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3月9日

詞語的復活-葉輝


Photo by Derek Chung
鍾國強的散文隨筆集叫做《記憶有樹》,那記憶,那樹,不光光是隱喻,倒一直在提醒讀者如我,只有暫時忘掉一切藝術手法的「生疏化」(estrange)或「奇異化」(ostranenie),忘掉一切語言表述的「去熟悉化」或「陌生化」(defamiliarize),才可以讓長期昏睡的、垂死的詞語在時間和記憶中漸漸甦醒過來,悻悻然靜待復活的契機。

沒事,這裡無意誇誇其談什麼文學理論,只是想說,什克洛夫斯基(Victor Shklovsky)約於一九二五年完成《散文理論》(Theory of Prose),倒數十年,即一九一四年,已然著有另一部重要的書:《詞語的復活》(The Resurrection of the Word)。

要是重新思量一段從詩到散文的旅程,必須從頭記住兩個字:fossilisation,那是化石形成的過程,亦即詞語死亡的過程;epithet,別稱、綽號、外號,那是一個暫時性的新鮮名稱,那是為詞語重新命名,讓它得以更新的方法。

什克洛夫斯基發現,詞語一如所有事物,被感受一萬次之後,所有感受便會漸漸變成無意識的「自動化」,漸成fossilisation;那是說,事物也許變了,但感受卻絲毫沒變。詞語或事物的epithet不能令語言藝術改變什麼,它只是詩化的過程(而不是詩),只是躲匿於靜好的或沉悶的時光之隙,「讓藝術感受瀕死的喻象煥然一新」。

詞語用得日久而出現fossilisation,更換epithet而漸漸熟悉化──這是一切書寫周而復始的生死歷程,也許只有不斷忘掉詞語曩昔的美好,不斷將詞語重新拼貼與重新混合,讓詞語在「文本」的「編織」歷程中死去活來,才可以讓瀕危的散文(或文章)悻悻然交織著文學的想像(及其記憶)──記憶有樹,因為生命有樹,其如無樹:「書有言,樹無言,老父無言。而透過有言之詩的細密交織,我們讀到幽微之處恆常有光影與人心的波動。」

是故,凝佇在籬笆上的蜻蜓(乃至止水倒影中的一隻原色的十架,重讀楊牧的光色與心神),老房子的木樓梯,生長的墳墓,給主人遺忘在舊書架裡的書(書者,樹也),儼然就是樹與記憶的epithet:「那是一種懸,一種念。就停在那裡最好。」「而那,是要穿透多少年月的一種懸,一種念?是以若可選擇,我寧可把拇食二指繼續凝在那兒,距離冷然緘默的她,約莫半指節光景。」

請聽聽木樓梯的聲音:「樓梯咯吱咯吱在響,遠處小貓幽幽在叫。回頭關顧,背後迂迴晦暗的所在,隱約看見挺直腰板的太婆婆,剎那間差點看成是木樓梯的一部分。」「光影晃動,終於隨雨聲完全靜止。微明中只見玻璃門關剩半指,再仔細觀察,發現我們其中一張塵封的臉上拖著兩行淡淡的指痕──」

那懸,那念,那響,那叫,那光影,那指痕,都是樹的epithet,也是記憶的epithet,日常生活由是交織於文學話語,詞語由是因記憶的「編織」而得以復活,不宜將之簡稱為「詩人的散文」。

──刊於葉輝《文匯報》琴台客聚專欄,201338日。此文為《記憶有樹》序言〈編織的記憶,詞語的復活〉後半部份的刪節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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