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2日

嗅尋黎明的幽魂


Robert Lowell譽為「葉慈以來最重要的愛爾蘭詩人」的希尼Seamus Heaney,剛於上月因病辭世,享年七十四。

死亡於他,以今日的標準來說,可能來得比較早。但死亡在希尼的詩中,卻早已是恆常關注,並因之而沉思默念、反覆尋問的主題。

例如收於其第一本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中的〈期中休假〉,便是追悼其弟之早夭;〈出空〉為一組憶念亡母生前種種身教言教的十四行詩;即以其最後一本詩集《人鏈》中,亦有〈分離〉及〈門開了而房子黯黑〉兩首分別追念雙親及其摯友的悼詩。

但希尼因死亡而生的關懷和視野,不僅限於至親友人,還廣及其身處的地方、成長的土地:愛爾蘭的政治、民族的前途、宗教的衝突……在在是他的詩切心關懷、深刻思考的主題。

例如〈傷亡人員〉這首悼詩的背景,便是北愛爾蘭天主教和新教之間的衝突歷史。一個希尼認識的、喜歡在酒吧裡獨酌的漁夫朋友,因這難以解決的宗派衝突而被無辜炸死。這宗悲劇,其實源於另一宗更大的悲劇:三日前,英軍開槍射殺了十三人,其中七個還未滿十九歲,這便是發生於一九七二年、北愛歷史上有名的「血腥星期日」(Bloody Sunday),北愛的天主教徒因此極度憤慨;而舉行大葬禮的當天,便發生了這宗爆炸事件。

希尼這首悼詩沒有直接寫「血腥星期日」,而是借助一名普通的漁夫,一個他所認識的人來側面書寫。這也是希尼的聰明之處,他從不以間接的、宏大的俯瞰式的角度切入,因而避免了這種詩易犯的空泛、抽離的毛病。希尼的切入點是一個跟他曾經交談、有所接觸的漁夫(是以詩中充滿對話的細節):他不是悲劇的英雄或中心人物;他不過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優點也有缺點的普通人;他僅只是堅持泡酒吧,一個獨立而自由的決定,因而違反了宗族的「宵禁」,最後不幸被炸死。希尼在詩中反覆尋問所謂對錯:「該如何譴責他/在最後一夜他撕毀了/我們這夥人的協議?」(陳黎譯)而事情往往不像政治表態,非得有確切的答案不可,就好像緊接而來的這一段:「『如今你應可說是/有學識的人了,』/我彷彿聽到他說。『難倒我了,/那問題的正確答案。』」以及結段猶如向亡靈求索答案的邀請:「嗅尋黎明的幽魂,午夜雨中的跋涉者,/再來詢問我吧。」讀詩至此,不禁想起同樣崇尚個人的藝術自由卻不忘關懷身邊政治現實的楊牧名詩──〈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刊於《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921


註:此文所引之希尼〈傷亡人員〉(Casualty)一詩之譯文取陳黎所譯,陳黎詩題譯作〈意外傷亡〉,然Casualty所指之傷亡人員或遇難者不僅限於意外,亦包括戰爭,而戰爭的含義在此詩更具反諷意味,故不取陳黎所譯之詩題。



2 則留言:

eL 說...

很欽佩這些偉大詩人。

也很欽佩那些深入生活的偉大詩人。

近日讀幾首Windell Berry,感覺快慰。
國強兄,有讀他嗎?

鍾國強 說...

謝推介,在網上讀了一些Windell Berry,不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