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影後一家由IFC橫過天橋,走向舊中央街市。我問女兒電影好看嗎。她猶豫了一下,說好,但又補充了一句:有些不明白,以及,有一點點,悶。兒子照例是笑,不作聲。午間燠熱,星期日明淨的恒生總行與破蔽的中央街市異常沉寂。錯錯落落的菲傭,大都在廊間階下倦極而臥,讓市聲在橋下隆隆悶響。我跟妻說,我就像傑克的父親。嚴厲。急燥。錯過了一些甚麼。自悔當初。然後失業。失敗。在人生中不剩甚麼。只有妻兒。妻對兒子說,甚麼時候也得罰你安靜關門五十次。兒子又笑。他們似乎沒有完全接收到我的信息。橋下的車又在響號。想過殺死自己的父母嗎?我說妻你忘了嗎,那時你曾想過在母親的飯裡落毒。如果那時真有一包毒藥,已經下手了。傑克父親仰臥車底修車,傑克在千斤頂旁心事重重地盤桓,我真害怕傑克真的下手。他不應該下手。這個充斥著戲劇性的世界在這裡不容這個成長中的孩子下手。電影裡甚麼也沒有發生,我舒了一口氣,害怕導演因這失誤而變了庸手。我對妻說,我知道你在甚麼時候感動落淚,黑暗中,我看不到你的臉,但我知道那個畫面,那句對白。妻問兒子,父親也有蠻不講理的時刻嗎。橋下的車又在莫名其妙地不停響號。我聽不到兒子的答案。除了笑。他們交換了一些說話,一些眼神。我想起片頭傑克父親接到那個電話時,只能聽到身旁飛機隆隆的引擎聲。在這個燠熱不堪的中環,鳥全都躲藏起來。汗開始流。我們開始討論到哪裡吃午飯。斷斷續續的對話,哪有甚麼戲劇性的連貫。我看著兒子的臉。近年他已沒有再對我瞪眉突眼,並開始主動做家務,開始用功讀書。傑克父親遭兒子反唇相譏時一把揪住兒子。杯盤狼藉。我又彷彿聽到碗碟破碎的聲音。一聲聲。異常清脆。異常寧靜。盛怒的傑克母親正欲發作,給傑克父親從後環抱按住。力。弛。靜。那時祢在甚麼地方。那時你疑是患了產前抑鬱症,我對妻說,那時我也是從後緊緊抱著你。毋有流血。毋有掙扎。毋有誰失聲委地。
這些,你都記得嗎。
悶熱中走下冷清的舊中央街市,我們對在哪裡吃飯仍是茫無頭緒。其實也不大關切。就像我們對這舊街市的感覺。走在其中。走在其下。走在其外。沒有一顆眼睛會升越這裡,把我們俯看成幾顆塵沙。我們想遇到一棵樹。但沒有。
2011年7月26日
《生命樹》片首引《約伯記》第三十八章第四、七節:「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裡呢﹖你若有聰明,只管說吧!……那時,晨星一同歌唱,神的眾子也都歡呼。」
There are two ways through life: the way of nature, and the way of grace.
生命之道有二:一曰自然之道 ,一曰慈悲之道。
(這樣譯應比字幕達意)
自然之道遵大自然之法則,宇宙演化,生生不息,弱肉強食,適者生存;此乃傑克父親在美國夢下掙扎求存之道,亦以之訓兒。
慈悲之道以愛救贖,惻忍眾生;此乃傑克母親身教示兒之道。
兩者在傑克內心一直互存相激,無情有情,忘卻憶念,是謂匆匆卻苦長之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