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1月28日

無論好評惡評,盡皆感謝。


在雙年獎的頒獎禮上致辭時,忘了感謝評審。看了評語彙輯,知道自己的作品還有許多不足之處(很多都說沒有超越前作,比生長的房子遜色),這些直言,我是十分感謝的,因為對於一個寫了三十年詩的人來說,這些外來的刺激,正好作為繼續走下去的動力。

其實,得獎與否是十分次要的事(其中牽涉不少文學以外的原因),這次最重要的收穫,還是讀到有關自己作品的回應(相信很多寫作人都知道,寫出來的作品無論好壞,是極少會有甚麼回應的──背後議說更難知道),無論好評惡評,我都會銘感於心的。其中,評審之一的楊澤先生的意見於我最感新鮮」,因為很少聽到來自隔海的回音,而且他似乎讀過我的前作,有所比較,且評語寫得十分詳盡用心。在此,要再一次感謝他。



楊澤先生的評語


總評會上有關討論紀錄



總評


刊於明報的部份評語
刊於星島日報-2013.12.2





詩友在臉書上的留言:

莊元生:我同意楊澤的看法,也認同第一輯〈尋味〉寫得最好。至於其他詩作,我覺得現實的指涉讓詩的距離少了,有時甚至失控,我自己也遇過同樣的問題,前一陣子,一位文友提議我出詩集,我將寫過的詩重新整理再看一次時發現,當時寫覺得反映現實,過了一段時間就覺得流於口號與概念,於是婉拒出版詩集的邀請。

陳某:同意第一輯最好;第二輯借誌物來寫人,依稀與首輯相通,我覺得也不錯。此外我很喜歡〈當我再看見河的時候〉。斗膽再說:相對於首兩輯的順勢流瀉,第四五輯的部分民怨詩,排比、關鍵句再現或對偶/比式結構倍增,有時顯得操控痕跡略重,且主題早就盡現,讀下去難免可以大概預料語勢發展。我自己還是更喜歡書中從切身經驗伸延的詩作。

葉英傑:我看法和陳某差不多,只是,如果能得詩數首,像尋味中那數首,那其他的問題已經不是大問題了。

2013年11月24日

那時我們讀字典


在網上與友人談起字典,原來他還保存著喬硯農編著的《中文字典》(1963初版,之後重印達數十版,當時售五元六角)。我原有一本,是在小學時跟書單買的,多年來翻了無數遍,封面也差點甩脫了,要用膠紙黏住;後來傳給弟妹,最後,當然是不知所終了。

到現在,已不知有多少年沒翻紙本的中文字典了。如今查字,全在網上查,在搜尋器上打一個字,即出大量有關資料,由簡陋的《雅虎香港字典》,到詳盡的《漢典》、《新華字典》、《百度百科》,以至黃錫凌《粵音韻彙》電子版等,應有盡有,有些還附有發音,確比紙本優勝。

然而這些,都無可取代翻查紙本字典的美好記憶。查索紙本確花時間,但那摸在手裡的質感,翻揭時發出的絲絲微響,在同部首的字間來回細覓、有如在記憶與陌生之間或重逢或新識的感覺,到底不是瞬息煙消雲散的線上經驗可比。

況且那時,我最喜愛的還不是查字典,而是讀字典。

到底是被動的,受制於你遇到的不懂得的字;而,則是主動而自由的經驗,你大可隨心意甚或胡亂翻開任何一個部首,然後就在一個個認識與不認識的字間馳騁想像:從「水」開始,可以是涓涓潺湲,可以是淼淼瀲灧;在字海裡溯洄漫游,你也可以隨時轉換姿勢,將如何,又會怎樣;遇到汀、渚、沚、洳,停船借問,懂得分辨之餘,或渡或泊,又是如何一番光景。而進入「雨」部,大自然又起變化,一時霧靄霞霾,一時雨雪霏霏,光色千相,真讓你應接不暇,而前面還有山,還有石,還有金木火土,鳥獸蟲魚……

而何況那時的字典還有彩圖,我的那本喬硯農,就足有十一頁之多,涵蓋鳥獸、房屋、人體、草木等等。孔子說過,學詩能多識鳥獸草木之名,那時我還不曾讀過詩經,能多識鳥獸草木,真要感謝那十一頁在當時可算是非常難能可貴的彩色插圖了。

如今,這些紙本字典帶來的經驗都成記憶了。就好像近日在網上找到的喬硯農字典中的彩圖,只能憑藉虛擬的影像重新勾起渺茫的印象,到底不再屬於我,不會再在我眼底手裡觸摸感受。而失去的記憶還包括那些彩圖中所呈示的,例如名為「房屋各部」的彩圖,標示了牆、柱、門、窗、簷、門檻、門楣,但也標示了檩、櫺、椽這些我們早已不大熟悉的部份。到底,彩圖所呈示的房屋,早已不是我們目下所住的蝸居陋室梗房劏房了。

20131120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23

2013年11月22日

我看幾多浮雲可以夢裡白

─初讀蔡炎培新著《從零到零》



















感謝蔡爺贈書。《從零到零》封面上雖題為「自選集」,但不要誤會,這並非蔡爺歷年詩作的自選集,而是近年(2006年至2013年)的新作輯集。詩集分三卷:名為「點綘唇」、「青島夫人」及「從零到零」,共收近150首詩作。現且錄兩首有關「雨」和「髮」的於後:

〈不寄的信〉

寫好了的信
不寄
兩個氫離子加氧
誰?

相看是水
巫山雨
再看是水
媜人髮白了

不看是水
你等的人,來了

〈白髮〉

如果你有白髮
那可好了
我們把壁爐燒旺
看古老屋頂的煙囟
飛出來一群又一群大雪鳥

給我千里送鵝毛

陳年老話翻開來
不外如下
「……你說呢?」
濟南多山
打盹中的老殘
我看幾多浮雲可以夢裡白

你老了 一切好辦

詩集中蔡爺還有一首寫雨的,六月雨,寫於今年六月四日:

〈六月雨〉

母親節 六月雨
維園光 燭照汝
對面樓高中央圖書館
聖賢書
寧寧靜靜看著你
北京城
萬安公墓的那邊
公安車子安排妥善了
沒事 沒事
木樨地屍橫的老百姓
以及人民子弟兵
軍之所以為軍人之所以為人
因為雨……

《從零到零──蔡炎培自選集》,天地圖書出版,201311月初版。

201311月20日草

2013年11月17日

脫蛹不一定是飛翔


















《引力邊緣》中,Ryan藉神舟號返回艙從太空的「廢墟」中重返地球,無疑是「重生」的隱喻。如果說返回艙乃一尾尋索生命延衍、懷抱希望的精子,而地球是卵子,則返回艙著陸時落入湖中,也不無可以讓我們延衍浮想的空間。

精子成功進入卵子,胚胎形成,當然是生命的開始了。而孕育、保護胎兒的,正是子宮羊膜腔內的液體,即所謂「羊水」,這是維持胎兒生命不可或缺的重要成份。Ryan所乘的返回艙「被安排」降落湖中,當然可說成因這湖水,大大減少了降落的撞擊力,所以保全了Ryan的生命,從而強化了其有如「羊水」之於「胎兒」的保護作用。

然而,可能更富深層意義的,是這「湖水」其實象徵了一種孕育、重生的「洗禮」:Ryan在千鈞一髮之際卸下沉重的太空衣,打開艙門,讓水不斷湧入,然後浮上水面,游到岸邊,整個過程,無異於一種莊嚴的「儀式」,讓她必須有如胎兒般經歷「破羊水」和母體的陣痛,方可成就「新生」。

這種「新生」是甚麼呢?在Ryan的情況是,她過往陷於一種失親(失去女兒)的痛苦中,要藉不斷工作(及沉浸於駕駛速度中不願停下)來麻醉自己,而歷劫後的新生,代表了對執念的「放手」(let go),以及對「生命」的重新審視和珍惜。這種省悟,與其說是向前踏出一大步,毋寧說是重回生命的原點,重新經歷以往輕輕放過、忽視如無物的一切。

就像簡簡單單的空氣、重量,以及身邊種種生命、人情的存在。

這讓我想起Ryan脫卸太空衣這一再重複的動作,也讓我想起了「蛹」。很多年來,人類的夢想是「飛翔」,而漫游太空,就是擺脱重力的飛翔,可以「蛻變」成一個更「自由」的人―─Ryan 是第一次上太空做實驗,意義自大,其同伴Matt更立意打破太空漫步紀錄,所以這個旅程,對任何一方,均有一種可以「更進一步」的精神寄寓。然而,我們在電影中看到,披上了太空衣,對Ryan來說到最後並非變蛹成蝶,而是向原初的回歸。

怎說呢?試想太空衣是「蛹」吧,我們當然看到Ryan在太空中飛翔,但更饒具深意的,是她兩次猶如脫「蛹」而出的脫卸太空衣(一次在國際太空站,一次在湖底),都以一種從危機中「解脫」、重回自身本然的形式出之。由是,則「去蛹」之後並非一定是「飛翔」,電影揭示的題旨顯然是「反飛翔」的洄溯「原初」,讓「人」走回地上,在舊地上重拾原先忽略的意義。

2013116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16


註:感謝波仔與不清在FB討論時的啟發

2013年11月10日

在太空中浮想聯翩


有時,望著茫茫天空,已夠你浮想聯翩了,何況,看著隨鏡頭環迴推移,或深入或拉闊,讓你有若親臨其境的浩瀚深空。

這或許就是3D版《引力邊緣》(Gravity)的可貴處。它的劇情其實十分簡單,那種在漫天碎片橫飛中怎也擊不中、打不死,在最後關頭總能化險為夷的橋段,你還會覺得熟口熟面,難脫災難類型片(Disaster Film)的窠臼;男主角Matt(佐治古尼飾)在國際太空站(ISS)毅然解開繫繩,寧犧牲自己,也不願連累女主角Ryan(珊迪娜布洛飾)的高尚情操,還有他臨別時向Ryan勸慰的話―─You're gonna have to learn to let go(你要學懂怎樣放手),都在在教人立時想起同類型影片中經常出現的場面,以及那種不見任何思想掙扎的無私奉獻精神和大美國英雄主義……但無妨,在戲院的黑暗中,在無邊無際的太空深處,你還有許多空間馳騁無窮的想像。

電影中,出現頻率甚高的是爆炸與毁滅。最先是俄羅斯的廢棄衛星被俄方用導彈擊毁,然後是因為失控的連鎖反應,美國的探索者號、國際太空站、中國的天宮號相繼給漫天花雨般的衛星碎片擊毁。這,無疑令人聯想起宇宙的生成:大爆炸之後隱伏生機,「毁滅」暗藏「重生」的種子。而電影中「重生」所托的人物,不選資深的Matt,而選第一次上太空的Ryan,不選強悍的男性,而選看似是弱者的女性,當亦強化那種對既定的觀念、知識、權威文明統統「棄掉」、方有「新生」可能之寄寓。

而無論「重生」或「新生」,用上女性,自然還有一種孕育、生殖繁衍的意味。影片中,連最後一位同伴、最可倚靠的Matt也死去,Ryan只能獨自應付種種不熟悉的高科技機器與源源而來的大小危機。而給我們印象最深的,無疑是她在排除萬難後,在太空的無重狀態中打開國際太空站及天宮號的艙門、迅捷地鑽進裡面的一刻―─這,不就是一種強烈的求、抓住「生命」的感覺嗎?而畫面,不就是有若一條「精子」―─唯一生存下來的―─成功游進一顆「卵子」(太空艙、逃生囊的的外形亦酷似)的情景嗎?

這種「受精」而得「生命」的隱喻還有「重像」:Ryan鑽入賴以逃生的太空艙是第一重,太空艙回返地球是第二重。在太空中回望地球,相對於冷酷的、渺無生命的太空景象,那絢麗無比的地球不啻是龐沛生命力的象徵。載著Ryan的神舟號返回艙,穿越大氣,擦出燄火尾巴,在高速投向地球這卵子的孤注一擲中,正如一尾精子,奔赴、回返生命之源,滿懷希望,卻只得一次機會。

2013116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9

2013年11月5日

還在寫,已感恩。


以前常問自己的問題是:為什麼寫?如今不問了。能寫,還在寫,便感恩。

只道尋常》是生長的房子》後再出發的作品。寫了八年,發現還有許多進步空間,當然是再寫下去的其中一個原因。

寫,以及寫成自己稱意的作品自身,已是獎勵。這次得獎,是額外的獎勵。我知道得獎並不代表什麼,獎只是某個時空某些因素碰巧加在一起而生的產物,但我也不會視之如無物,如其所然,高興一會,回家,繼續寫,一如尋常。

得獎還得感謝川漓社,它在這本書未能得到藝發局資助時義助出版。還要感謝關生賜序,葉輝、雨希在出版上提供意見及幫忙,以及寂本一一的封面設計。

2013年11月3日

有會而作


Photo by Derek Chung
楊牧今年終於出了新詩集,名為《長短歌行》,距上一本《介殼蟲》已有七年光景。餓楊牧詩已久,當然第一時間展讀。讀後感覺有點複雜。裡面當然不是沒有好詩,像〈臺灣欒樹〉、〈論孤獨〉、〈葵花園〉以至點題詩〈長短歌行〉,均屬本色之作,若喜歡楊牧一貫婉轉舒徐、虛實相濟的風格的讀者,諒讀這些詩作當不致失望。然而,集子裡確然有不少作品,讀來讓人氣悶。

我說的是集子裡的第二、第三輯作品。後者題為「琴操變奏九首」,靈感源自韓愈的〈琴操:將歸操〉,這裡篇幅所限不打算論及,只想一說前者―─此輯題為「有會而作」,裡面幾乎全用陶潛詩題,如〈停雲〉、〈時運〉、〈榮木〉、〈連雨〉、〈九日閒居〉〈歸鳥〉〈形影神〉等,顯然有意「和陶」。所謂「和」,當然可以容許不同的詮釋和取向:或擬仿,或對話,或因其意而另作發揮,或反其意而用之……楊牧怎「和」,著實令人期待。誰料將之與陶詩逐一對讀,幾近風馬牛。

最明顯的例子莫如〈有會而作〉一詩,陶潛原作(並序)抒述暮年躬耕斷食慘況,「舊穀既沒,新穀未登」,又值年災,為患未已,「惄如亞九飯」一句,點出連子思居衛時「三旬而九食」的情況也不如,其苦可知;然後以「常善粥者心,深恨蒙袂非。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四句襯托眼前飢凍的迫切,不避思想掙扎之印痕,層次隨句深化,最後帶出「固窮」之志,寫來具體可感,猶如心血出之。反觀楊牧〈有會而作〉,卻是如此:

不知道昨夜無聲淡出,向那不完整
的寓言逝去的是不是即使宛轉
回歸也未必就能指認的──
如迷路的星辰曾經不期而遇
在宇宙傾斜的邊緣,來不及照亮
即怔忡失色且下定決心趕赴
更遠的未知──但或許
也將在眼前剎那浮現,見證
有會相許卻恍惚未及信守的諾言

楊牧有所「會」(領會、感受)的是甚麼呢?我們讀到的只是一些抽象言說,沿詩行輾轉推衍―─而即使楊牧也不是務虛到底,在詩行中適量用喻,但「迷路的星辰」、「在宇宙傾斜的邊緣」、「趕赴更遠的未知」等喻象,又指向甚麼呢?讀至最後,「有會相許卻恍惚未及信守的諾言」,或許就是跟陶詩的「會」的唯一連接點了―─但楊牧此「會」是甚麼呢?「恍惚未及信守」是跟陶潛(對窮困)的「固守」對話嗎?

陶句云:「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以陶觀楊,有會的恐怕是「菽麥」觀「甘肥」吧。

20131031

―─刊《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112



附:

有會而作(並序) 陶潛

舊穀既沒,新穀未登,頗爲老農,而值年災日月尚悠,爲患未已。登歲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資,煙火裁通。旬日已來,始念饑乏歲云夕矣,慨然永懷今我不述,後生何聞哉!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長饑。
菽麥實所羨,孰敢慕甘肥。
惄如亞九飯,當暑厭寒衣。
歲月將欲暮,如何辛苦悲。
常善粥者心,深念蒙袂非。
嗟來何足吝,徒沒空自遺。
斯濫豈攸志,固窮夙所歸。
餒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師。


圖:明陳洪綬《陶淵明故事圖卷》(採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