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萎謝了下來,很平靜
我從沒有見過他,大學時在學生會
經常聽到他的名字,就是從沒有一次
碰見,像離開校門時碰見
漫山紫紅的杜鵑,都是
很自然的事
那是一張平靜的臉孔,有點黝黑
乾瘦。有時月旦時事,有時飯局
酬酢,提及多年未見的同學
如今都騰達顯貴。有時說及
在哪兒探望年邁的母親
路走多了,開始感到吃力
別人上班的時候,也忙於接送
參加比賽的女兒。一點一滴的
文字,像窗台上按時澆水的花
打開電腦的窗口,每天看著它
舒展,纏扭,晦暗,屈藏
好像很快便淡忘了的天氣
以為事不關己明天又照樣看它
屈藏的天氣就像久未按下的鍵盤
每天總有那麼多事煩心
更新的時候卻看到更多日子
不著一字,而流水的訪客錄之無盡
(他在向誰交代一些甚麼呢?)
無事可為的長日便在網上魂遊
遭逢幻視、幻聽誰可斷症為真?
讀著支離的文字能否確定那身影
當下就在一個人稱醫院的地方?
走廊裡有嬉笑有來而復去的腳步
哪一隅藏著一個人獨自面對
生命最終還是免不了的沉默呢?
記得那天我帶著女兒到瑪麗
做完一個有關生長激素的測試
交費時卻誤闖癌症中心
看見一群戴著口罩的家屬
團團圍著一個欲言又止的醫生
那時無端便又想起他
他會在我不願多留一刻的走廊
盡頭一處已然謝絕探訪的所在嗎?
離去時看見家屬還不肯散開
像一朵到了某一時段
便會突然向內,逐瓣逐瓣
緊埋歛合的花
醫生說他一隻腳的骨骼嚴重枯萎
醫生說不能再做任何手術
只得留院觀察,平靜觀察
流水中有沒有最留戀的臉
別人說他放下了,雖然他有時說
情緒反覆。我相信他寫的都是真的
像腳下踏著的泥土,但透過傳輸的
光纖,又是一種怎樣的真呢?
不要怕―─我看到文字漸漸凹陷下去
缺筆,漏畫,萎損,剥落
觸及骨髓深處,一種似乎可以傳達的
痛,縱然在他看來只有一人領受
就像離開醫院時碰見一朵白杜鵑
便想起當年還未拆卸的學生會大樓
夜深響起的腳步―─那時我從不懷疑
雖然我一次也沒有走過去
看一看
2009年1月8日
後記:我不認識他,但三年前開始在虛擬世界裡讀他談及養病求醫及日常生活瑣事的網誌。今年一月,他終因膀胱癌復發不治。最後一篇網誌是他離世前三天勉力寫下的告別話:「幾些兒忘記了怎樣打字,是時刻向大家可能說人生再見的時刻,不要怕,多謝家人姐姐、太太、母父、妹弟及女兒,多謝一切人生經的事物,不一亙足。再見了,有機會再見!」(原文引錄不作任何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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