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七月在一個網上論壇上與人討論了一些關於詩的問題。現錄自己的發言部份如下(標題後加):
一、關於才情與本土化
為甚麼要那麼標榜「才情」呢?
所謂「本土」,以我所知,根本沒有甚麼所謂「文學建制」在標榜「本土」或「本地化」。青獎獲獎的原因可以有很多,最簡單的原因是眾位評判給分的總和較高,冠軍不一定是最好,只是代表該屆幾位評判的口味取向而已;而評判的標準,也不會只以內容取材為依歸。
如果得獎作品給人標榜「本土」的錯覺,或許是一些來自切實生活經驗的作品,比一些空洞無物、賣弄機智的作品更易贏得大多數評判的好感吧。
小風風說孫慧峰和陳先發如何有才情,本土作家如何相差太遠。網上二人的作品多的是,我也「讀過一些」,還是弄不清楚他們遠勝本土作家的好處在哪裡,望小風風告知一二。
二、關於生活經驗
熒惑你好。我不是老師,不必這樣稱呼我。
「來自切實生活經驗」與「天馬行空」並沒有衝突。以我讀詩的經驗,能感動人的詩通常來自作者切身的生活感受;但這並不代表有切實生活感受就必然可以寫出好詩。這些生活感受還需經過沉澱消化,並通過語言反覆試鍊琢磨,靈光一閃方始為功。而在表現手法上,「天馬行空」是一法,平白簡淡是一法,詩的光譜很寛,來自切實生活經驗的,也可以天馬行空手法出之,詩與小說的例子多的是。
不知有沒有解答到你的問題。
三、關於感動
不清你好。
我們看亨利摩亞的雕像,也應有所觸動吧。如果只著眼於技巧高低、難度分野,跟看一件受命權貴而作的工藝產品(如鏤空幾達數十層的象牙球)有何分別。你所說的「刺激欣賞者的某些神經」,其實不就是一種觸動嗎?而這種觸動,我想絕非因為甚麼技藝奇觀而來,而是有其內蘊的深刻因素。
而我說的「感動」或「觸動」也者,不等於非要流淚感傷一番不可。如果閱讀一首詩或欣賞一件作品時,因其深刻的藝術觀照及對習常的洞徹反思,而令自己有所震顫觸動並重新審視自身或周遭的生活處境,相信是我們所追求的藝術的其中一項重要價值。
你問現代詩是不是一定要「感動」人。我想,如果你把「感動」的意思放寛一些――詩,可感之,可動之――則大抵就沒有甚麼疑惑了。
這讓我想起鍾嶸《詩品》說過的話:「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照燭三才,暉麗萬有,靈祇待之以致饗,幽微藉之以昭告,動天地,感鬼神,莫近於詩。」鍾嶸說出了詩的源起,也說出了「動」與「感」的功用。
熒惑:如我在前文說過,想像奔放的詩,與行文平實的詩只是風格手法上的不同,兩者並無高下之分,端看你怎樣運用,運用得是否恰當適切,以及最重要的――如何與內容配合而已。來自切實生活經驗的詩是否(在參賽時)有先天優勢?以我的「偏見」,是,因為如果大家詩藝相若,一首讓你具體可感、易生共鳴的作品,總比一些虛飾矯情、無疾呻吟,或上天下地徒托偉大的作品為佳。
四、關於坦誠與機智
Tiresias你好。「真心」毋須說明。讀你的文字便有分曉。
就你的問題嘗試說出我的一偏之見:
1.
詩不是口號宣示,不是修辭演練,不是論辯比拼,不是將別人說過的話用差不多的意思再說一遍;你不能取代別人的生活,不能借取別人的經驗,你的生活經驗與所產生的感情觸動總是屬於你的。表現於文字,且不論手法高下,先肯坦誠面對自己,老老實實地寫下來,這是接近「真切」(情真意切)的第一步。
我記得阿城在〈孩子王〉中說過教孩子作文,第一步就是不要抄社論,先老老實實、清清楚楚地寫一件事就好。這是重回基本,有了基本,以後的發展才可以有一個堅實的基礎。這是〈孩子王〉給我的最深刻啟發。
所以說,如何評定一首詩是否來自真切的生活經驗,借用〈孩子王〉的例子,寫「我家沒有表,我起來了,我穿起衣服……山有霧,我到學校,我坐下,上課」的流水帳,總比寫甚麼「紅旗飄揚,戰鼓震天」要好。
至於你說的甚麼超現實意象、顛覆現實等等,這只不過是手法問題罷了;有了基礎,當然可以謀求更複雜的表現手法,卡夫卡的〈變形記〉、商禽的散文詩都是好例子,這些作品透顯的現實生活內涵與深刻程度,可能比一些寫實主義的作品更勝一籌。
當下的問題只是:很多作品披上了複雜的外衣,但七寶樓台,拆下來不成片段。當然,這並不是有如「紅旗飄揚,戰鼓震天」之類的文字那麼容易一眼看出;越是熟悉詩法者,隱藏的手段越是高明,也最容易連自己也蒙騙了。
2.
機智之詩比真情之詩易寫多了,因為機智可以計算,也最易引發機心。聰明反被聰明誤,新詩發展至今這類例子還不多嗎?余光中不少作品就是明證。
至於你說「賣弄和真切表達」的界線相當模糊,我卻不以為然。很多時候讀詩,你會經常碰到一些有意無意賣弄學問與機巧、恣意堆砌辭藻而自以為得意的情況。甚麼為之「賣弄」,我的準則就是無故橫生的一些無謂東西,那不僅無助表達,而且以辭害意。正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說「詞忌用代字」,因而詬病周邦彥之「桂花流瓦」,好端端的為何要以「桂華」代「月」,並指出「意足則不暇代,語妙則不必代」。王國維的立論基礎是「意足」,若情意真切飽滿,出之足以感人,那又還需甚麼機巧呢?以此看余光中的〈貼耳書〉、〈水晶牢〉等詩,不難看出和情真意切的作品之分別。
衡之:多謝你的分享。寫上文時我還未看到你的回覆,不過上文也可能觸及你的一些問題。再談。
五、關於流水帳與陌生化
Tiresias,你誤會了我的意思了,我只是舉流水帳式的文字來跟誇飾的文字比較,並非推崇流水帳式的文字。你最好一讀阿城的〈孩子王〉(如果你未讀過),就知我的意思。
另外,我也不是不認同「陌生化」(如你所說,這說法已是老掉大牙了),只是認為「陌生化」不一定是萬應靈丹,很多時過猶不及,諸如余光中將「錶」喚作「水晶牢」,將「通電話」換作「貼耳書」,讀來只見矯揉(差點想說肉麻),文過其情。不過,也會有人喜歡這種詩作,我只是說出我的個人看法而已,不必人人認同。對的,各是其是,各非其非,道不同不相為謀,同桌吃飯也可以各自修行。
六、關於矯情
熒惑:詩有沒有矯情,當然因詩而異。我們談詩的好壞,也不該生搬硬套甚麼標準,因為世界並無甚麼絕對的標準,一切應從實際作品談起。
我不認同〈貼耳書〉的問題是鋪排不夠,反而認為如果再鋪排下去,這詩會更加不忍卒讀。這詩的問題是太過仰賴小聰明和自陷於作者或不自覺的陳腔套語(所謂「髮叢」、「幽徑」、「耳輪」、「髮絲撩人」、「綻開靨紅」等等),讀來只見其巧(而這種所謂「巧」也見仁見智),不見其情。
而以下這句(連同句式),以我讀詩之偏見(這個絕對是偏見),更為可恨:
「信,已到你手中,啊不,心中」
那種「轉折」十分可疑,出自真情,哪有這種「設計」的?而由「自己」說出信息已到達對方「心中」,更加是庸手所為。
至於〈白鷗小唱〉,我會將「曹捷」(散文則用「楊非劫」)與「陶傑」分開,不會把這首詩置於「陶傑」名下,因為當你讀過陶傑今時今日的專欄,是不會相信他曾作過這首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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