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回到根本」,在描述編纂辭典的電影《字裡人間》裡,其實處處有跡可尋。
宅男編輯馬締向心中女神香具矢示愛,一帖洋洋灑灑、龍飛鳯舞的草書,始終不如當面簡單的一句「我愛你」。
主編松本教授在病榻修書向一眾辛勤的編輯言謝,說找不到甚麼詞比「感謝」更能表達他的心意。
是的,情之所至,意之所鍾,別輕看一言半語的份量;而與其挖空心思雕龍砌鳯鋪排申述,倒不如反璞歸真,自然直道。
這讓我想起電影中一個不起眼的情節:編輯西岡為「好唔型」這潮語寫了詳盡的釋義,當他不無得意地向新來的年輕女編輯岸邊綠徵詢意見時,岸邊綠坦率地指說他的釋義略嫌囉唆,其實一句「老套」便可(雖然她讚賞西岡以自身「喝醉了才敢求婚」的經歷來作句例)。
文字在於溝通,而詳略之間,確然大有學問―─如何定奪,或許就是如何回到根本的問題:表情達意,斟酌文字,最終還不是然其所然,不能隨便增減半分,做到恰到好處而已。這是文字的尊嚴。
是以這部辭典的靈魂人物松本教授一直謹守此道。當他看到女編輯因遷就插圖而把若干文字犧牲掉的時候,便嚴正地申述了一遍一切以文字為先的立場。
這,在面對書本邁向電子化、而紙本又變本加厲地處處倚重精美圖像和整體設計包裝的時代,這種對文字尊嚴的捍衛,無疑是一種明顯的表態,也讓我們反省在社會進步的同時,我們其實失去了一些甚麼,一些我們過去以至現在一直隨便地、輕率地失去的、極其基本卻又極其寶貴的東西。
所以我在電影中看到馬締為辭典挑選用紙時,先是迷惑,後而恍然。馬締對供應商說他們挑選的用紙不好,因為翻揭時不順暢,不黏手,不好翻,而翻字典的手感是很重要的。馬締向供應商展示的標準,竟是旁邊的一部舊字典。供應商看了比較,立時慚愧地說回去再改良。我不解的是:何需改良,用回舊字典的用紙不是更省事嗎?然後我才猛然省悟,那種優良而具手感的用紙大概早已造不出來了!現今的人千方百計用盡各種高科技,目的原來有時竟是要造回舊有的感覺。這又讓我想起城中的某些書,刻意設計成活字印刷的效果―─但那是電腦設計出來的仿字呀(怎會有字字不同、來自真實歲月的崩邊缺角呢),加上紙質的落差,我翻閲時是怎也感覺不到那些字是可以如何「活」起來。
──刊於《新報》副刊「字如初見」專欄,2013年9月14日(專欄逄周六刊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