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9月13日

他說不要怕是說人生再見的時刻

他萎謝了下來,很平靜
我從沒有見過他,大學時在學生會
經常聽到他的名字,就是從沒有一次
碰見,像離開校門時碰見
漫山紫紅的杜鵑,都是
很自然的事

那是一張平靜的臉孔,有點黝黑
乾瘦。有時月旦時事,有時飯局
酬酢,提及多年未見的同學
如今都騰達顯貴。有時說及
在哪兒探望年邁的母親
路走多了,開始感到吃力
別人上班的時候,也忙於接送
參加比賽的女兒。一點一滴的
文字,像窗台上按時澆水的花
打開電腦的窗口,每天看著它
舒展,纏扭,晦暗,屈藏
好像很快便淡忘了的天氣
以為事不關己明天又照樣看它

屈藏的天氣就像久未按下的鍵盤
每天總有那麼多事煩心
更新的時候卻看到更多日子
不著一字,而流水的訪客錄之無盡
(他在向誰交代一些甚麼呢?)
無事可為的長日便在網上魂遊
遭逢幻視、幻聽誰可斷症為真?
讀著支離的文字能否確定那身影
當下就在一個人稱醫院的地方?
走廊裡有嬉笑有來而復去的腳步
哪一隅藏著一個人獨自面對
生命最終還是免不了的沉默呢?

記得那天我帶著女兒到瑪麗
做完一個有關生長激素的測試
交費時卻誤闖癌症中心
看見一群戴著口罩的家屬
團團圍著一個欲言又止的醫生
那時無端便又想起他
他會在我不願多留一刻的走廊
盡頭一處已然謝絕探訪的所在嗎?
離去時看見家屬還不肯散開
像一朵到了某一時段
便會突然向內,逐瓣逐瓣
緊埋歛合的花

醫生說他一隻腳的骨骼嚴重枯萎
醫生說不能再做任何手術
只得留院觀察,平靜觀察
流水中有沒有最留戀的臉
別人說他放下了,雖然他有時說
情緒反覆。我相信他寫的都是真的
像腳下踏著的泥土,但透過傳輸的
光纖,又是一種怎樣的真呢?
不要怕我看到文字漸漸凹陷下去
缺筆,漏畫,萎損,剥落
觸及骨髓深處,一種似乎可以傳達的
痛,縱然在他看來只有一人領受
就像離開醫院時碰見一朵白杜鵑
便想起當年還未拆卸的學生會大樓
夜深響起的腳步那時我從不懷疑
雖然我一次也沒有走過去
看一看

2009年1月8日



後記:我不認識他,但三年前開始在虛擬世界裡讀他談及養病求醫及日常生活瑣事的網誌。今年一月,他終因膀胱癌復發不治。最後一篇網誌是他離世前三天勉力寫下的告別話:「幾些兒忘記了怎樣打字,是時刻向大家可能說人生再見的時刻,不要怕,多謝家人姐姐、太太、母父、妹弟及女兒,多謝一切人生經的事物,不一亙足。再見了,有機會再見!」(原文引錄不作任何改易)

2010年9月7日

晚上八時如常走過中央圖書館往巴士站,先是無聊地看排球場上空無一人,再看遠一點的足球場,影影幢幢有十來人在踢球。本沒甚麼,忽然一怔,昨晚等車時下雨,恍惚還瞥見戲棚上繚繞的燻煙兀自在燈火裡堅持,深深呼吸一下,潮潤的空氣裡似是還有一道濃重的煙火味,夾雜著經文的低吟從那邊緩緩飄送過來……那時還不知這場盂蘭法會延續至何時,如今竟一下子變得乾乾淨淨,連一根棄竹也沒有。有的只是影子,在恍恍一片光暈裡追逐一個皮球。沒有聲音。沒有氣味。跌下來也許沒有疼痛。前幾天好像穿過這個足球場,也沒有甚麼,只是往巴士站可以選擇這截徑。本沒打算進去,只是在閘口猶豫時,忽然驚覺怎麼又一年。去年不是有同樣的驚覺嗎?便又不由自主地走進去。戲棚還是去年的戲棚,聽不懂潮語,字幕機以簡體字滾動著戲文。文字表意,我凝神的只是關目與姿態。武松拉開架勢作狀打一頭虎,拳頭舉在半空,一瞬間好像已在那裡好多年。甚麼時候又站在同一位置上看道士們一邊誦經,一邊像穿花蛺蝶般在道壇來回舞動呢?聽不到他們吟誦些甚麼,只記住那姿態,那廊柱間無窮盡的交錯相遇時的眼神,無所謂的眼神。燻煙在每個角落,燻得差點要掉下淚來。忍不住到巴士站候車,真想狠狠的下一場雨。雨沒來。紛至沓來的是一篇剛讀完的小說蕭紅的《手》的斷片:王亞明那雙因長年幫忙家活而給染得藍藍黑黑的手舉在半空,與眾多白白淨淨的手臂是那麼格格不入,還給涼薄的校長判定為「不整齊」,不許參加早操。「你的手,就洗不淨了嗎?」校長說。好像許久沒有讀過這麼教人感動與悽然的文字了。木然的腳步在足球場上,也好像有了遠年的回聲。甚麼時候竟走進足球場了?今晚,在慣常回家的路上,迎面好像有一個滾動的皮球,一些光影,與我交會而過的許多虛渺的面孔,許多無所謂的眼神。那英雄的手舉在半空最終有沒有落下呢,面前若只有虛無的虎?蕭紅的手在那艱難歲月的半空,到底著實寫下了這些文字:「王亞明的氈靴在樓梯上撲撲的拍著,父親走在前面,變了顔色的手抓著行李的角落。那被朝陽拖得苗長的影子,跳動著在人的前面先爬上了木柵門。從窗子看去,人也好像和影子一般輕浮,只能看到他們,而聽不到關於他們的一點聲音。」

2010年9月7日夜




















蕭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