他、山頭主義、戴了有色眼鏡; 
  7. 以為禮尚往來,除了交友之誼外,也可應用(或酌情應用)於文學評論中;
  8. 還有許多,不贅。

2015年3月9日

深潛出浮想──序鍾國強《浮想漫讀》

文:王良和


鍾國強把個人賞析新詩的文章結集,名為《浮想漫讀》,有意把視覺、思維,與水連起來,似乎暗示讀詩的過程,頗有在詩行間浮游盪漾的感覺,而讀詩的感悟,形諸文字,他喜歡採取從容、隨意的態度。浮、漫,其實也是一種閱讀趣味,坐在船上,無心營求,風景刻刻興現,偶有會心,興致到時,和朋友任心分享。因此,集中的文章,沒有在理論上高屋建瓴,術語處處,莫測高深;也沒有長篇累牘梳理史料,以見搜集資料之勤;而是真心挑選自己喜愛的詩,從容分享閱讀這些詩作的喜悅、所思所感。因此,我們常常在這些文章中看到「喜歡」一詞,這確是讓人喜歡的心懷──也談在甚麼環境下讀詩,也談買到甚麼詩集,也談自己受到甚麼詩人影響,態度親切,時見抒情的語調。這種談詩的聲音,讓我們想到也斯、楊牧;但兩位詩家,似乎缺乏鍾國強對單篇詩作縱深挖掘的熱情。

此文刊於《明月》2015年3月號
讀者也可視「浮想漫讀」為謙詞,因為鍾國強以逾三十年新詩創作的經驗賞析詩作,本身又是優秀詩人,行家出手,言語間閃耀睿智、識見的鋒芒,非有深入水底、潛行於詩行之間的本領,難臻此境。難得的是,鍾國強讀詩有所會心,卻能用清晰、準確的文字表述精闢的見解,這卻是許多行家做不到的。像賞析希尼(Seamus Heaney)的〈期中休假〉(Mid-Term Break),點出希尼對「聲音」的處理,以種種聲音來反襯翌晨凝視弟弟遺體時的「無聲」觀察,進而點出全詩用「他」而不用「弟弟」來指稱,亦加強了詩中冷肅的距離感,末句「一只四尺長的木箱,每年一尺長」,隱寓「生長」含意。種種論述,都很到位。鍾國強受希尼影響,詩藝突飛猛進。希尼逝世後,他談希尼其人其詩的文章,多少帶點感激、緬懷之情。這種心靈與心靈相遇的詩論,最見人氣人情。

另一位令鍾國強心折的詩人飲江,其詩的核心語碼,在鍾國強談「『故事新編』詩」的首段,幾乎盡現:現實題材、生死來去、時間命題、人生感悟、同情悲憫。如果不是對飲江的詩極為熟悉,實難連發數矢,矢矢中的。飲江言談,總是謙虛親和,談到自己的詩,他說:「世事如棋,對既定觀點的懷疑,只是想打開多一隻窗,窺探另一可能。」他不用「顛覆」、「抗衡」等等劍拔弩張的潮流用語,而說「打開多一隻窗」,這種心懷,也令人動容。是以「誠」之所至,讓人生厭的「永恆」字眼,在飲江〈飛蟻臨水〉中,卻異常動人,以致鍾國強發出「唯此永恆。唯飲江」之歎。這是因為「永恆」在飲江筆下並非指向飛揚的事業、意志,而是至「情」之信念,直達人心深處,震動共鳴。而細心的讀者,閱讀此書,當會發現,鍾國強在這些賞詩、評詩的文字中,其實也在不斷發掘詩藝以外,令人動容的心懷。

鍾國強在書中介紹了幾位台灣詩人,賞析了若干台灣詩。以小說知名的黃春明,詩作的水平令人刮目相看。還記得初見春明先生,是在香港浸會大學主辦的朗誦會上。他朗誦〈國峻不回來吃飯〉,朗誦到結尾,微微哽咽,隨即控制住情緒。大慟中的平靜,一如〈國峻不回來吃飯〉的藝術效果。〈帶父親回家〉也寫得極好,末句「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以輕御重,卻又因事因情而生,乃有自然生成、胸中流出的自然感。鍾國強眼利,看出黃春明的詩,充滿細節,接近小說筆法,具小說家冷靜抽離的特點,卻飽滿耐讀:「在沛然流動的溫煦語調中存有一種節制、藏蓄在深處的感動的力量。」他借黃詩批評目下所見的詩,「卻太多反過來的例子:硬擠出甚麼模糊的感悟並以過濫的意象把這微薄的情、理擴大,以達致把它弄成一首看起來很厲害很厲害的詩的目的」,一針見血,點出詩壇之弊,值得寫詩的人深切反省。
  
文學語言是透明度低的語言,詩的語言尤其如此,詮釋的空間很大。讀者需要通過敏銳的聯想,在字、詞、句之間暗渡陳倉,探囊取物,以得一己創造性的發現。《浮想漫讀》諸文,創見甚多;鍾國強文藝語感強勁,常能在讀詩的過程中,秘響旁通,聽到「以詩論詩」的聲音。我讀此書,心靈常有豁然明亮的感覺,套用鍾國強自述讀飲江詩的感受:「漸趨澄明處忽然拓闊飄遠」,這真是了不起的境界。


(此文為《浮想漫讀》序。《浮想漫讀》將於今年中由文化工房出版。)



2015年3月7日

書釘雜記


今天在旺角書店翻書,手多多拿起余非的《佔中透視》,還沒多看內容,就被它煌煌然自稱的「人文」視角刺中了。此書竟自言注重「人文」視角,和「人」,莫非除了她過去「透視」六四時所倚重的考證工夫(及小思式的寫資料卡)外,這個也是多得中文系的訓練?

翻白先勇的《止痛療傷:白崇禧將軍與二二八》,自序中看到白先勇也用了「重中之重」一詞。此詞有云乃「共產中文」,但回家後網上搜尋,也發現有人指出《辭海》早已收有此詞,一如「方方面面」,孫中山的文章中亦有此詞。我的疑惑是,在此城讀書多年,也曾教中文科多年,竟從來沒有「遇上」此詞(以及「方方面面」)。對的,有些詞或收在辭典,或載於舊時文章,但用與不用,流行或不流行,始終跟當地的文化和語言習慣有關。現在,這些此城從來不用(或少用)的詞大量「回朝」,無非是看誰人「當權」而已。當然,這個時候,「考證」工夫也會、並已經大派用場。

2015年3月2日

記憶與詩——鍾國強《記憶有樹》

文:陳惠英博士



照片來自自網上
這是一本有關生命閃過留下點點記憶的書。閃過的事物形相有明隱,流過的時間維度有長短,篇章亦見如此分布,閃過幾行的文字,似漫不經意;隨後卻見過去人事的細意刻寫,連綿著意;交錯參差對照,迴環往復,漸次見出生命樹的形態。

全書分六輯。第一輯「木樓梯」,記下老好淨美的時代。聽足球竟比觀賽吸引,因為透過足球廣播,可以馳騁想像,由是對一場球賽的歷程便出現不同版本。實證與想像,似是而非,記憶容或不可靠,但引來的惴測與思量,卻見有餘暇的年代的趣味與人情。有關兒時,與其說是寫出一己的成長,毋寧說是關於一段消逝時光的紀錄。〈像他們這樣的一群老師〉,何止是往事追記,於逐位老師品題記述之際,對照今日學界種種新設的要求和標準,不啻是人文自由精神體認的鑿證。老師隨意與隨心,讓人記起一個已逝的年代,沒有甚麼規劃,卻又有各別做下去的方法與理由,然後總有出乎想像的局面出現,形成這樣那樣的景況,像「蛙王」(知名行為藝術先驅)這樣的一位香港藝術家,由鍾國強寫來,便是以無法之法讓學生體會一再蛻變的創作精神。這篇讀來,頗覺應合〈生命樹〉(「木樓梯」輯最後一篇)提出的生命之道——生命之道有二﹕一曰自然之道,一曰慈悲之道。 作者娓娓寫及中學階段遇上的老師,其中的荒誕以及其後的恍然,漸有慈悲之意。

第二輯至第五輯,最能讀出作者生活所思所感﹕作者多種多樣的興趣與聯想,作者的遊歷,作者的奇想……最見趣味的,是常見而不為所覺的種種事物,在作者筆下自有姿態,妙趣橫生。第五輯「日常見」的樹,寫來便如小說情節。作者屢屢寫及日中路過的中央圖書館的樹木,有名有姓有姿態。這樣的一座圖書館,是城中的一座嗎?〈飛絮〉一篇把木棉飛絮寫得生機活潑,不似日常所見﹕「只見一窩白煙從木棉深處噴湧而出,然後像游蜂、像驚鳥般紛然四散,忽爾在遠,忽爾在前,伸手便可抓到。」其中動態,疑似眼前有一棵迸發飛絮的木棉了。木棉樹播種的雄壯,只是一端,文章峯迴路轉,最後作者細看自已滿身飛絮,「活像一件舊得起球的棉衣」,既像小說,又是詩的寫法了。

談詩的篇章見出作者的興感,最為雋永。第二輯「秋光色」與第六輯「風雨窗」連起來讀,可以視為近年少見的詩說,難怪近期看見作者把這種寫法延續下去,這的確是可以好好發揮的題材,多讀多看多分享一點想法、聯念,讓詩的觸感加深,讓更多人接受詩的想像。

鍾國強談詩,篤實、淡靜、平和,有時會把討論的詩附於文末,好讓讀者不只是讀著他一家之說,而是與他一起讀詩,一起理解,增加了解的樂趣。其中談楊牧與李國威的詩最多,有時因為一個句子,一個手勢,把一首詩連上另一首詩,加上一些生活觸感,讓詩變成生活裏的事物,自由轉化,變換新姿,這是讓人感到愉快的詩經歷。至於〈重讀李國威詩札記〉,但覺有若詩人間隔世的對話,談愛與惱(〈曇花〉),談吵架(〈爭吵之後〉、〈給你紐約〉)、談命運與感傷,說的是詩,也是殷殷的扣問與嘗試解析。讓人對於如何理解詩人的詩與思,有輾轉透視的明朗。加上後來的〈關於詩的一些討論〉,一連串的「關於才情與本土化」、「關於生活經驗」、「關於感動」、「關於坦誠與機智」、「關於流水帳與陌生化」、「關於矯情」,詩人要說的,正是回憶,以及詩的糾結。此書初翻看似隨意,細讀,如生命的自然,有問世的慈悲。


註:感謝陳惠英博士撰寫這篇導讀。此文寫於記憶有樹出版前文中部份內容因應出書後的編排而略有改動,其中〈關於詩的一些討論〉一文因篇幅關係,已在成書時刪去。

2015年3月1日

在城中打開詩的窗口

──《明報》明藝版「城中詩」第一期編者話               


久沒見過一整版刊詩了。我的美好記憶,是八十年代《星島日報》的「詩之頁」,每月一期,維持得最久,影響也最深;新世紀過後,《明報》世紀版也曾定期有過詩頁,但不多久即告結束。報刊生態,慣見市場主導的緊箍咒,有心人或可改變於一時,但最終也是人去茶涼。如今詩在報刊,只是打遊擊的狀態;詩的發表,轉向以文學雜誌──特別是詩刊為主,變得更其自囿於詩只是、也只能是屬於極度小眾的迷思。如今喜見「城中詩」重新打開面向更多潛在讀者的窗口,自然樂見其成。 

第一期輯選了七位詩人的新作。喜讀王良和的〈冬日紫薇〉,這詩有詩人一貫對植物與季節嬗遞的敏感,熟悉〈尚未誕生〉、〈晨雨〉的讀者,當可察覺箇中對時光與心物交感的回響與演化,結尾處靜觀人間世相,「飢時覓食,疲累時停息」,回應萬物有其時的兼容廣納,更是讓人心和氣靜,悠然與往。此詩最具興味處是這一段:

又一群麻雀飛走,留下五隻
又一隻飛走,仍有五隻
再飛走兩隻,樹上仍是五隻
隱藏了,不,只是我看不見

逝去的與不逝的,又豈是由眼睛決定的呢。

在旅途上觀察的詩有三:周漢輝的〈道風山行〉,在層出的隱喻中通過狹路窄門,仰向聳站崖前的十架,不啻背負世情與「身體喧囂」的尋「道」之旅;鄭政恆的〈北京二題〉,無論是距離的誤判,還是時空的疊影,俱見國情的隱喻;葉英傑的〈往酒店的路上〉,在不厭其詳的敘事中,慢慢就讀出了其中的「聲音」:鞋與腳,與人群,是合,還是不合呢?

至於其他:陳子謙的〈輝耀姬〉,由電影的世界接到殘酷的現實,慨嘆城市的拆卸同樣高速,詩的後半由死亡開展:配音員嗓音離開肉身,卻因藝術而有所寄,一如「詩」;熒惑索性〈以詩論詩〉,揭示詩人的死亡背負:肉身、詞語、翻譯的死,置諸死地而後生,因而成就詩特有的力量;關天林的〈這種狀態無以名之〉寫一種「卡住」的鬱悶,也彷彿是一首關於詩的詩:苦思,拼貼,聯想,重複,虛假,屈伸,刪剪……不是跟寫詩的過程很相似嗎?

2015年1月28日



附王良和詩作: 

冬日紫薇      王良和

我認識這株樹,它今天露出了許多枝椏
疏朗而淡然,在新的一天
和我一樣醒來,一眨眼它的盛夏又回到了枝頭
密密層層的綠葉,只因我曾經
凝視過它的蓓蕾和串串紫花
在藍天和驕陽中輕顫
而此刻那些花後的果實已然枯乾裂開
變成一個個幽暗的燭台
天空依然蔚藍,只有我感覺寒冷
季節在我的身體裡轉動著游標
太陽和陰影,冷與暖,一寸寸移動
一株樹不知不覺胖了,心中寬廣又添一圈年輪
小鳥飛來,匆匆停駐,又飛走了
樹皮上留下白色的流淌的鳥糞
總有夏天的暴雨,總有秋天的涼風
又一群麻雀飛走,留下五隻
又一隻飛走,仍有五隻
再飛走兩隻,樹上仍是五隻
隱藏了,不,只是我看不見
落葉的枝條孵出新的麻雀 
而我為甚麼一再數算?
忽然,一大群麻雀從一輛綠色的小巴背後
噗噗飛起,在低空迴旋
帶著我的雙眼在這個城市中漂浮
有人不理紅燈匆匆跑過馬路
有人坐在火車站外的欄杆上悠然抽煙
巴士帶走了許多人,的士靜靜等待
飢時覓食,疲累時停息
枝葉顫動,寒冷迎向溫暖的陽光

2015年1月18日




《明報》明藝版「城中詩」2015年2月28日首次登場。主角是此城的詩創作,作者包括王良和、葉英傑、陳子謙、熒惑、鄭政恆、關天林、周漢輝七位。
報章有詩頁不自「城中詩」始,往歷史回溯有《成報》秋螢詩頁、《明報》世紀詩頁(都由葉輝先生催生)、《星島日報》詩之頁、《香港時報》詩頁,如計算周報在內,也包括《中國學生周報》詩之頁。
(資料如有誤請更正,也歡迎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