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10月8日

情約半生


兩個星期前看過這電影,細節好像全忘了,腦海只殘留男女主角不斷說話的光景:在希臘的小島,在車廂,在歷史遺跡,在朋友為他們訂下的酒店,他們都不停地說,說往事,說前途,說激情,說不忠,說愛與不愛,犧牲或不犧牲,說了許多,也吵了不少,但他們都聽到了對方的話嗎?

沒有看他們的前身。據說那兩部名為《情留半天》和《日落巴黎》的電影,兩人也不斷說話。十八年前是一夜情,九年前是婚外情,如今,他們終於走在一起,誕下了孿生女兒。電影一開始,記起來了,孿生女兒在車廂後座沉睡,兩人在前座不斷說話。鏡頭一直凝定,儘讓他們說下去。暗湧就在瑣瑣的話語裡嗎?據說,男女主角參予了對白的編撰,也加入了他們自己的一些東西。這就是了。看電影時儘管不大耐煩那些對白,也還是可以一邊看,一邊想及自己的事情,例如把希臘想成此城,把遺址想成明天一個艱苦構築或草率推倒的決定──另一個不選的決定會如何?再來十八年或一生恐怕也沒有答案。

或許因為習慣了無言之言,深信最好的表達方法是讓事情自身,或情寓其中的景、物說話,所以看這部老是喋喋不休的電影總是不以為然。我以為,那種說話的泛濫其實正在不知不覺間惡化了那段關係。愛不是說出來的。不愛也不是輕易說得出口的。但沒完沒了的說話,柴米油鹽的一浪接一浪,便會讓那些本可醞釀積藏得更久、好讓有足夠空間轉圜的思慮過早地脫口而出。當聽見她說:「我已經不再愛你了。」我便悚然一驚,不是因為她太容易說出口,而是因為我突然察覺到話語流動中那種翛忽起伏的無端──那毅然的拒絕,那憤然的關門而去,髣髴全築在話語的浮沙上。而電影的編、導、演,正在那兒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卻極其刻意地經營著這浮沙。看著看著,偶一不慎,便會陷落其中,把自己的事情、經驗疊影其上,印證那些輕易吐出的話語和所謂金句是如何正確和觸動人心。

因此,在長日滔滔裡偶來一鏡借景喻托,便教人精神一爽了。然而,本以為可在黑暗中靜靜感受,誰知也是奢侈。女子面對落日,竟幽幽地說:「還有,還有……沒有了。」有人說那是隱喻愛情在現實中的消逝,我只知道,此喻已夠陳套了,竟還要宣之於口。

還是在希臘取景最夠意思:不在於選取神話起源地把愛情去神話化,而在於話語的泛濫,最宜發生在時間極其奢侈的渡假小島上,尤其是這個曾因開支浮濫太過而差點破產的國家。

──刊於《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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