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4日

年之將盡,又是年之初始。


不讓沉溺一再沉溺,就要浮上來努力工作。

還有幾步路就到新年。2016年,希望做到幾件事:

1. 別再與人糾纏爭論些什麼;那些,都不重要。

2. 完成兩本書的寫作,並且出版。

3. 重排出版《生長的房子》以紀念母親。





2015年11月12日

劬勞未報


母親今天清晨在屯門醫院離開了我們,在睡夢中走向她要去的地方。離苦解厄,今後毋有痛苦,和平喜樂。

母親面對多年疾患一直都很堅強面對,毋有憤怨。母親沒有遺言。遺下的信是勞碌一生的恩慈與寬大。

2015年10月19日

美好的東方傳統

 ──試論鍾國強的詩                                                  文: 孫維民



鍾國強重視家庭的價值,詩裡常見家人和親情,並且以此為圓心,擴展視界和關懷。他反覆地提及祖父母、父母、妻子、兒女,他也為其他的親戚和長輩寫詩。有生命的果樹和家禽,沒有生命的房屋、家具、水井、燈籠等等,也都進入他的詩裡,因為它們也都成為家庭的一份子。在當代漢語詩中,鍾國強或許是家族書寫最頻繁且多樣的詩人。他隱約和古時東方的知識份子連結,視齊家為重要的人生課題。鍾國強並非不懂外國詩;事實上,他中譯了不少現代英美詩。英美詩裡雖也有奚尼(S. Heaney)那樣的人物,但更多的是現代主義以降的種種議題。鍾國強顯然不受影響。做為詩人,他很清楚自己要寫什麼。

鍾國強詩中的語言細緻、自律、充滿感情,依稀是為他所選擇的題材提出有力的佐證。形式上,他勇於開拓,時常嘗試新的可能,偶而也向外國詩體借鏡。抒寫家人或親情彷彿容易,因其普遍日常,人人都有某些體會;然而,越是日常普遍的事物,對於詩人,其挑戰實則越大。如何描述平凡無奇的生活表象,又能透露其中複雜深刻的內容?如何由小而大,層層推演,像漣漪不斷地展開,安靜且自然?鍾國強於二○○四年出版的詩集《生長的房子》,已然提出了若干解答。

以〈1:99〉為例。此詩以疫情爆發的時期做為背景,詩人幾乎鉅細靡遺地描繪了半日的生活情節。諸多細節瑣碎又沉悶,看不出任何情詩的徵象:使用漂白水及酒精消毒,發現屋內的灰塵、收據、昆蟲,上網遊蕩,戴口罩,搭電梯,翻閱報章…… 整首詩裡,提到妻子的只有這一段:

而我不敢開窗只得翻檢儲物櫃和抽屜
發現小津的秋刀魚塵封在希治閣的後窗
我問我們的結婚錄像要不要轉成光碟
你說你高聲地說誰看呢誰還看呢我說
什麼什麼隔著門廊走道隔著那麼多東西

丈夫和妻子之間的對話,聽起來也很稀鬆平常。何況緊接著的一段白描,似乎一點也不浪漫:

當我用稀釋的漂白水洗過我們走過的地方
當我第221次用酒精抹盡所有扶手
當我取出萬能膠 ,嘗試黏回暴雨後霉脫的牆紙
今早,過期月結單內,有蟑螂乾屍

然而,生活或者婚姻無非即是如此。甚至,所謂的愛無非即是如此。1:99是不是精確的稀釋比例又有什麼關係呢?多年以後,誰是1,誰是99,似乎也不必太過計較了。199,那是滿滿的100

一五年,鍾國強出版詩集《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其中也有關於婚姻的詩,例如〈晦晴〉。依據詩後說明,此詩乃為紀念結婚二十一周年所作。對照〈1:99〉和〈晦晴〉,兩者似乎頗有差異。前者共計二十三行,後者只有八行;前者無論分段、行數配置、場景鋪排,彷彿都經過深思,後者依稀信手拈來,全不費力。不過,在我看來,兩首詩的共同之處卻也不少,其中之一即是大量使用白描,刻意迴避主觀的評論。所以如此,我想,也許是因為鍾國強受過新聞工作的訓練,也許因為他深知含蓄留白之美,也或許,婚姻關係裡的種種滋味難以言傳,任何評論都不完備。他為父母所寫的〈染墨〉也多用白描。不過,無論寫景寫物,鍾國強白描的對象和方式並非任意。他經常寓情於景,以景結情,遙遙呼應古典詩詞的技法。例如〈染墨〉的末三行

南窗下所有影子全不動
都看庭柯似的那老拖把
剎那間把十桶井水盡染成墨

鍾國強不僅關懷家族成員,對於外人,他也有悲憫之心。新集裡的〈抽屜〉、〈海綿〉、〈鈕釦〉、〈紙尺〉等,都屬於這類的詩。鍾國強以物喻人,顯示在現代生活中,尤其是在喧囂浮華的城市裡,人被物化,人已非人,隨時可以被代換或拋棄。〈紙尺〉一詩形式工整規律,像是指涉那些謹守工作章程及社交法則的人。第二段是這樣的:

我的身體像日曆一樣被人逐一撕開
發現今天的人格原來跟昨天的一樣
同一脾性的白襯衣 連牌子也相同
笑容的分寸展示那背後運作的規章

詩人的語氣像是同情,又似揶揄。稍後,這把紙尺被比喻為好事多為的政府時,詩人顯然就不全是讚許了。鍾國強不僅擅長書寫家人和他人,對於社會和體制,他也經常發聲,表達意見及不滿。二一二年出版的《只道尋常》裡,已有不少這類的詩。《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後半部也大都是這樣的詩作。他對香港的現狀尤其頗多感觸,無論是施行的政策,或是湧入的錢流。有時這一類的詩和親情連結,顯得特別動人。例如〈張開只是雲篷永遠不會升作旗幟〉,不僅是為抗議運動所寫,也傳達了承接和維繫珍貴傳統的決心。詩的前段如下: 

父親甚麼都沒留下只留下一把傘
雨天時我們留它在家而晴天
我們卻帶它在身讓它無事可做
我們撫摸它的布紋感受它的粗糙
掛它在欄杆在門後看它露出骨節
沉重剛直仰看天空同時抵着大地

自古以來,詩人們憂慮的眾多事項之一,或許是劣幣驅逐良幣,粗俗不文終將取代細緻美好。《楚辭》裡有這種憂慮,席米克(C. Simic)的詩中也有。我猜想,這應該也是鍾國強的憂慮。詩人介入社會事務,希望能夠有所貢獻,改變某些走向,這自然是正確的。詩人的武器是詩,維持這個武器的精確和力量,或許是詩人最大的任務,也是詩人留存細緻美好的事物的方式。只要人們還會持續閱讀,這些細緻美好就不可能消失。馬庫色(H. Marcuse)說過:「藝術不能改變世界,但它可以改變男人與女人的自覺及慾望,而他們可以改變世界。」詩人採取的是迂迴的、卻更深層堅固的路線。

鍾國強是有自省能力的詩人,他知道自己做為一個人,顯然也有缺憾,並不將自身提升到芸芸眾生之上;相反地,他時常主張自己只是眾人之一。對於所有的創作者,這種自覺都是很重要的。在詩裡,他承認自己匿名上網嘲諷,他也承認自己殘忍,以虐殺螺螄取樂,雖然他也是螺螄之一。他有可能是白天帶著口罩的模糊之人,晚上摘掉口罩之後,變成另一種動物,他也可能是差一點踩死小蟑螂的大蟑螂。他是受害者,也是恐怖份子。

西方的現代詩人中,有些曾經轉向東方,尋求新意和解答。龐德 (E. Pound) 如此,史奈德 (G. Snyder) 也是。鍾國強詩藝精湛,且見識廣博,他似乎完全理解自身擁有的資產。過去若干年來,他以家庭做為主要的題材,向外凝視世界,向內檢驗自我。吾人當然可以用西方理論來詮釋他的詩。不過,從許多方面來看,他都回應並傳遞了古代東方的士子傳統。而我以為,他詩裡的那個傳統是美好的。

──刊於《明報》讀書版,2015年10月18日

(此文經孫維民先生授權轉載)



2015年9月29日

九二八讀《徬徨》


Photo: By Derek Chung
〈傷逝〉

讀《徬徨》至〈傷逝〉,那種無望至乎虛無的絕望感到達最高峰。小說裡不知出現了多少「空虛」/「虛空」(魯迅更愛用「虛空」)、「寂寞」/「寂靜」這兩組詞,以魯迅惜墨與講求具體呈現的筆法,也似乎用得過濫了。及至讀到「她(子君)的命運,已經決定她在我所給與的真實——無愛的人間死滅了!」,也不必讀小說最後這幾句:「我要將真實深深地藏在心的創傷中,默默地前行,用遺忘和說謊做我的前導⋯⋯」,已赫然醒悟到魯迅早已在1925年,寫出了中國的「無愛紀」。


〈祝福〉

若〈故鄉〉還對故鄉有所眷戀,〈社戲〉還借童年回憶而對好人好事存感念之情,則到了《徬徨》的〈祝福〉,這一切已一掃而空。〈祝福〉就好像是借「送灶」而寫一種「年之將盡」,雖然表面上,「顯出新年將到的氣象來」。敘述者「我」在小說開首已明言:「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暫寓他人(「我的本家」!)之宅,一切雖看不過眼,但已無可如何,無能為力。「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到小說結尾,祥林嫂的「故事」已「說」完,也「被說」完,對「靈魂之有無」之詰問也暫且放在一旁,小說家的筆鋒忽地一轉,以於我以為落得「更著形跡」的反諷力道來寫這「年之將盡/新年將至」:「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聖眾歆享了牲禮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的人們以無限的祝福。」誠然,我讀至此,正如在閱讀全篇的任何時刻,都是把這「魯鎮」看成了此地,把1924年也看成了此時⋯⋯

2015年9月21日

康港生(轉載)


無意中發現〈康港生〉被轉載到《台港文學選刊》2015年第五期上。刊出前沒有通知我,或許就是從《香港文學》轉過去的。

匆匆重讀一遍,給編輯「改動」了的是倒數第二段:原文中「只有一次在反國民教育的集會時」給改成了「只有一次集會時」;而同一段落中的「反世貿示威」卻保留了。

可接受甚麼,不能接受甚麼,看來也很「正路」。

另外,此刊的校對是水平以下:原文的破折號一律變成「一一」(兩個數目「一」字); 「枝椏」變成「枝极」;Philippe Starck 也串錯了。

《台港文學選刊》轉載:
http://lyqk.jslib.org.cn:8080/Template/default/Journal_View.aspx?titleId=tgwx20150506

2015年8月23日

2015年8月22日

樹在難看的泥土上會長大


今天傍晚在中央圖書館舉行的雙年獎研討會上,談了三首來自《十人詩選》(青文書屋出版,1998年)的詩。其中一首是鄧阿藍的〈不要讓爸爸知道〉。這首寫於1974年的詩,我每隔若干年月重讀,每次都依然莫名感動。而每一次在感動過後,還一再佩服那渾然天成、恰到好處的詩藝:「賦」中有讓人凝定沉想的「比」;詩句放得開而又在關鍵處有適切的節制;藉「那多麼好」、「要記住」、「不要哭」等重複中有變化的語句而反複迴增箇中與現實環境形成反差的張力(當然亦增強其音樂性)⋯⋯這真是香港本土詩傳統中的經典作品。

〈不要讓爸爸知道〉 阿藍

小鼻子
聞著花叢的氣味
把工場當做體操的地方
塑膠機
當做一個一個同學
那多麼好

皮球,追逐,嬉鬧
呼吸草地的空氣
慢慢長大的腦子
也曉得想
那個時候
孩子也懂得
爸爸病了
苦澀的味道
有一杯咖啡
那多麼好
孩子今晚要開夜

要開夜的孩子
不要哭
那些咖啡
有過很高的樹
那些樹木
有過風雨的季節
握實士巴拿
鐵模和螺絲
要用力上緊
要聽師傅的話
要記住
面上的手指印
要記住
樹在難看的泥土上會長大
會有一日
在哭的牆內
和勞工處先生
談談外面的生活

不要哭 不要哭
你長大後
街道上還有很多兒童
揹起了工具
經過可愛的學校
孩子啊孩子
難聞的偈油裡
一條一條軸輪
已經轉動
不同顏色的膠粒
漸漸變成朵朵向日葵了

不要哭啊 孩子
爸爸病了
不要讓爸爸知道
今日被勞工處趕過
今日被廠長罵過
今晚被師傅打過


1974年1月20日《中國學生周報》

2015年8月13日

寫字自營網店開業



從發行那裡取回自己所有的書(發行商不再發行文學書了,詳情一言難盡),包括《只道尋常》和《記憶有樹》兩本兩年前川漓社為我出版的。看著它們並不怨惱。字寫下了,自會碰見有緣人——網上空間多的是。昨晚至今,就為它們找到了若干新主人,數目比我預期好得多。今天包好到小城邊陲的郵局寄送(那裡的職員十分友善),逐一過磅,貼上郵票,漸漸感出那份類同手工業的慢悠與美好(寫作也如是吧)。感謝所有訂購的,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縱然不認識,因為文字,也成相識了。

在網上放售,漸漸便生出創建一個平台的主意,由寫作人自行放書,通過郵遞直接將書送到讀者手上。由是,「寫字自營網店」便迅速開業了。以下是草草寫下的簡介: 

【把書從寫者直接交與讀者,繞過發行中介的網上平台】

歡迎文學同道利用此平台Post文學書訊+郵購方式。只需在貼文上展示你的聯繫方法(如電郵),有興趣購買的讀者便會自行與你聯絡。

當由大集團控制的發行制度令文學寫作人成為絕對弱勢時,我們除了可與樓上書店合作(如寄賣方式)外,網上自營郵購可能是其中一個可行的方式。

而沒有發行中介的費用,自營郵購的寫者也可以較便宜的方式銷售文學書籍。這種銷售方式,無疑是寫者與讀者兩利。

這平台先是自用,但開放給同道其實更好。如果大家有興趣,不妨前往這店按讚以利推廣,而更直接支持文學寫作人的方式,當然是訂購店裡展示的寫作人的瀝瀝心血。

郵購、付款在當下已很方便。我想,喜歡手作的寫作人,是絕對喜歡跑跑郵局、親自把一張一張的郵票黏在那些帶著希望與感激的小包裹上的。




2015年8月10日

歡迎郵購


  1. 《只道尋常》(詩集)  原價:HK$68    特價(75折):HK$51 (連本地郵費)
  2. 《記憶有樹》(散文集)原價:HK$68    特價(75折):HK$51 (連本地郵費)
  3. 《路上風景》(詩集)  原價:HK$50    特價(6折):HK$30 (連本地郵費)
  4. 《圈定》(詩集)  原價:HK$50    特價(6折):HK$30 (連本地郵費)
  5. 《兩個城市》(散文集) 原價:HK$60    特價(75折):HK$45 (連本地郵費) (售罄)

海外訂購將按訂購量及郵費報價,付款(轉賬往指定滙豐銀行戶口,或透過 PayPal )後即寄付。

如需作者簽名,請註明。

  • 《門窗風雨》、《城市浮游》、《生長的房子》俱已絕版。
  • 《開在馬路上的雨傘》、《浮想漫讀》將於八月底出版,屆時會列出售價詳情。

訂購請聯絡:

2015年7月3日

華田錄音


〈華田〉的錄音:

香港公共圖書館多媒體資訊系統館藏:〈華田〉(收於《只道尋常》詩集)



2015年6月30日

從本土起至浮游海

——《浮想漫讀》後記


寫詩會上癮,寫詩評、詩話也會上癮。

話說上一本書《記憶有樹》雖歸類為散文隨筆集,但佔了大半都是詩評、詩話。如今這本《浮想漫讀》索性整本全是,也見證了我過去兩年來筆耕的主要成果。

是的,過去兩年我寫得最勤的就是詩評和詩話,比寫詩、散文和小說更勤,而過程雖然辛苦,但也令我最有滿足感。

我常以此城少見文學評論,尤其是詩評為憂。一本新詩集出版後,很快就無人提起,而比較深入的評論,更屬鮮見寡聞。因此有人嘗言,詩集前別人所寫的序,很多時就是它唯一的評論了。

因此,當我看到有評論家或詩人(是的,很多時詩人都兼負詩評工作)撰寫詩評,不由心生感激。過去二十年,我們還可看到諸如《呼吸》、《詩潮》、《秋螢》等詩刊在默默地做這項工作,《秋螢》每期由葉輝和關夢南輪流執筆撰寫的編者話,無論是點評作品或從中為後學啟迪詩法,都是學詩者的寶貴營養。難得的是這些編者話都寫得像詩話隨筆,引譬設喻,深入淺出,在在令學詩者更易吸收。唯自《秋螢》於2010年結束長達七年的復刊期後,這類平易近人的詩評詩話在此城日益少見。因此,當我2012年2月開始有幸在關夢南主編的《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上寫詩評專欄時,便有意步踵這種風格,以輕鬆漫話的方式評析中外詩作。

前作《記憶有樹》,已收有我寫蔡炎培、戴天、李國威、葉輝、馬若、周漢輝五位本土詩人的詩話文章,其中大部份均出自此專欄。為本土詩人的作品寫評,一直是我努力的方向,因此《記憶有樹》結集後,我又接續寫了飲江、梁秉鈞(也斯)、王良和、黃茂林、葉英傑、陳滅等資深及中生代詩人,以及關天林、游欣妮、陳子謙等剛出第一本詩集的年輕詩人。這些以賞析為主的文章,彙為此書的「本土起」一輯,以誌我所看重的此城的詩,並以此為根,由此出發,放眼華文以至世界詩壇其他眾多傑出的詩。

第二輯「詩同文」多寫台灣詩人。除了我們熟悉的周夢蝶、楊牧、蘇紹連之外,還寫了極其低調的孫維民。我初不大知道孫維民的詩,因詩友極力推薦,一讀入迷,並以此城圖書館所能借得的唯一一本孫維民詩集《異形》為本,寫成兩篇詩評。之後欲搜求孫的詩集,惜其四種詩集全告絕版,詩友冒昧去信詢問,竟得孫的回覆,而我也因此僥倖同獲孫的絕版詩集,並開始與孫電郵往還,可算是寫詩評之外的一大收穫。至於黃春明,他以小說聞世,但原來其為數甚少的詩作,也寫得極其出色。因我一向偏愛情味真摯、文字樸素但寫來極其節制的詩,所以一讀黃春明這些詩作(詩之外還有寫得極好的散文),便愛不釋手,不禁為文一篇,寫出這樣的詩也可以是很好的詩,不必一定要駭俗驚心,也不必一定要意象飜飛,扭曲生活的語言。黃春明的詩,正做了一次很好的示範,而背後,對人與土地的深切關懷無疑是更重要的。

第三輯「浮游海」裡面的大部份文章,主要是因譯詩而起。有一段時間,我的詩到了瓶頸,寫不下去,便去讀外國詩人的作品。外國詩因有文化和語言上的差異,我常視閱讀它們為一種詩的「碰撞」,並因而經常獲得意料之外的驚喜。有時看到好詩,又感於現存的譯本常有誤譯或差強人意的地方,便興起不如自己動手翻譯的念頭。一經開始,便難以停下。我發現,翻譯可能是讀通外國詩的最佳途徑,不但在於在翻譯過程中要反複斟酌推敲每字每句以至每個隱喻的意義,也在於通過轉換文字而深入體會其字行的肌理與節奏。因此,通過這種深耕式的異國文字的撞擊與演化(翻譯也是半創作),對自己原有的一套想法和寫法便不無影響,待重新執筆寫詩,不知不覺便有了或大或小的變化。我常感念於翻譯這些好詩帶來的轉變,因此遇有機會,便為文介紹它們的真正主人。「浮游海」一輯所寫的外國詩人,都是我所喜愛的。希尼(Seamus Heaney)、畢曉普(Elizabeth Bishop)、奧哈拉(Frank O’Hara)、辛波絲卡(Wislawa Szymborska)等一直對我影響甚深的詩人固不在話下,即如斯特蘭德(Mark Strand)、斯塔福德(William Stafford)、加斯堤斯等(Donald Justice),亦因譯其詩而深入了解,變得更為鍾愛。本來我還譯有好一些詩人,如默溫(W.S. Merwin)、波帕(Vasko Popa)、葛拉斯(Gunter Grass)、希米克(Charles Simic)、阿多尼斯(Adonis)、翁達傑(Michael Ondaatje)等的作品,但詩評卻來不及寫了,希望將來還有機會。

——刊於《香港文學》2015年6月號

2015年6月2日

讀孫維民〈小詩兩首〉


在《2014臺灣詩選》中讀到孫維民的〈小詩兩首〉,雖非孫的最好的作品,但詩力仍保持一貫:

〈安養院〉的逐層揭露寫得十分節制,比喻在剎那之間頓變為實寫,當然要讀到最末一句才會讓你完全了悟。讀完再回頭細嚼,方發現「幻麗」、「力度不足」這些字詞的用心;而「歲末」與「星期天」,當然也不止於是一種時間的交代。這種詩的寫法徘徊在顯與隱之間,差之毫釐也可能令效果大打折扣,著實不易。

至於另一首〈禱詞〉則較簡單,反諷的力度也是留待至最後一行,雖然這裡選用的下降行(與「升級」形成反差)未必一定需要。




2015年5月15日

今天,會到哪裡去呢?




樹還是沒有變。樓房也是。

它們都和平日一樣沉默,只是今天迎向我的速度快了點。

而且,路旁那些伸出來的枝葉,今天不時拂向車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喜歡聽那些聲音。

或是說,我喜歡聽沉默發出來的聲音。

是沉默嗎? 

隔着玻璃,依然聽見。

我想像那些枝葉剎那騰挪拉響,又忽然彈回原處的樣子。

那是,掉了幾片樹葉,顫顫的驚魂甫定,還有點懷疑回到的是不是原來所在的樣子。

那種顫顫的聲音,比猛力牽拉彈回的聲音更響。

彷彿來自樹的深處,即使在倒後鏡的縮退中,依然異常響亮。

又來到一個彎角,我又把巴士駛近路旁一列已變得枝葉稀疏的樹木。

這次更加靠近。

我不是巴士司機。巴士司機還沒有上班——或是,一向準時上班的他竟遲到了。

我坐在駕駛座上,在倒後鏡裡就是一個巴士司機應有的樣子。



巴士來了,我踏上去。還是喜歡坐在上層。有人說坐在下層中間的位置最安全,但那位置太侷促,又翳悶,還要近距離忍受路訊通廣告不斷的轟炸。還是上層好,可以看更遠的風景;可以假寐,不虞碰到老弱婦孺要讓位——也不是不想讓位,看見了是願意讓的,但就是怕擾攘。坐下了我就不想動,不想改變位置。有時候,這程車我還嫌不夠長。雖然要花上一個多小時,還要穿過此城最長的隧道,但可以的話,我寧願更長一點。更長一點,則我可以把回到公司後要解決的問題想得更透徹——其實是否如此呢?很多時候,更長一點的時間也還是跟開始時一樣,那兩個互相排斥的方案也還是懸在那裡,像無可踰越的籬笆上掛着的風乾食物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但姑勿論結果如何,一個旅途始終為我安排好了一個框架之內的時空,讓我可以「被投入」其中,去想事情,去嘗試把問題解決,即使到頭來甚麼也解決不了。但我就是習慣了那種被安置在框架裡的懸盪的時間,我因自己在想事情、並嘗試去把它們解決而心安:路程是安排好了的,目標也將隨時間逐分逐秒的過去而更加接近;而即使問題解決不了,到最後也會有終點。終點是讓一切事情無論如何也得了結的地方。你未想好事情,也得下車,然後回到公司的會議室去,踏向那條老早劃定了的死線。


3

我沿着平日的路線駕駛巴士。

但於我,一切都是新鮮的。

我努力克制自己,竭力保持一個巴士司機應有的樣子:

架起茶色眼鏡,板着臉,不會把臉轉向任何乘客,當然更不會說話。

巴士靠站。人們上車,拍八達通卡。

就像任何習慣進行時那樣安靜,暢順,並且,理所當然地,沒有任何表情。

嘟——嘟——嘟——

八達通機器也是那麼安靜地發聲。

偶然一個乘客的八達通失效,在閘門邊猛掏褲袋找零錢。

噹,噹噹。

硬幣跌進錢箱裡。

從深處傳來的回響更寧靜。

他還在那裡掏甚麼?難道他以為我會數算麼?

就這麼幾個零錢,值得花掉人生寶貴的幾分鐘在那裡猛掏不休?

他也不開口說話。

他還在那裡堅持。

他沒有注意到在倒後鏡中的我的嘴角的一抺輕笑。

我也不想多留連那丁方小鏡,只想把巴士開往它該去的地方。

他,還有很多個他,我相信,並沒有在上車前多花半秒時間,看清楚巴士頭上的目的地牌箱。

那裡,我早已轉成了「私家車」。



我耽於在巴士上的時間。即使今天它好像開得比平日快,但對於我,還是很慢很慢的。遠處的樓房像慢動作一樣地轉身。樓縫間的山巒,在那裡慢慢地變窄,消失,然後又在另一個樓縫裡出現,變寬,轉窄,消失。一格一格,像過時的菲林,在那裡慢慢地,慢慢地跳動。很多格很多格的跳動,才產生一個很簡單很簡單的意義。這種很簡單很簡單的意義,在這一刻,於我又有甚麼意義呢?我讓空洞的腦海一格一格的回捲,那麼多天來困在一個一個的玻璃房裡苦思一個要求極其簡單的意念又有甚麼意義呢?那是一個京城房地產發展項目的廣告提案,公司會議室的四壁最後貼滿了一格一格的故事板。那一格一格的內容,就是那金碧輝煌的房地產項目的各大特色。每個特色都不可或缺,而廣告片只有三十秒。三十秒,每秒二十四格,合共七百二十格,框住一塊一塊的大理石石材,一道一道的浮雕式拱門,一盞一盞來回折射的法國水晶燈,以及,一張一張意大利建築大師的臉。那一張一張相同的臉在緩緩地開合嘴巴,吐出一些並不是人說的話,說歐陸皇室世冑的傳統,重現在京城一隅半年前還是一片荒蕪的地方。啊,也不是。我們把西壁的那一格調到東壁這邊來。這個地方,從來就是地靈人傑的地方。自古如此。如今又是京城的新中心。最新的中心。比新更新。中心中的中心。無與倫比無出其右無可比擬的中心中的中心。地鐵,高速公路,機場,舉凡可以說得出的交通的樞紐。還有世界最快、最先進的高鐵穿過。啊,還有馬蹄。達達的,一格一格。忽然馬蹄就踢出了一個新的做法:不妨大膽一點,把馬球會會籍變成唯一的賣點,不及其餘。於是馬蹄踏得更響。一格一格。馬蹄。馬蹄。馬蹄。間以破突一響好像跳格的擊球聲。一桿中的。就是這樣嗎?我們終會朝着正確的方向走嗎?抑或,還可以從會議室的地氈下把一些故事板撿回來,拼貼重組,兩手準備。我們知道,那兩個客戶其實也做不了主。他們之上是絕少露面、操濃重京腔的大嗓門大老闆。他們也在揣摩主子的心意。他們也想順利,不用把責任轉嫁到我們公司,然後最終也還是落在他們身上——這家廣告公司是誰找來的?!那是一層一層互相牽連的關係,一張一張看去好像永遠不會變,卻會在剎那間突然劇變、扭曲的臉。我們真的朝着正確的——不,是勝算更大的—─方向走嗎?窗框在企圖框住一幢一幢不斷急升的樓房。對面島上有三支異常巨大的、似乎在沉思着甚麼重大議題的煙囪。海上一座施工中的吊橋剛好完成了一半,向前伸出的橋嘴正指向對面的一片蒼鬱。它們都沒有答案。


5

勇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倒後鏡裡是一片沉默。路在不斷退縮。

彷彿是慢鏡頭般把近處的景物變遠,變小,變無。

而我明明把油門踏得更深。

像沉默的聲音,在水井深處,慢慢凝聚,蘊蓄……

忽漲至井口,又被井欄的凝視壓了下去。

天空依然像一個洞。

魚白的腹。

那時語文老師老愛叫我回答他的問題。

我沒有回答,只站在那裡。

那邊站有一個答案。我沿既定的路線接近它。到了。又從它身邊溜走。

我沒有聽到老師的反應。只看到像魚般瘋狂開合的嘴巴。

最後那魚嘴巴張至極大,凝在那裡。

我腹部在動。那聲音,我聽到了嗎? 

一種飢渴把我帶到山上去,帶到河邊去。

地理課上說一座城市的形成,依山,沿河,大自然是它的規劃師。

我走到城市的街巷裡。那裡是它的山水。

我走到暗渠邊,嘗試諦聽裡面日夜奔流的聲音。  

我故意上錯巴士,但下車時發覺總站也還是一樣。

而無論怎樣努力,也記不起今天的司機,還是不是昨天的那個。

我由一間學校轉到另一間。然後,再轉。

那時我相信總站也還是一樣。

是這個原因我愛上巴士嗎? 

我收集一切有關巴士的東西。我高價購買巴士模型和舊車票。我在每一個巴士站拍攝不同型號的巴士。我在暗夜裡偷巴士站牌。我考取了貨車牌而每天把謀生工具沿不同的巴士路線行駛,直至把整個城市的巴士路線走完為止。其實沒有停止。我又換了另一輛貨車,把所有路線再走一遍。

有時我甚至把貨車停在巴士站。

駛進巴士專線是常事。

專線排斥了其他車輛,把我的車也排斥在外。而我把車駛到本該排斥它的地方。

沉默。

我遇上交通警只看到他的嘴巴不斷開合。

今天,我駕駛的已轉換成別人眼中的真正的巴士。我駛離從不排斥它的地方,進入一條九曲十三彎的單程路,一條明擺着要排斥它的路。


6

習慣了退讓。明知結果不會改變,最終也還是由他人一念決定,那又何必花時間去爭取必敗的方案呢?順其意重做一遍,看似多花時間,其實才不浪費時間。對的,是這樣,「聰明」地做。但是這樣,時間久了就會變成模式,每次所謂新,也還是舊。其實客戶又何嘗不知呢?但他們想欺瞞大老闆之餘也要懂得先蒙騙自己,要努力裝出很Buy的樣子,這樣才能擠出看似極度滿意而沒有絲毫遺憾的笑容和鼓足勁力的語調來說服老闆。我們呢?我們當然是配合。就像那幾條跟樓盤有點距離的高速公路幹線和高鐵線,便被發展概念圖「調節」成跟樓盤規劃融成一片了。對,這是「優化」,客戶說。不是有法例規定的嗎?規定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客戶嘴角牽起了跟大老闆一樣詭秘的微笑。就是這樣,他們把無數民房拆掉,把無數林野變成高爾夫球場,把無數垃圾堆填區變成一片清新的豪宅小區和文化景區。他們依計劃上了市,一再批股集資,一再更換廣告公司,一再把這遊戲玩下去,而且玩得更大,玩得更好。而我們是被這程式制約了的棋子。以前面對的是跨國公司洋客戶,如今回歸到這些大言炎炎的暴富京腔客。以前洋客戶用粗言駡你,但他們還視你為合作夥伴;如今財大氣粗的京腔客駡你時用那比粗言還要難聽的京腔,而且一直只當你是有求於他的供應商,是聽話的奴才。這是如今的大趨勢嗎?這是讓我們只能跟隨,不能改變的路嗎?窗外的風景忽然有點不同了。啊,怎麼到了這裡來?這是甚麼鬼地方?這時已聽到下層的吵鬧聲。我走到樓下,司機位前已有很多乘客聚集,不斷在問,也不斷在罵。司機一直沒答腔,一直保持着高速,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乘客差點便要撲上前去,但巴士適時拐了一個彎,高速產生的離心力把那人狠狠的撞到閘門上去。於是沒有人再想動武了,只是繼續站在那裡指罵。不久也沒有人指指點點了,光嘮嘮叨叨地怨罵。不久就不言語了,只往窗外細察巴士究竟駛到了哪裡去,有沒有認得的地標。怪了,我看了許久,也還是對巴士所經的地方毫無頭緒。此城竟有這種地方嗎?樹林,草叢,池塘,荒田,廢屋,泥灘……看上去很熟悉,想了想卻完全陌生。這時車廂裡已大致平靜下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他們也許和我的想法一樣:司機看來不是瘋子,只是一個,可能是啞巴的怪人,整件事,只是一次不明原因亦難以想像的惡作劇而已,反正有人報了警,相信警方很快便會截停這輛巴士,而我們,大不了只是晚一點上班吧,而這次即使是嚴重的遲到,也有堅實的藉口:你們沒看新聞嗎?那麼大——嘿嘿,那麼有趣的新聞,你們不知道嗎?也好,就當是放半天假,半天,有薪,而且可以無所事事地過,不是很好嗎?而我,也有了一個極其難得的無法開會的藉口,由他們去決定吧,成功,有我一份,失敗,不在現場總會卸了不少責任,可能是負責Present的那位同事不夠好,說話不夠動聽吧,而缺席真是事不由我啊。真的,事不由我,在事前我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可以有這樣的藉口——不,原因的,因為事情實在荒謬,沒有人會相信,如今,他們看過電視上的新聞,就會相信了,相信這個世界甚麼事情也會發生。嘿嘿。如今我坐回上層原來的位置,好像變成一個旁觀者那樣在看事態的發展了。還是樹林,草叢,泥灘和越來越零落的村屋。我打了幾個電話,簡簡單單地交代了一下,就繼續享受我的沉默。車頂不時碰到歧生的樹枝,卻聽不到任何聲響。俯視窗外的林野,一時竟覺得自己好像已坐在坐了許多年的辦公室的桌子前,看底下公園足球場上慢慢聚集的人群和燭光,慢慢,燭光暗了,滅了,人卻沒有散去,竟就看成無邊無際一片墨色的平蕪。曾到過下面去參與麼,那麼近,數十步之隔,竟就那麼遠。那時常這樣想,不是我不想參與,是因為我有工作在身,不能抽身。其實,也不過是藉口。事實是,讓我再想一想怎說,事實是,我不喜歡那種集會,不喜歡那幾個老是把話說得很大、很滿的帶頭人,不喜歡跟隨別人去唱那些歌曲,喊那些口號。我不喜歡那種誇飾和亢奮。我還是在做着那些只看重表面和即時效果的廣告文案嗎?案頭堆疊的也老早如山了。忽然有人如雷般吼叫。在底下。不知是向司機還是向他自己。事情是,他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打不通他的電話實在要他的命。甚麼藉口,也可能因時間上未能及時而徹底失效了。而那司機還在高速駕駛着巴士,始終沒有聽見他發出過任何聲音。



我把巴士開到很遠很遠的海邊去。

事前沒想過會開到這裡,想起來,或是隨興吧。

這裡也不盡是海,也有河。兩種水色混在一起,竟有那麼寬的一道風景。

我把巴士停下,乘客都好像舒了一口氣。

步下巴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裡有海水的味道,風的味道,當然,也有陽光的味道。

乘客也隨我下了車,四處張望,好像還在努力辨認這是甚麼地方。

我才不告訴他們呢。何況,這時我也着實記不起這個地方來。

這裡有幾間破舊的村屋,但沒有人。

只有幾頭牛,像我們一樣,無所事事地閑逛。

路邊還有久違了的桑葚,紅的,紫的,摘在手裡,漿液淋漓,像久違了的血。

我走到泥灘上抽煙。紅樹林邊原來有很多彈塗魚。

一動不動,跟底下的泥沼同色,你們,是在暗中監視着我嗎? 

細看,胸鰭彷彿兩根拐杖。是要拴住才能討活吧?

我忽然作勢撲上前,你們便在電光石火間,全竄到泥洞裡不見了。

連瞬間因你們竄入而乍現的泥洞也不見了。

原來泥沼裡有那麼多洞穴——你們在世界底下的家。 

這裡真好。乘客好像心平氣和多了。

有人走過來借火。我把手拱向他。

點了。他點點頭,吸了一下,又長長吐出一口好像高空那絲雲般的煙。

這是途中一站還是總站呢?他們沒有問。

沉默是會傳染的。

就像那邊在飛的一隻碩大無朋的蜻蜓,也沒有問在半陸半水中生活的彈塗魚。


8

巴士停下了許久也沒有再開。我才不信他會一直這樣耽擱下去。我相信,我們最終也會回到我們原來要去的地方去——對於我而言,當那邊的危機過去,或最困難的時刻過去,我便會適時回到平日的軌跡上。我來回觀察了許久,也還是吃不準這裡是甚麼地方。我穿過一間廢棄的破屋,瞥見灶下的土地公歪倒在地,這樣臥看前面打開的一道窄長的門縫,風景該會不一樣吧。我沒有走過去問那一直在紅樹林中默默抽煙的司機,只知道這裡接近邊界——這是可以斷言的,因為邊界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一種說不出但你要是經常過境一定會辨認得出的味道。他會不會在那邊開始思量,或繼續剛才的思量,要不要把我們全都載送到邊界的另一邊去呢?邊界上有關閘,理論上是過不去的。但怎樣奇怪的事也可能會發生。就像今天,就像今天我們那輛巴士走到這裡,竟還沒有遇上一個警察,以為警方接到報警的電話後便會立即架設路障,也一直沒有見過。聽收音機,上網,也不見任何關於這宗事件的報道。即使我在FACEBOOK上不斷發帖,上傳照片,也竟然一直沒有一位朋友回應。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只見他還在紅樹林中緩緩吐煙。乘客們繞他而過,不時提防着腳下泥濘藏着的蠔殼。那些蠔殼在那邊堆成了一座山。背着日影看上去,有時真的就以為是一座大山了。歲月的堆積竟有那麼多。這些蠔們曾經寄存過的家宅,又將有甚麼人以甚麼理由把它們全部移去呢?空氣中忽然嗅到煤屑的焦味,都是從我以為的邊界那個方向吹過來。向河海交界處望去,混濁的色塊又暈開了一大片。曾經聽客戶洋洋得意地說過邊界紅樹林一帶的發展計劃,雖然過去城規會三番四次的阻攔,一直不能上馬,但硬碰不了,不是可以聰明地融合嗎?於是他們改了發展藍圖,把環境保育的成份摻進了那個規劃變得更為龐大的地產項目。沒有甚麼是阻撓得了的,這是「勢」,甚麼也得順「勢」而為,他們說。這裡就是他們說的那個邊界嗎?轉過一處灘角,忽見對岸長長的一列煙囪和豎得高高的貨櫃吊架,彷彿一個一個伸至極限並猛然張開的蛇口,要向我們這邊噬咬過來。不用怕,我們終會回到原來的地方的,旁邊一個父親模樣的男乘客彎着腰,溫柔地對一個惶惑的小孩說。我嘗試用手機的定位服務來查找我們的位置,手機顯示我此刻正在原來出發的地方。我走回去,路上除了那一群乘客,始終沒有碰見過任何人。那司機還是呆站在紅樹林那裡,一邊抽煙,一邊用眼睛緊跟着一隻大蜻蜓飄飛。我不知怎的竟隨着他的視線走,當初以為跟着的是那隻大蜻蜓,及至穿過紅樹林,再走進泥灘後的草叢,才在一片枯葉上發現她——是豆娘,停駐時是歛翅,不是像蜻蜓那般張翼,何況,那是十分十分瘦小而羸弱的身軀。她,此刻正沉靜地靠在那片枯葉上,恍若一柄瘦長的葉梗。風,沒有聲音。她的翅膀也沒有。風景在四周寧謐溶接。時間在此刻剎那凝止。忽然翅膀抖動,她把半透明的嫩綠帶引到一條小徑上。穿過一片竹林。也穿過沒有衣衫的晾衣竹。打一個好像廢棄多時的水井旁飛過。然後看到一道苔蘚侵了大半的木門柵。怎麼竟是似曾相識的呢?豆娘沒有一刻稍停,飛了進去,半晌走出來的,是一個步履蹣跚、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她,艱難地瞇着一雙拖滿魚尾的眼睛往我這邊猛看,好像要努力地從沉默中嗅出一點聲音來。


9

我還以為我一直都沒有到甚麼地方去。

我還以為我一直都在紅樹林。

我愛這裡。

我打算再離開麼?

離開一處我安然愛着的地方然後再尋找? 

我有點倦了。

我原是不想到其他的地方去的麼?

我生命的沙漏一直在滲落。

我又把煙緩緩吐了出來。

把前面所見的都暈染成另一片風景。

原來回到這裡了。

沒有想過。

原來自己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原來的地方。

看見母親走出來。

她沒有認出我。

直至蜻蜓的翅膀發出了聲音。








2015130
刊於《字花》第54期,2015年3月

Photos: by Derek Chung


2015年3月30日

香港有文學


「一人一相撐香港文學」,特別為一些藏書拍了照,並寫了一點文字:





《十人詩選》重要,並饒具特別意義,因有多位未出詩集的香港重要作家的詩,都在這裡。如吳煦斌,如李國威⋯⋯

若這本獲藝發局資助的詩選沒有出版,則我們現在想看到這些作品,只能靠有心人去從舊書刊中一一蒐集了。

只怕這些有心人,已越來越少。

《十人詩選》前有葉輝序〈十種個性與二十年的共同記憶〉及也斯序〈抗衡與抒情、藝術與關懷〉,信是勾勒一個時代的信念、承傳、語言美學的重要篇章。

不少外地詩友問我香港詩可讀什麼書,我第一時間推薦這本。要認識香港詩最好一面的脈絡,這可能是最重要的一本。若問香港詩跟中、台有何不同,有何獨特而可貴之處,我答:你看這本,就會明白。《十人詩選》是香港詩的驕傲。

詩選中我個人特別鍾愛李國威的詩。李國威短暫一生,詩的數量不多,但幾乎全是精品。〈曇花〉 一詩,亦可能是香港詩中寫情寫得最好的一首。


也斯,不能跳過的香港文學重要部份。他最早的散文集《灰鴿早晨的話》和《神話午餐》,以及小說集《養龍人師門》,是由台灣的出版社為他出版的。


我所珍藏的部份素葉叢書。素葉不取政府資助,默默為香港寫作人出書,為我們帶來高品質的文學作品,並維持數十年之久。謹向素葉出版社和《素葉文學》致敬。



蔡炎培的第一本詩集《小詩三卷》,由明窗出版社於1978年12月出版,前有談錫永序。以下是詩集中最有名的一首:

〈七星燈〉

搖著夜寒的銀河路
你給我一個不懂詩的樣子
挨在馬車邊
使我顛顛倒倒的眼神
突然記起棺裏面
有錫過的唇燙貼的手
和她耳根的天葵花
全放在可觸撫的死亡間
死亡在報紙上進行   
昨宵我又見她走過王府井
去讀那些大字報
找著血時便棲了身 
很似戰車在人的上面輾過 
成爲中國的姓氏      
爲何她還未甦生
很多人這樣問,很多人都沒了消息

馬車在血光中進行
她在我的肩膀靠著
並想著外邊的石板路
會有一地梧桐樹影
深吻了月光
月光在城外的手圍穿出
突破惹人眼淚的表象
便在雲層隱沒  
不再重看
只有那匹馬,不懂倉促  
發足前奔……

在馬車的前奔中
「如果這是別,」她說
「那就是別了。北京。」  
是她倉卒收起桃花扇    
看我南來最後一屆的學生

桃紅不會開給明日的北大  
鮮血已濕了林花    
今宵是個沒有月光的晚上   
在你不懂詩的樣子下    
馬兒特別怕蹄聲     
那麼在我身旁請你坐穩一點點
車過銀河路       
鞭著
七星燈

一九六八.四.廿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