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8日

讀詩札記









呂永佳《我是象你是鯨魚》
收到呂永佳的最新詩集《我是象你是鯨魚》。雖在層層疊疊的稿件折磨中,但還是第一時間讀了。裡面有不少我很喜歡的詩,如在2014年出任中獎評審時讀過的〈春花落〉。細節與人情,鋪墊在時光與地景的縱橫軸構中,重讀還是一樣滿有感覺。呂永佳在自序中提起,他的第一本詩集《無風帶》在2006年出版,轉眼間寫詩十年。我還記得為他這本詩集寫過一篇長序,也恍如昨天。是的,十年對寫詩來說,只是很短的時間。「詩並不可以帶來甚麼」,甚至,「原來夢同樣可以是一座推土機」(呂永佳自序語) ,但在種種不無灰暗的疑惑中,還是欣慶可從詩中讀出一些作出抵抗的備忘來。



曾淦賢《苦集滅道》

帶文學導賞在灣仔、銅鑼灣繁囂街頭唸詩(最深刻的是在重建後的利東街商場讀陳滅的〈灣仔老街〉讀到挖土機在挖空的唐樓內傷人傷己),然後在快餐店慢讀剛到手的曾淦賢詩集。喜愛其中精煉而語言獨特耐嚼的短詩,凝神處好像把時光與喧囂都排在意識之外。而時間冷冷推移,讀著讀著,語言與思維的冷峭(不大想說陰冷)處,竟又約略讀出孫維民的味道。而這,是不能不繼續讀下去的。正讀著,慢。








羅樂敏《而又彷彿》

新年閒來都是讀詩。羅樂敏的第一本詩集《而又彷彿》讀完了,讀得很緩慢,雖然裡面不少詩作都曾讀過,部分更在李聖華詩獎中仔細評審過,但再讀還是讀得一字一頓,陌生較熟悉感更多。想來,或許是這些作品都絕少熟極而流的意象經營及文字操作套路,而傾向於深細(有時或比較迂迴)的微觀(以至極微觀)鏡頭運作,以及那有如自然界波動光影般無意也不甘於固滯於某一意義的文字編織。劉偉成在序中說羅樂敏的詩常有漂亮的結尾,誠然。結尾乍然出現亮點猶如進球,單單進球本身並不一定需要漂亮,進球只是讓整個攻勢 / 傳球組織化為有效得分的最後部分;而在這些容易得見的部分之外,更其難得且又常給人忽略的卻是無球走動的部分,而這往往也是最重要的也最需要有耐性的觀者 / 讀者好好閱讀的。另外,也開始讀黃裕邦的《天裂》,欣喜裡面的作品(雖是翻譯)在題材和文字上為此間的詩帶來了新意。



米米《如是跋扈》

詩不分輯,書不厚,但也讓我讀了兩天。讀別人的詩常是一種學習過程,我比較專注於跟自己不同的地方,像米米本色的詩。他常說他寫詩的路數跟我的不同。不同總是好的。我讀著這些詩句,如「而方向/也不過是一種指示性的霧」(〈之後〉),「對雨絲凌遲玻璃的啞劇/假裝反應過慢」(〈一座空房〉),「如你走過長街/遠遠地丟下/孤獨的消防栓」(〈一種音色〉),「那一句在宇宙朗誦會發表的告白/還是孱弱得像未激活的信用卡//沒有人愛我們/我們就不愛彈匣,角子機和無人駕駛的偷拍器嗎/我們就可以做雲和霧交合的旁觀者//而虹膜轉動/女孩倒立/抽長發芽的初衷退回原來的位置//青春是一塊硬不起來的軟肋」(〈沒有人愛我,致麥菲〉),以及整首的〈下班〉和〈壞〉等等,往往有一種來自相異音色但又不無兼融相通處的喜悅。米米的詩一向以短詩為主,靈動跳接,常有奇喻,但近年他也嘗試寫下一些比較敘事性強和在地的詩,詩集最後部分即收錄若干,如工人文學獎的得獎詩〈運送靈魂〉等等,可惜我認為他近年寫得最好的〈如是跋涉〉組詩(剛得中文文學創作獎首名),並沒有收入集內。幸好集中還有一些讓我讀來多有驚喜的散文詩,如〈病〉(啊,我讀出了若干孫維民的回響!)、〈木棉〉、〈計程車司機〉等,或可略補此詩集敘事體不足之遺憾。



eL《內傷的觀望者》

充滿耐嚼的自然觀察,生活省思,以及因時隱顯的親情感悟與社會關懷。相對於前作《失去論》,這本集子既有繼承,亦處處見出詩人不願停留在原有成就而孜孜謀求的突破:心與物的徘徊、即離、互詰、辯證,更進一步成為詩的核心;加上減少依賴警語、排比推衍最後轉折的模式,更多地以異常乾淨的、最大程度節制的文字來狀物抒情,讓我們在詩的競奇與安逸區之間,隱約看到一片新的風景。







羅任玲《初生的白》

感謝羅任玲贈書。這兩天把《初生的白》讀完了,喜歡其中簡約抒情的筆觸與乎在情感流溢中的節制。比較喜歡的詩都和她寫亡母有關,可能是這些文字特別引起我的共鳴之故。當讀到「她的孩子悲傷,不和她說話」(見〈紀念〉)以及「終於更接近/這人世的樣子」(〈見〈時間的塗鴉〉)這種詩句時,更特別感到那種藏納許多複雜情懷的收結的力量。後記〈並非虛無——致「多出來的一生」〉憶念亡母細物情事,摯誠處有時或比詩作更顯動人。是的,「一切並非虛無」,「因為有情」,「為了記住美好」;何況,還有在「控訴」以外羅任玲一直反覆強調的「藝術」的力量。






蘇紹連《無意象之城》


今天收到蘇紹連先生賜贈的新著《無意象之城》,集中的詩都是蘇先生提倡的「無意象詩」的諸種實踐,並附長文於後闡述這種詩的繩墨標準及特色。雖然我對無意象詩的立論與操作還有若干疑惑和保留,但仍佩服蘇先生在這方面孜孜不倦的探索和所收穫的碩果。這本詩集前有孫維民等四人短序,其中簡政珍的一篇〈詩能清除意象嗎?〉雖提出了一些異議,但這詩集亦能包容,讓讀者能同時參照不同意見以印證詩作,殊屬難得。






孫維民《地表上》

慢讀終於讀完了孫維民的《地表上》。雖有詩友說這本詩集不如舊作(如《日子》),但我還是覺得這本也很好,題旨有繼承有開新,對人間世情的病亡觀照仍然冷峻深刻,謀篇佈局在平易而節制的鋪述中往往峰回路轉,時見黑色的諷喻、自嘲和弔詭式的反詰。在語言的張弛表現上更多所試驗,亦不乏對詩和寫作方式的省思。


2019年1月5日

暗力打開回憶的鐵盒

——評鍾國強《字如初見》

文:莊元生


追思憶往

回憶,一直以來都是非常迷惑作家的主題。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有一部專寫中國文學有闗回憶的研究著作,當中包括,李清照的〈金石錄後序〉,妻子追憶亡夫,沈三白的《浮生六記》,丈夫追憶亡妻,無論男女易處,總是陰陽相隔,均在無限繾綣與回憶。書名亦正正是《追憶》。追尋記憶,往往比回憶更用力,用情更深,所以更痛。

「自然場景同典籍書本一樣,對於回憶來說是必不可少的,時間是不會倒流的,只有依靠它們,才有可能重溫故事、重遊舊地、重睹故人。」
在《追憶》書中有以上經典一段,借物寄情,追思憶往,似乎也頗適合以此角度來看鍾國強一部充滿深情詩意的散文集《字如初見》。

紀念母親

《字如初見》,書一翻開,赫然見到四個大字:紀念母親。殘酷的温柔。猶如《紅樓夢》故事開始的第五回,賈寶玉入睡夢中來到太虛幻境,已經清楚看到大觀園諸芳流散的最終結局。

書首「紀念母親」四字已向讀者道出是兒子悼念母親之作,所以當我們翻開書,可以看到前面連續五篇「寫給母親」,細緻深刻書寫的念母之文,看來甚為不忍。

「初二開年,最有意義之事莫如幫母親下廚了。母親病後身體不好,過年家務操勞太過,開年飯庖廚之勞本可免,唯母親堅持不想到外面吃,因此要分擔她的累活,最好就是入廚當她的下手。」

《字如初見》第一篇,第一段文字,平實而動人回憶作者母親病後操勞的累活。也許人到中年,面對年老的母親,都有類似的境況與情懷。自從去年,我的母親因為健康日差,以致不良於行,必須請來傭工照顧,讀到作者對病母的關心與體貼,心頭自是一熱。

作者是元朗客家人,客家人傳統,男人少做家務與入廚,所以女性更加辛勞,身為人子,似乎只能略盡綿力,入廚幫手。

身體的勞累,休息可解,心累,卻是永遠使不上力,難以解脫。眼看著年老母親的失憶,往往是人子最難面對的。

「醫生說你的腦功能只餘下三成。我握著你的手,問你還記得你多少歲嗎。」

「住院時你整天躺在床上,分不出日夜。那時我也握著你的手,骨節棱棱透顯著樹根般的靜脈。日子難過啊,你幽幽地說。那時你有怨嘆,原來竟是好的。」

儒家經典說,當雙親還有力氣打你的時候,痛雖在你身,但是至少父母是健康的。年少時會覺得是父權封建,當有切身體會,懂得之時,但為時已晚。

「那時你有怨嘆,原來竟是好的。」重點是「那時」二字,拉開時間的座標,此情已是成追憶,如今只有無限懷念。

故園舊物

作者住在市區,老家在元朗,家園的作物,往往成為追憶的寄托,例如這篇〈雨後的黃皮樹〉,「以前這個時節你常在電話筒那邊叫我多帶黃皮回去。」以前二字,又拉開回憶的空間,雨中的黃皮,成熟的果實,成為母子見面的理由,黃皮是新界鄉間特有的水果,容易變壞,酸多甜少,所以市面甚少見售,大多是家人鄰居相贈分享,雨中的黃皮,似是作者母親的象徵之一,這棵黃皮樹,在作者母親過身之後,漸漸凋零,樹猶如此,人何以堪?

黃皮樹以外,還有木瓜樹,龍眼樹與番石榴樹。這些果樹都與作者往事記憶有著具體情節的關連。尤其是弄得作者父親跌傷頭顱的番石榴樹。「這事,你還記得嗎。你還記得那株讓他跌下來的番石榴樹嗎。那株早已不存在的樹,連痕跡也沒有。」

前面《追憶》引文說回憶要借助舊物,當那棵番石榴樹連痕跡也沒有,似乎唯有留下文字才能作為追憶的憑藉。也許,這是作者寫文念母的一大動機吧。

說得太遲

一切都太遲了。作者對於母親過去的辛酸記述,彷如五六十年代粵語黑白片的悲苦情節,例如知道她是童養媳。

「你說你曾在父親一個工友的廣州家中寄寓了半年之久。日子很難過,你說。想知道多些你又不怎麼說了。」

「你後來第一次踏足香港,看到父親是怎樣的光景,怎樣的心情。不知道,我竟沒有多問,你也從來不說。」

的而且確,上一代的辛酸經歷,我們經常都有「默契」,不說者不說,不問者不問,直至雙親不在,無處尋問,留下永遠的遺憾。

我的母親在六十年代從大陸偷渡來港,最早寄住於深水埗的板間房,多年來,我們只聽她偶然提起,從沒細問。日前我終於問起:「妳那時候在深水埗住在哪一條街?」她說在南昌街。我去年因為工作關係,每星期都會經過深水埗的南昌街,總會抬頭望著舊式的唐樓,猜想母親當年生活的艱苦日子。

陳寅恪三名女兒陳流求、陳小彭 、陳美延共同回憶父母之作《也同歡樂也同愁》,在書的〈後記〉中,幾乎有著與鍾國強同樣的情懷。

「寫回憶錄的歷程,讓我們更加貼近父母的心靈。我們的童年、青年時期,對他們的心境、為人,認識不夠,理解不足。時光荏苒,如今已步入暮年的女兒們,重溫逝去的日子,逐漸對父母有了新的認識、理解。我們走進他們的生活,探索他們的內心,感受他們的歡樂與愁苦。後悔當初何以不多問幾個『為甚麼』?以聆聽更多教誨。這是終生的遺憾,今生今世再也無法補救了。」

「當時只道是平常,身在福中不自知,早知有終化作無,常在有時想無時。」這首詩說的道理,顯淺而明白,世間成住壞空必然,理應早知,然而非到臨事,不會省悟。作者一本詩集取名《只道尋常》,應該早有體會吧。

文字的散步

念母感情最深刻而複雜的應該是〈油甘子〉一篇吧。油甘子是作者送母上山,在墳頭採摘的野果。由苦而甘,回憶的閘門打開,往事紛陳,首先想起客家人最常吃的苦瓜,作者母親的手藝,帶出客家風俗從不入廚的父親,所以她加倍操勞,各種廚藝,當中包含她絕活的刀法。因菜刀及柴刀,「母親那時在幹活,見我回嘴,就一下子把手上的柴刀高舉過頭,然後向我這邊飛劈過來——沒有劈中。那不是母親的刀法。」

不愉快的過去,是否因為回憶的重量,所以有了修正的力量?

柴刀再到手術刀,作者仔細描述母親患病以來種種變化,生命日漸枯萎。

「醫院打電話來,母親已於清晨七時離開了我們。到底,她還是等不及我們把她接回家裡。」

菜刀、柴刀、手術刀,這種以意象緊扣,但顯相卻是隨意所至,作者形容為一種文字的散步。「散文讓我更能把形式的干擾減至最低,更能讓敘事與抒情帶引我徐徐向前。這種寫作,我名之為一種文字的散步。」

這種散步式文字,看似隨意,其實是有非常高度的自覺追尋,當中尋章摘句,有近乎詩意的精鍊,只是作者化得好,不著痕跡而已。

記憶的命名

存在主義哲學家雅斯培提出「界限狀況」一詞 (Boundary Situation),一般人平時不會反省到自我的存在,唯有在戰爭、道德、疾病、死亡,才會從面對虛無的界限狀況,反省到自我的存在。明顯地母親的疾病與死亡,為作者帶來深切的反省,而首先是回憶。

作為人子,錯失母親臨終一面,應是至痛。也許因此作者在另一篇文章〈飲的不是茶〉回憶從小照顧他長大的叔婆過身,會有這樣記述:「我在大學宿舍接到消息,連忙趕到元朗博愛醫院,在最後一刻見到她最後一面……母親說,叔婆捱到這一刻,是因為等我。」

飲的不是茶,是甚麼?是情?是恨?是無限的回憶?作者的題目留下無限的想像空間。

作者在《字如初見》後記中,對自己的文字經營有高度的自覺:「我常暗地裡嚮往一種不動聲色的文字,將一切化入其中,尤其是不在文字上,而在文字背後,雖寄於文字卻能超越表相的,廣納的心懷與乎流動的感情。」

這種不動聲色,既見於人情之深,也見於物情之厚,《字如初見》既寫故人,亦寫舊物。都是綿延舊情。書名取自作者在《新報》的專欄名稱,也半取自納蘭容若的「人生若只如初見」。細讀之下,字如初見亦有可能來自識字人生初見的字典,喬硯農編著的《中文字典》。作者一度以為失去,失而復得,「封面有當年用原子筆寫上的字典和編者名稱,就像老家的每一件家具,當年父親用毛筆在它們身上工工整整寫上名字一樣。」

無獨有偶,作者的另一本詩集《生長的房子》,在〈後記〉裡有幾乎相同的筆觸:「當這座房子的文字挾沙帶石的沉澱下來的時候,我便開始覺得如果我不想忘記它,便得為它命名,就像當年父親給每個家具命名一樣。」

命名是記憶的強化,父親給他的這座房子,他將房子寫在紙上送給母親,《生長的房子》二零一六年的復刻再版,跟《字如初見》一樣,書前赫見四字:紀念母親。

作者在復刻再版封面設計上別出心裁,版權頁上寫著:「封面的房子繪圖向作者的中文啟蒙字典──喬硯農先生編的《中文字典》致敬。」

這本字典是我們一代人的中文啟蒙,雖是「如今這些紙本帶來的經驗都成記憶」,但卻是永遠懷念的愉快學習中文記憶,「當某天你有意或偶然打開了,就會聽到夢裡一把遙遠的,愉快的鎖匙聲響。」

温柔的暗力

追憶無論甘甜苦澀,都必需要有時間充足的醞釀與發酵,《字如初見》書內的種種回憶,恰恰就如封塵的盒子,藏在老家的閣樓,等待它的主人回來將它打開。我曾經跟鍾國強在面書上談到:有一個老家的閣樓,可以收藏故物舊情的回憶,真好。

還是讓作者自己的文字來為回憶作最佳的注解,作為本文的結束吧。

「打開鐵盒子必需要一種暗力。暗力是指間一種温柔,加上時間。」

誠如作者所言,我們解讀《字如初見》,要有一種温柔的體貼,將心比心,並且要用時間來慢慢烘焙。


——刊於《香港文學》201810月號

2019年1月4日

不動聲色的文字

文:彭依仁

Photo:MingPao Weekly
捧着香港詩人鍾國強最新的散文集《字如初見》,感覺作者多年來要說的話,彷彿都等着這本文集一一透露。自也斯以降,鍾國強是香港近十年來最孜孜不倦描繪香港生活面貌的詩人之一,鍾國強詩中的「生活面貌」或與也斯一樣被視為香港風,然而與也斯那豐富的文化意涵相比,鍾國強的文字更傾向於呈現不同人物承受或享受生活的方式,更有自傳性質。而且詩人亦以綿密的文字,描寫上一代承傳下來的生活細節,如劈柴、父親的房子,一切詩意皆從對實物細節的觀察萌生出來。

在《字如初見》的後記中,作者說他嚮往一種能將一切化入其中的、「不動聲色的」文字,雖寄於文字卻能超越表象,有廣纳的心胸與真實流動的情感等。這番話看來很玄,其實無論是詩歌抑或散文作者,如果希冀以文字表達現實世情,最終總會希望自己的文字能够超越這種功能的本分,更純粹地表達自己。這與詩人寫散文也有關係,雖然詩是更純粹的語言,但因為對文字的追求而規限了作者寫作的自由,而散文反而更容易讓作者暢所欲言地討論自己的詩觀、語言觀。

關於詩歌,我們說得最多的是「語言」,忽略了「文字」其實也是錢幣的另一面。在《字如初見》裡,有好些文章就談論文字,以及它的載體:字典。在〈回到根本〉一文,作者在討論電影《字裡人間》的時候,不經意地提出他的文字觀:「文字在於溝通,而詳略之間,確然大有學問——如何定奪,或者就是如何回到根本的問題:表情達意,斟酌文字……」而另一篇討論同一部電影的文章〈字學即人學〉更直截了當地認為,「字」學反照出生活中更重要的「人」學。作者告訴我們,「字」不是死的,它是活生生的,隨着人與人的溝通、情感表達和生活經驗呈現出來。〈那時我們讀字典〉和〈那時我們拼想字〉既是作者憶述小時候讀字典的經過,也道出了中文字本身的趣味,而正如〈艸艸 龙龙 西西〉所說的,趣味之一來自發現那些形狀古怪的疊字。這些討論都没有落入理論的窠臼,因為作者着重憶述童年時與文字產生關係的經驗。

既然「字」必然指向「人」或「人」所關心的「物」,人與人的關係便構成了文字主要的描述對象,而家庭則不可避免地成為人與人最初產生關係的場域。鍾國強大抵與其他詩人一樣,對世上人與人的溝通,情感的流露,永遠充满興趣,進而吸納世界,讓詩人的心境永達「年青」。他在〈為了永遠「年青」〉裡,索隱「年輕」和「年青」意思上的分别,最後思路一轉,說「文學永遠先於語言規範」,一切語言規範莫不由優秀的文學文本開始,而文學之打破規範,也令語言永葆青春,不會僵死。正是這種打破窠臼的活力,讓詩人或作家有别於文字學家或語言學家。

鍾國強的文字活力來自他生於斯長於斯的環境,在他最好的詩或散文中,都不乏家族史或鄉村生活的拼圖,尤其是他的母親。很多作家寫自己的母親,大多是母親怎樣含辛茹苦養大自己,自己充滿感激之情一類,鍾國強寫的則是母親的生活智慧,例如怎樣宰殺烹调。這些事往往最值得書寫,因為我們一般人每天都要吃喝,但又因作者未必懂得烹調過程,更未必懂得如何把烹調過程化成文字而難寫。詩人認為,能够懂得烹調的分寸,這就是他母親的詩了。可見從他母親身上,詩人懂得了烹調與文字的共通性:感官的愉悦享受、對完美的追求等。單單這方面,就足够說明了文學與生活的關係了。在作者寫给亡母的文章裡,其中多有談及苦瓜、油甘子、糯米酒、雞紅等味道,我們才發現,味道往往是最能牽引作家回溯家庭記憶的感官。

鍾國強是 1960 年代的香港人,成長於香港經濟發展的黄金時代,所感所想都與城市息息相關,靠充裕的收入操持一家的生活,又不忘上一代人的質樸無華。畢業於理想學府的香港大學,成長於錦田鄉間的鍾國強比一般大學畢業的同輩還有一份鄉土之情。正是這一份鄉土之情,加上在市區工作、成家立室的經歷,交織出他的詩歌,也讓他更栩栩如生地描繪出鄉間的故事,這些故事的主角不單有人,也有咬破手表帶的「家鼠」,他(它)們因為被充滿情感的觀察而變得生動。也因為這些人事已隨昔日的風土一同消逝,所以才讓作者(以及讀者)如此珍愛。


來源:《晶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