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3月9日

深潛出浮想──序鍾國強《浮想漫讀》

文:王良和


鍾國強把個人賞析新詩的文章結集,名為《浮想漫讀》,有意把視覺、思維,與水連起來,似乎暗示讀詩的過程,頗有在詩行間浮游盪漾的感覺,而讀詩的感悟,形諸文字,他喜歡採取從容、隨意的態度。浮、漫,其實也是一種閱讀趣味,坐在船上,無心營求,風景刻刻興現,偶有會心,興致到時,和朋友任心分享。因此,集中的文章,沒有在理論上高屋建瓴,術語處處,莫測高深;也沒有長篇累牘梳理史料,以見搜集資料之勤;而是真心挑選自己喜愛的詩,從容分享閱讀這些詩作的喜悅、所思所感。因此,我們常常在這些文章中看到「喜歡」一詞,這確是讓人喜歡的心懷──也談在甚麼環境下讀詩,也談買到甚麼詩集,也談自己受到甚麼詩人影響,態度親切,時見抒情的語調。這種談詩的聲音,讓我們想到也斯、楊牧;但兩位詩家,似乎缺乏鍾國強對單篇詩作縱深挖掘的熱情。

此文刊於《明月》2015年3月號
讀者也可視「浮想漫讀」為謙詞,因為鍾國強以逾三十年新詩創作的經驗賞析詩作,本身又是優秀詩人,行家出手,言語間閃耀睿智、識見的鋒芒,非有深入水底、潛行於詩行之間的本領,難臻此境。難得的是,鍾國強讀詩有所會心,卻能用清晰、準確的文字表述精闢的見解,這卻是許多行家做不到的。像賞析希尼(Seamus Heaney)的〈期中休假〉(Mid-Term Break),點出希尼對「聲音」的處理,以種種聲音來反襯翌晨凝視弟弟遺體時的「無聲」觀察,進而點出全詩用「他」而不用「弟弟」來指稱,亦加強了詩中冷肅的距離感,末句「一只四尺長的木箱,每年一尺長」,隱寓「生長」含意。種種論述,都很到位。鍾國強受希尼影響,詩藝突飛猛進。希尼逝世後,他談希尼其人其詩的文章,多少帶點感激、緬懷之情。這種心靈與心靈相遇的詩論,最見人氣人情。

另一位令鍾國強心折的詩人飲江,其詩的核心語碼,在鍾國強談「『故事新編』詩」的首段,幾乎盡現:現實題材、生死來去、時間命題、人生感悟、同情悲憫。如果不是對飲江的詩極為熟悉,實難連發數矢,矢矢中的。飲江言談,總是謙虛親和,談到自己的詩,他說:「世事如棋,對既定觀點的懷疑,只是想打開多一隻窗,窺探另一可能。」他不用「顛覆」、「抗衡」等等劍拔弩張的潮流用語,而說「打開多一隻窗」,這種心懷,也令人動容。是以「誠」之所至,讓人生厭的「永恆」字眼,在飲江〈飛蟻臨水〉中,卻異常動人,以致鍾國強發出「唯此永恆。唯飲江」之歎。這是因為「永恆」在飲江筆下並非指向飛揚的事業、意志,而是至「情」之信念,直達人心深處,震動共鳴。而細心的讀者,閱讀此書,當會發現,鍾國強在這些賞詩、評詩的文字中,其實也在不斷發掘詩藝以外,令人動容的心懷。

鍾國強在書中介紹了幾位台灣詩人,賞析了若干台灣詩。以小說知名的黃春明,詩作的水平令人刮目相看。還記得初見春明先生,是在香港浸會大學主辦的朗誦會上。他朗誦〈國峻不回來吃飯〉,朗誦到結尾,微微哽咽,隨即控制住情緒。大慟中的平靜,一如〈國峻不回來吃飯〉的藝術效果。〈帶父親回家〉也寫得極好,末句「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以輕御重,卻又因事因情而生,乃有自然生成、胸中流出的自然感。鍾國強眼利,看出黃春明的詩,充滿細節,接近小說筆法,具小說家冷靜抽離的特點,卻飽滿耐讀:「在沛然流動的溫煦語調中存有一種節制、藏蓄在深處的感動的力量。」他借黃詩批評目下所見的詩,「卻太多反過來的例子:硬擠出甚麼模糊的感悟並以過濫的意象把這微薄的情、理擴大,以達致把它弄成一首看起來很厲害很厲害的詩的目的」,一針見血,點出詩壇之弊,值得寫詩的人深切反省。
  
文學語言是透明度低的語言,詩的語言尤其如此,詮釋的空間很大。讀者需要通過敏銳的聯想,在字、詞、句之間暗渡陳倉,探囊取物,以得一己創造性的發現。《浮想漫讀》諸文,創見甚多;鍾國強文藝語感強勁,常能在讀詩的過程中,秘響旁通,聽到「以詩論詩」的聲音。我讀此書,心靈常有豁然明亮的感覺,套用鍾國強自述讀飲江詩的感受:「漸趨澄明處忽然拓闊飄遠」,這真是了不起的境界。


(此文為《浮想漫讀》序。《浮想漫讀》將於今年中由文化工房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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