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6日

世界公園小火車

――賈樟柯四部電影的零碎筆記


一、世界 

刻意安排的處境,主題公園式的世界本身就是一種隱喻。有人可能會挪用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的「擬像」理論來分析,所謂世界主題公園是一個擬像,並無真實本身,而主題公園以外的世界亦是擬像,正如布希亞分析迪士尼樂園,整個洛杉磯以至美國其實也是樂園的擬像,已無樂園內外之分。無獨有偶,格非便曾在《讀書》中指出,〈世界〉這部電影的背景是北京,可一點北京味也沒有,主角是來自山西窮鄉僻壤的人,說的也大多是山西話。因此格非說這故事其實也可以發生在深圳,在上海。依布希亞的思路,我們不必尋找這個主題公園的世界的本真,因為一切都是失去本真的擬仿物,一切都是失去原初的「拷貝」,符號不再承載甚麼現實,擬像成為純粹的擬仿,將所謂「再現」(representation)的理論連根拔起。電影中的翻版時裝店老闆娘,拿了護照去法國,她認為她所到之處即為一種 reality;另一個角色說哪用去外國,這裡(世界公園)其麼都有――這話說對了一半,真的不用到外面的世界去,外面的世界跟世界公園一樣,都是擬仿物,若要尋找所謂本真,只能注定失落。


二、小武

我是先看〈世界〉的。〈小武〉給我的印象是比較 raw,野心也沒有〈世界〉大。DV拍攝,給我們難得一見的業餘感――怎麼說呢,其實我也不覺得很業餘。我們追求的業餘感其實是一種未受模式影響的新意,雖然在技術層面上或會有些粗糙。〈小武〉的拍攝手法確有點新意,多用手搖鏡,頗有即興隨意的味道。然而,不少地方卻仍有別人的影子,如小武呆站在路邊、路人不斷走過的鏡頭。

一些場面是深刻的,例如小武拿了紅包去找正在籌辦婚禮的友人,兩人對桌而坐,各懷心事:一個想著為甚麼你不請我喝喜酒,一個想著如何疏遠這個當小偷的朋友。隔著桌子,各有表述,連沉默不語也是一種語言。小武一直抓髮低頭,他不明白的地方多著,他困在自己的世界裡,跨不出去。

另一個場景是小武往探病榻上的梅梅,兩人坐在床上,梅梅唱了一首王菲的歌,便感懷身世地哭了。小武沒有望向她,只對著鏡頭;兩人隔著約莫一、兩個身位,卻像是相距很遠――那種表面上的「漠然」(indifference),似乎是貫徹著全片的美學基礎。然後,梅梅抬頭說該你唱了,小武說不會唱,最後要她閉上眼,她閉上了,小武卻只打起火機,放出音樂鈴響,這火機是屬於行將結婚的那位友人的――兩個人,兩個場景,一個火機便連起來了。梅梅的心結是異鄉的孤寂和理想的幻滅(她說別人都認為她長得像明星),小武的心結是雖在家鄉,相識多年的兄弟卻把他疏遠了。

這部電影是小武的青春騷動。愛情線若有若無,梅梅的不辭而別,髣髴是生命充滿逆轉的啟示,小武像是被出賣、被離棄了,遂又陷入另一種空虛中,這正好跟被母親以至父親出賣,被兄弟出賣的處境遙相呼應。

電影中的公安行徑奇特。幾年未犯案的小武,給押到公安所竟像是回到家裡一般(公安在所內帶著小孩;裡面有電視看;與小偷的談話語氣像是對待家人一樣――小武稱那公安頭目為老師)。說到底,小武未能適時而變(像他的兄弟般投機),只好做回小偷的老本行,對他來說,給抓到是預了的,所以公安所對他來說猶如另一個家,即使他給鎖在電線纜上亦能安靜地蹲下來,給人看著也沒有甚麼強烈的羞恥感(也可算是「漠然」的一種)。

有一點很值得留意:小武在空無一人的舊浴堂脫光衣服,然後引吭高歌,那歌正好是梅梅之前在卡拉OK所唱的一首。那麼,小武斷不是一個不會唱的人,然則他兩次拒絕在梅梅面前唱,不會是害羞便可以解釋得了的。


三、站台

男主角到處「流」,「流氣」也貫穿全片。

男主角跟承包了的文工團到處走穴,就是一種「出走」的呈示(暫時告别舊有方式,舊有環境,在新環境裡隔著距離有所反思)。

文工團的演變(從革命樣板戲至輕音樂至西方搖滾),見出人與集體在改革開放幾年來的掙扎與轉變。這種側面筆法,實在昭然若揭。

「站台」是一個驛站,是一個讓人停下來,然後再上路的地方。

也可以是一種等待。可不可以上車,跟著時代走,其實也沒有甚麼把握:文工團的車壞了,他們想起火車,便走到橋上去,那列火車,不是沒有停下來嗎?

「站台」如果以電影英文譯名來看,則更為有趣――Platform,可以是一個平台,也可以是一種設計出來的模式,讓人依這個基礎發展下去。這跟中國的改革開放大潮,跟背後權力之手設計出來的方向,讓人無可如何地跟著走,不是有相通之處嗎?


四、任逍遙

DVD的封面說甚麼青春的躁動,看了也不是那麼一回事。

又是對比:這次是斌斌和小濟這一對「鐵哥們」。

也安插了「小武」角色,算是小武的生活世界的「延續」嗎?小武連愛情、親情也遭到破滅後,便只能這樣生存下去嗎?或一如很多角色般,我們只看到表層的東西?

矜持――這在斌斌的身上看到。他對女友如是(在卡拉OK中「幽會」,一直相敬如賓的「齋坐」,只曾拉手一次),對按摩女郎如是(多次從按摩床上起來,掙扎著說:算了吧);小濟則進取多了,諸如泡女,諸如向喬三報復,到邊疆弄一枝槍回來打刧等等。

重複――最特別者為女主角巧巧在巴士(作為模特換衣服之用)上屢次想出去,都被喬三擋回來,但又繼續去闖。導演不厭其煩地重複那麼多次,觀眾也不知到底女主角能否闖出去。最後女主角是闖出去了,但對我來說,闖不闖出去並不是重點,闖出去的世界也還是一個未能「任逍遙」的世界,問題主要還是哪一種態度――積極,或虛無。

對了,全片瀰漫一片虛無色彩,這和布希亞的超真實(hyperreality)相彷。好像電視機播放的美國攻打伊拉克片段(接到所謂現實裡的爆炸――報道說是人為破壞;然後是男主角想到要參軍),以及北京申辦奧運成功的消息(接到所謂現實的處境,連「開片」也暫且放下,然後是連串煙花)。電視所呈現的是一種擬像(simulation),擬像的背後,並沒有所謂「真實」。

2005年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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