兒子和女兒未進入展室便已鬧彆扭了。事緣女兒在門口賣紀念品的櫃位看中了一個交通警察頭盔形捲筆刀,嚷著要買。我買了一個給她,順道買了一個鑰匙扣給兒子,說:也無分哪一個是誰的,都是大家的,一起玩。女兒拿著頭盔捲筆刀,把透明護罩開開合合,一臉興高采烈。兒子拿著鑰匙扣,一張臉沉了下來。我說,都是大家的嘛,妹妹玩完了便給你。兒子咬著下唇,像要哭的樣子。我說再買一個給你好嗎。他搖搖頭,淚水差點便掉下來。我連忙把女兒的給了他,拖著女兒到櫃位再買一個。女兒玩了不到一分鐘,捲筆刀便跌落地上,一分為二―─捲筆刀那部份停在腳邊,頭盔那部份則滾滾溜到展櫃下面去了。賣紀念品的大姐笑著說:不是提醒過你們,要好好拿著嗎?這捲筆刀跌落地上便會裂開,如今只好拿些萬能膠黏好,用不著,擺擺當裝飾也好。說罷拿出一把傘,讓我們把頭盔從展櫃底下勾出來。女兒拍了拍頭盔上的灰塵,把捲筆刀那部份還我,說:我要頭盔便行了。她在走廊上、展品前、樓梯口、模型下,都跟她哥哥一樣,從不忘記把那透明護罩打開又合上,合上又打開。妻說那木屐暗格藏的是毒品,女兒說哦;妻說那是越南船民來港所乘的柳條船,兒子說噢。我們看到一座顯微鏡,兒子終於顯示出一點興趣,卻不夠高去看那觀察器。我抱起他,他瞇著眼看了一會,說看不到甚麼。女兒又嚷著要看,我又給她看。她也說看不到甚麼。然後是我。我瞇著眼,看到一些好像是木面的東西,但不大確定。旁邊的文字說那是兩顆子彈擦過木面的痕跡。我再細看觀察器,依然不大確定那真是木面,還是顯微鏡底座金屬墊板的一部份―─即是說,那要顯微的物件已經拿開了,我看到的只是無意給我顯微的東西。看著看著,抬頭已不見了他們。我估計他們是去了前面的展室,也不慌忙,又去看那印製偽美鈔的電版,以及幣值給改動過的香港舊鈔票―─那叫青蟹的10元紙幣給改成500元,但英文依然是TEN DOLLARS。文字介紹說那是用來欺騙剛從大陸來港的人。我走出展室,便見孩子嘻嘻哈哈從另一間展室走出來。你們看過假鈔票嗎?都看過了,你看得真慢,妻說。那你們坐著等我好了。我於是去看另一間展室的三合會圖片和展品,同樣看得津津有味。纏了布帶的單車鍊、削尖了的水管、鐵枝、牛肉刀、開山刀、鐵釘嵌成的狼牙棒等等,雖則羅列井然,但我還是隱約感到脊骨升起一股寒氣,從六、七十年代疑幻疑真的童年恐懼中傳了過來。其中有一把是全用鐵刀作扇骨的摺扇,那幅攤開的扇巾上猶見斑斑駁駁的淡紅痕跡―─會是血嗎?當年呈堂的證物,塵埃落定後還是洗脫不去那深入纖維的顏色嗎?雖然我十多年前當過突發記者,再冷血殘忍的東西也曾親眼目擊,但如今俯身默看,依然有一種難以言說的顫慄。這些東西,隔著歲月的玻璃,該讓孩子去看,讓孩子嘗試去明白嗎?如果應該,又該以甚麼語調,該如何選擇言辭淡化那歲月陰冷的部份呢?想著想著,也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忽見女兒匆匆走來拉著我,說:快來看,快來看。我給她拉得踉踉蹌蹌的。來到走廊,只見妻坐在長椅上歇息著,一臉悠然。兒子背著我,望向窗外。我問女兒看甚麼。瞧,看到嗎?那蜘蛛在吃蜻蜓呀。我順著她細嫩的食指張望,只見窗格一角暗結著蛛網,一隻小得差點看不見的蜘蛛正埋頭咀嚼一隻比它大許多的飛蟻。誰說是蜻蜓呢,我失笑地說。見他們看得起勁,我待了許久才向他們說:是時候走了。離開的時候我又抬頭望那懸在穹頂上的柳條船,沒看到兒子如何不慎將頭盔捲筆刀跌落在地上。
2004年7月27日
此文已收入《生長的房子》詩集
館內藏品:當年的字花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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