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9月26日

雜言


趕了三篇稿,尚欠一篇。
稿好像永遠趕不完似的。
今夜將如何?
明天遠行了。不想帶著稿債上機。
行李還未執拾。
辭了職。也好像還有負累。
搬也搬不走。
將時間的雜物搜出來原來有這麼多。
會塞回哪裡呢?
會走到哪裡呢?
新的所在。
行程還在那堆書刊裡。
別相信文字。
相信文字。
要寫。
旅行回來還寫。
稿是債。
還寫。

2013年9月24日

歌詞

我不會填流行歌詞,也不曾談流行歌詞。剛才偶看一遍陀飛輪的詞,好恐怖,比喜帖街還恐怖。當你讀到那些運用了某些文藝技巧的地方,更覺得恐怖。

別問為甚麼是恐佈。我其實不懂修辭。

談流行歌詞的就這麼多了。

2013年9月22日

嗅尋黎明的幽魂


Robert Lowell譽為「葉慈以來最重要的愛爾蘭詩人」的希尼Seamus Heaney,剛於上月因病辭世,享年七十四。

死亡於他,以今日的標準來說,可能來得比較早。但死亡在希尼的詩中,卻早已是恆常關注,並因之而沉思默念、反覆尋問的主題。

例如收於其第一本詩集《一個自然主義者之死》中的〈期中休假〉,便是追悼其弟之早夭;〈出空〉為一組憶念亡母生前種種身教言教的十四行詩;即以其最後一本詩集《人鏈》中,亦有〈分離〉及〈門開了而房子黯黑〉兩首分別追念雙親及其摯友的悼詩。

但希尼因死亡而生的關懷和視野,不僅限於至親友人,還廣及其身處的地方、成長的土地:愛爾蘭的政治、民族的前途、宗教的衝突……在在是他的詩切心關懷、深刻思考的主題。

例如〈傷亡人員〉這首悼詩的背景,便是北愛爾蘭天主教和新教之間的衝突歷史。一個希尼認識的、喜歡在酒吧裡獨酌的漁夫朋友,因這難以解決的宗派衝突而被無辜炸死。這宗悲劇,其實源於另一宗更大的悲劇:三日前,英軍開槍射殺了十三人,其中七個還未滿十九歲,這便是發生於一九七二年、北愛歷史上有名的「血腥星期日」(Bloody Sunday),北愛的天主教徒因此極度憤慨;而舉行大葬禮的當天,便發生了這宗爆炸事件。

希尼這首悼詩沒有直接寫「血腥星期日」,而是借助一名普通的漁夫,一個他所認識的人來側面書寫。這也是希尼的聰明之處,他從不以間接的、宏大的俯瞰式的角度切入,因而避免了這種詩易犯的空泛、抽離的毛病。希尼的切入點是一個跟他曾經交談、有所接觸的漁夫(是以詩中充滿對話的細節):他不是悲劇的英雄或中心人物;他不過是一個有血有肉、有優點也有缺點的普通人;他僅只是堅持泡酒吧,一個獨立而自由的決定,因而違反了宗族的「宵禁」,最後不幸被炸死。希尼在詩中反覆尋問所謂對錯:「該如何譴責他/在最後一夜他撕毀了/我們這夥人的協議?」(陳黎譯)而事情往往不像政治表態,非得有確切的答案不可,就好像緊接而來的這一段:「『如今你應可說是/有學識的人了,』/我彷彿聽到他說。『難倒我了,/那問題的正確答案。』」以及結段猶如向亡靈求索答案的邀請:「嗅尋黎明的幽魂,午夜雨中的跋涉者,/再來詢問我吧。」讀詩至此,不禁想起同樣崇尚個人的藝術自由卻不忘關懷身邊政治現實的楊牧名詩──〈有人問我公理和正義的問題〉。

──刊於《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921


註:此文所引之希尼〈傷亡人員〉(Casualty)一詩之譯文取陳黎所譯,陳黎詩題譯作〈意外傷亡〉,然Casualty所指之傷亡人員或遇難者不僅限於意外,亦包括戰爭,而戰爭的含義在此詩更具反諷意味,故不取陳黎所譯之詩題。



2013年9月16日

別説其他,首先譯得忠實一點也很難嗎?


1

吳德安譯希尼的詩(見《希尼詩文集》,作家出版社,2001年版),有時譯得尚可(很客氣了),但大多時候是令人失望。最教人氣結的,是他往往以為讀者不明白,而自作主張加上一些破壞詩意的解說。例如〈期中休假〉(Mid-Term Break)一詩,希尼原詩一直只用代詞「他」(him)來指稱其弟以增敘事距離,而讀者無不明白「他」即是其弟,但吳還是要在其譯本上硬加上「弟弟」這身份的說明(「這是六個星期來/我第一次看到弟弟」,希尼原文:I saw him / for the first time in six weeks.)。另外,吳也常有錯譯及譯得完全不合邏輯的句子,如:「十點整救護車拉來了/屍體,渾身已被護士清洗乾淨纏滿繃帶。」(原文:At ten o’clock the ambulance arrived/With the corpse, stanched and bandaged by the nurses.),stanched是「止了血」的意思,不是「清洗乾淨」;而譯成「清洗乾淨」也算了,但也要看看「清洗乾淨」和後面譯成的「纏滿繃帶」有矛盾啊──既是纏「滿」了繃帶,又如何得知屍體「清洗乾淨」了呢?這是粗心的譯者常犯的毛病,喜歡胡亂使用成語套語或較工整、漂亮的用語而犧牲了意思。希尼此詩最著名的結句(A four-foot box, a foot for every year)最能考驗一個譯者的功力,且看吳德安怎樣譯:「四英尺的盒子,一英尺代表他一年的壽命。」再看袁可嘉的譯本:「一只四尺長的木箱,每年一尺長。」你會知道高手的分別在哪裡。

2

另外,詩中的Snowdrops,袁可嘉譯作「雪花蓮」(全句是「雪花蓮和蠟燭使床塌得到了慰藉」,原文:Snowdrops / And candles soothed the bedside);吳德安的譯法唯恐讀者不知道甚麼是雪花蓮,譯成泛稱的「鮮花」(「鮮花/和蠟燭撫慰地放在床邊」),這還不算錯,只是譯得不夠準確和「自作主張」而已;誰知今日在《明報》看到的一篇談希尼的文章(文章名為希尼的小詩)還有另一種譯法:作者說Snowdrops是「一眼在窗口看見的畫面」,是降下的「雪片」,並因此推論「那時正值隆冬」──不得不說一句:真夠創意!

3

希尼《來自寫作的前綫》(From the Frontier of Writing)一詩中點睛的一句“So you drive on to the frontier of writing”,吳德安在希尼詩文集竟將之譯成「如此你繼續前行去寫邊境報告」!

這譯本看來是現今中譯希尼最齊全的一本,書前還有希尼的中文版序,權威感十足,這,是不是應該編/譯/校得較孚眾望呢?小毛病也還算了(誰譯也會有瑕疵/不圓滿),但現在不時讀到好像這種亂來的譯法,真是讓人失望──中文世界就不配擁有一本較好的希尼詩譯本嗎?

2013年9月15日

回到根本 


我說「回到根本」,在描述編纂辭典的電影《字裡人間》裡,其實處處有跡可尋。

宅男編輯馬締向心中女神香具矢示愛,一帖洋洋灑灑、龍飛鳯舞的草書,始終不如當面簡單的一句「我愛你」。

主編松本教授在病榻修書向一眾辛勤的編輯言謝,說找不到甚麼詞比「感謝」更能表達他的心意。

是的,情之所至,意之所鍾,別輕看一言半語的份量;而與其挖空心思雕龍砌鳯鋪排申述,倒不如反璞歸真,自然直道。

這讓我想起電影中一個不起眼的情節:編輯西岡為「好唔型」這潮語寫了詳盡的釋義,當他不無得意地向新來的年輕女編輯岸邊綠徵詢意見時,岸邊綠坦率地指說他的釋義略嫌囉唆,其實一句「老套」便可(雖然她讚賞西岡以自身「喝醉了才敢求婚」的經歷來作句例)。

文字在於溝通,而詳略之間,確然大有學問―─如何定奪,或許就是如何回到根本的問題:表情達意,斟酌文字,最終還不是然其所然,不能隨便增減半分,做到恰到好處而已。這是文字的尊嚴。

是以這部辭典的靈魂人物松本教授一直謹守此道。當他看到女編輯因遷就插圖而把若干文字犧牲掉的時候,便嚴正地申述了一遍一切以文字為先的立場。

這,在面對書本邁向電子化、而紙本又變本加厲地處處倚重精美圖像和整體設計包裝的時代,這種對文字尊嚴的捍衛,無疑是一種明顯的表態,也讓我們反省在社會進步的同時,我們其實失去了一些甚麼,一些我們過去以至現在一直隨便地、輕率地失去的極其基本卻又極其寶貴的東西。

所以我在電影中看到馬締為辭典挑選用紙時,先是迷惑,後而恍然。馬締對供應商說他們挑選的用紙不好,因為翻揭時不順暢,不黏手,不好翻,而翻字典的手感是很重要的。馬締向供應商展示的標準,竟是旁邊的一部舊字典。供應商看了比較,立時慚愧地說回去再改良。我不解的是:何需改良,用回舊字典的用紙不是更省事嗎?然後我才猛然省悟,那種優良而具手感的用紙大概早已造不出來了!現今的人千方百計用盡各種高科技,目的原來有時竟是要造回舊有的感覺。這又讓我想起城中的某些書,刻意設計成活字印刷的效果―─但那是電腦設計出來的仿字呀(怎會有字字不同來自真實歲月的崩邊缺角呢),加上紙質的落差,我翻閲時是怎也感覺不到那些字是可以如何「活」起來。

──刊於《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914日(專欄逄周六刊出)

2013年9月8日

字學即人學


石井裕也的作品《字裡人間》,是關於一個以十三年時間編一部辭典的故事。觀影時在想,電影會不會只著墨於那種一往無前的執著與堅持呢?如僅只於此,也不是不好,但似乎太理所當然了──須知道,日本人素以這種近乎愚癡的執著見稱──而電影也容易墮入勵志的窠臼,缺乏驚喜。

電影也似乎朝著這種可以預期的公式發展:即將退任的編輯荒木(小林薰飾)找到「宅」得相當厲害的馬締(松田龍平飾)為其繼任人,馬締一如其名可讀作「認真」,對每個字詞的來歷均尋根究柢;而為了增補新詞,馬締和荒木不惜到快餐店等年青人場所盡力搜求潮語,袋裡更常備紙卡,一遇新詞便即抄下;到了付梓前一刻,他們更校對打稿達五次之多,當發現其中一個詞條漏掉了,即通宵趕工重校……

最後,當然是順利完成,在重商言利的社會,成功推出一部沒有太大市場價值的辭典《大渡海》。但我以為這部電影最可取之處,並不在於這種廢寢忘食、彷如融進自己生命般的執著精神,而在於通過裡外細求的「字」學,反照出生活中更形重要的另一面──「人」學。

其實不論古字或潮語,「字」的功能均在於「溝通」:馬締的「宅」不在於不擅辭令,而在於沒有開放自己,此所以他受到房東啟發後,也能從性格跟自己完全相反的同事西岡(小田切讓飾)身上學到有用的東西;馬締向心儀的房東孫女香具矢(宮崎葵飾)示愛,卻以草體寫情書,無疑,優雅的草體能展示品味,但對方若不能讀懂,則又有何意義呢?香具矢雖對此信珍而重之,但因看不懂而要請教她的師傅,本屬兩人的私情被逼曝光人前,難怪滿腹委屈,最後,還是馬締當面的一句「我愛你」,來得直接而有效。

對的,就如這部《大渡海》,目的便是要編一部活的、來自生活的辭典。解說、句例不是倚多務詳取勝,而是著眼於有沒有緊貼的生活真貌,是不是來自有血有肉的經驗。因此,主編松本教授(加藤剛飾)得悉馬締飽受單思之苦時,便著其主理「戀愛」詞條;當馬締所寫的生動解說顯示在銀幕時,觀眾彷如充當了此辭典的讀者,通過這些滿有感覺的文字,讀到生活裡的「人」。

雖然電影的要旨之一是字詞會不斷更新(有些字詞會死去),但我看到更重要的東西其實是回到根本。這也讓我想起另一個有關字典的故事──阿城小說《孩子王》中就有一個抄字典的學生,以最淺易的字詞最基本的東西,對抗生活中的假大空。


──刊於《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97

*「字如初見」專欄,逄周六刊出。











2013年9月1日

粗口可教也?


林慧思WTF事件給甚麼家長聯會、愛字派死纏針對,其支持者更揚言會在開學日到林任教的小學示威,讉責粗口惡行教壞學生云云。抽離語境、無視更根本的背景因由、只著眼於粗口本身,固是這幫有語言潔癖的偽道德主義者的慣技,只是這次為配合鬥垮鬥臭的敵我形勢需要,更無所不用其極地鬧精神分裂:網上五毛聲討粗口,但自己不缺的語言常規武器正是粗口,並辯稱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又有疑似前警員到林的小學門前豎中指立威……惡行怪相,不一而足。

粗口教壞學生?我以為這次的粗口事件,堪可用作教材,讓粗口還諸機械定性以外的種種生活語境,讓學生得以超越粗口皮相,深探社會底層潛移湧動的究竟是甚麼東西。只是怕教師不敢教,或學校不讓教師教。

學校、教材(背後當然是教育局)的因循保守,其實已非今日始。我在求學過程中,就從沒遇見老師教過《水滸傳》中鳥來鳥去痛罵貪官惡吏的生動形容,真箇是「淡出鳥來」!讀詩,也來來去去是忠君愛國,山水園林,或徐志摩的輕輕的我走了,聞一多的叫紙錢兒緩緩的飛──是了,選聞一多的詩為何不試試〈飛毛腿〉呢?有幾句是這樣的:「他媽的誰能陪著那個小子混呢?/『天爲啥是藍的?』沒事他該問你。/還吹他媽什麽簫,你瞧那副神兒,/窩著件破棉襖,老婆的,也沒準兒……」那是人力車夫的口脗,他媽的窮途拉車還保持著一份尊嚴,把車「擦到和他那心地一樣的」,這不禁讓我想起袁崇煥的「掉那媽,頂硬上」。

《詩經》則可教〈〉:「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李敖說「且」並非語助詞,而是男性生殖器,狂童之狂也且,應譯成「你神氣甚麽,你這小子,雞巴啦!」姑勿論此說能否通過考據癖的周密驗証,如此活靈活現的語氣,無疑更能突出那女子的狂放──誰說女子和詩經,都是我們所想的那個樣子!

外國的例子就更多了:美國黑人詩人奈特Etheridge Knight)的詩Feeling Fucked Up,第二節就連用12fuck字,以暴烈對抗混沌亂世,fuck marx and mao fuck fidel and nkrumah and / democracy and communism,詩人還應一味溫柔敦厚嗎?英國詩人拉金(Philip Larkin)的詩This Be The Verse,劈頭第一句就是They fuck you up, your mum and dad,以冷嘲之筆,勸人不要生兒育女,不要讓大人們的固執、愚蠢等劣根惡習代代相傳。觀乎我們的社會,一見fuck字即避之唯恐不及,不也是合該杜絕這一種禍延嗎?救救孩子。

──刊於《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8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