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5月12日

讀《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



收到了《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2011)》,這兩天都在細讀公開組的得獎詩與評語。不少言論涉及香港詩的問題,關於取材,關於風格和語言,關於期望和失望。對於這些我都沒有甚麼別的話,我只享受著讀詩的過程和偶然閃現的會心與得著。

周漢輝的一組詩在較早的時候讀過了,所以這次只集中讀其他詩人的作品。讀完了腦海留下了兩個名字,一是恒一,一是何樹顯。

恒一(周宇恒)的五首詩中當以〈女兒〉為最好。我第一次在《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讀的時候還不是太覺,這次重讀,才對當中的三代位置(與乎距離、分合)及死亡新生等細節關顧上更有會心。許多優點評判都說了,我只想補充一點,這首詩全環繞聲音來寫,要以心來細聽其中偶一分神便會錯失的種種呼息和密語。

很久沒讀過何樹顯的詩了,這次真是教人眼前一亮。容或語言偶爾不夠凝煉,但我讀到別的詩人較少體現出的生活的質感與印痕(有些得獎作品容或語言較勝,但滿多概念化的東西)。五首中〈給TY〉、〈晚飯〉固好,但我還是偏愛〈我們在公園旁邊紀念這個晚上〉。詩不長,全引如下:

人很多,我們進不了草地
就在外圍的地方聽著歌
手上的蠟燭點燃起來
音樂愈來愈響亮
遊樂場的小朋友學著廣場的人唱歌
舉起的星光隨著聲音擴散
轉瞬又熄滅,這個細小的公園
沉默與歌聲持續進行混合燈光與黑暗
草地上的人已經聚集起來
米高風傳來隱約的嗓音
我彷彿聽得更清楚
我們坐在公園
看見黑夜的天空白雲飄過
你拿著已經熄滅的蠟燭
問我為甚麼來這裡
突然不知道怎樣給你解釋
於是我指著
前面移動的人影
嘗試運用笨拙的語言
而你看著遊樂場裡面每一個快樂的小孩
問我可不可以到那邊盪鞦韆
急不及待就跑過去了
而我的耳邊同時響起歌聲
還有小孩的笑聲

這首詩比起一些激昂或感傷的詩,最大的好處是誠實。而文字雖平易,但裡面卻有非常精準的剪裁,且留有不少可供咀嚼與想像的空間;可以說,此詩的技巧做得很潛藏低調,不若一些往往首幾句便耐不住性子要顯露才華與精警意象、卻偏向概念化且言不由衷的詩。

誠如葉輝在公開組總評所言,詩是一場「耐力賽」。衷心恭賀恒一、何樹顯兩人找到了自己的起步點

2012512日記


註:《李聖華現代詩青年獎作品集(2011)》,葉輝主編,培英白綠出版社,2012424日出版。

2012年5月10日

巴士上讀信7


很久沒有讀信了。夏天似乎已臨,坐在車廂向陽的一邊,感覺整個人都給陽光浸泡得透明起來。陽光穿透身體會在內裡留下甚麼嗎?還是一切都沒留住,進入隧道就只剩下一如往常的肉身和暗影?

里爾克的第八封信幾乎讀不進去。因為,赫然掩映在不斷幌動的光影中的,是我幾不欲見的「悲哀」:

「你有過很多大的悲哀,這些悲哀都已過去了。你說,這悲哀的過去也使你非常苦惱。但是,請你想一想,是不是這些大的悲哀並不曾由你生命的中心走過?當你悲哀的時候,是不是在你生命裏並沒有許多變化,在你本性的任何地方也無所改變?危險而惡劣的是那些悲哀,我們把它們運送到人群中,以遮蓋它們的聲音;像是敷敷衍衍治療的病症,只是暫時退卻,過些時又更可怕地發作;他們聚集在體內,成爲一種沒有生活過、被擯斥、被遺棄的生命,能以使我們死去。」

我們視悲哀都唯恐它留下,都想快快把它驅趕到我們的生活以外去,不留任何痕跡。里爾克為甚麼卻要它在我們生命的中心走過,要它在我們內裡發生變化呢?

難道這是一種療程:如沒有內化,則疾病只會一直潛伏。你當它不存在,它卻可隨時致命。藥是內化,不是排拒。藥是面對,不是忘卻。藥溶入我們的血液中,發生改變,里爾克說,那就像一所房子,走進一位新客,已不是從前的房子了。

已改變了。改變了就是好。藥是苦的,也是好。我們總不能幻想天永遠陽光普照,萬里無雲。生活就是抱擁,也不能不抱擁雲影、電閃、風暴:

「如果有一種悲哀在你面前出現,它是從未見過地那樣廣大,如果有一種不安,像光與雲影似地掠過你的行爲與一切工作,你不要恐懼。你必須想,那是有些事在你身邊發生了;那是生活沒有忘記你,它把你握在手中,它永不會讓你失落。爲什麽你要把一種不安、一種痛苦、一種憂鬱置於你的生活之外呢,可是你還不知道,這些情況在爲你做甚麼工作?爲甚麼你要這樣追問,這一切是從哪裡來,要向哪裡去呢?可是你要知道,你是在過渡中,要願望自己有所變化。如果你的過程裡有一些是病態的,你要想一想,病就是一種方法,有機體用以從生疏的事物中解放出來;所以我們只須讓它生病,使它有整個的病發作,因爲這才是進步。」

病也是好的。我告訴自己:病就是將那改變溶入己身,以不安、痛苦、憂鬱為藥……巴士有點顛簸,還沒有到站,忽然想起家與工作的地方各在一端,車廂便是中間一道永恒拉扯的力,我在甚麼地方了呢?光與雲影相間,一株枝葉稀疏的樹在天橋邊兀自艱難地生長。

「所以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無止境。」 里爾克說。

2012年5月10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