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國強的散文隨筆集《記憶有樹》終於由川漓社出版了。最好不要將鍾國強的散文簡稱為「詩人的散文」―─不管他是不是用右手寫詩,是不是用左手寫散文;布洛斯基(Joseph Brodsky)的比喻也不見得有趣,故此也不必理會詩於鍾國強,是不是「空軍」?散文於他,是不是「步兵」?
也許可以從普魯斯特(Marcel Proust)一本文集說起,這文集叫《拼貼與混合》,出版於一九一九年(不妨想像一下,這一年發生了多少大事小事,堪可拼貼與混合)。普魯斯特最感興趣的,大概就是文體及其編織之道―─
如何閱讀、聆聽、記取大師如巴爾扎克(Honoré de Balzac)、福樓拜(Gustave Flaubert)、聖佩夫(Sainte-Beuv)、龔古爾兄弟(Edmond de
Goncourt & Jules de Goncourt)、米什萊(Jules Michelet)、E. 勒南(Ernest Renan)乃至聖西門(Comte de
Saint-Simon)的教益?
如何將這些他心儀的作家的文體、文學手法融會貫通,重新拼貼,重新混合,重新熔鑄而成自己的語言風格?巴里斯(Maurice Barrès)一語道破當中最尋常的奧秘:普魯斯特正是一個「挑夫旅館裡的波斯詩人」(a Persian poet in a porter's
lodge)。
本雅明(Walter Benjamin)也深諳拼貼與混合之道,他在《論普魯斯特的形象》一文指出:拉丁文「文本」(textum)的原義是「編織」(web或woven):「誰的文本也沒有普魯斯特的編織得那樣緊密。在他看來,任何事物都不夠緊湊,都不夠耐久。」
記憶是什麼?它其實什麼也不是,只是一種「編織」的方法,在本雅明看來,構成文本有機體的,既不是作者,也不是情節,僅僅是記憶的過程。此所以屈原在《九章.悲回風》說:「糾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那是衣飾的「編織」;宋人蕭立之詩云:「編蓬便結溪上宅」,那是棲居的「編織」。兩相交織,信是以「編織」展述「記憶」的民間智慧。
鍾國強的散文正是非典型「文本」的「編織」,從詩話到遊記,從童年記憶到生活隨筆,每每「編織」了不同「文本」的色彩與花紋,合該稱為「文章」―─「文章煥以粲爛兮,美紛紜以從風」,「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文章如是,何以致之?
皆因記憶有樹,枝葉所編,根柢所織,俱為拼貼與混合之道―─只有讓閱讀、書寫、生活漸漸遠去,才隱約探見記憶的痕跡;只有暫且忘掉文學,才可以不自囿於文學,漸漸重新發現文學的記認,因為生命有樹,竟如無樹:他看電影《生命樹》,看到「星雲爆炸,宇宙生成」,「生生之間,有情在焉,而無窮的天問,亦因而在焉。」總是這樣的,「我們想遇到一棵樹。但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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