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枕上〉:村上的小說不帶性的描寫好像便不是他。無來由便上床,連藉口也不需要思考得太認真。「我到了的時候,說不定會喊出其他男人的名字,你不介意吧?」當讀者的話,當然不是很介意。《石枕上》是小說中的少女所寫的短歌結集,其中,有八首被說成具備了打動敘述者「我」內心深處的某種要素,但是否能打動撰擬這些短歌的村上則不得而知。對我來說,我該不會對這種文字有所感動:「無論是砍斷 / 或被砍斷 / 石枕 // 只要碰上後頸 / 你瞧,便化作飛塵」。
〈奶油〉:秋末周日午後一件怪事情,十八歲的「我」接到年少時一同練過琴的女孩的獨奏會請柬,於是一個人拿著花束到了神戶一處山丘上,然而重門深鎖的地方卻沒有演奏會這回事。這是一件讓今日的「我」依然想不通的事情。然後山上涼亭裡出現了有如「智慧老人」一樣的角色。老人問:如何想像一個有幾個圓心,甚至無數個圓心的圓?這個圓還是個沒有圓周的圓。「我」在認識上難以解答。「這世上,只要是有點價值的東西,沒有一個是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到手的。」老人說,要流血流汗努力過,才會逐漸看見那是甚麼東西,成為「人生的奶油」,其他的,都是「乏味無趣」的事……村上透過「我」而感到有所困惑(不合邏輯卻又深深擾亂心靈),而那麼多年以後,「我」還是搞不通,不知道,上一刻似乎理解,但下一刻,又一片茫然。而究竟要去流血流汗去弄明白這東西,找到人生的奶油呢,還是遇到這種情況時,甚麼也不用去想,閉著眼熬過去便是?似乎「我」是傾向於後者。或許,這便是村上的狡猾:愛情,憐憫,理想,信仰,這些都是屬於人生奶油的領域,但於村上而言,「乏味無趣的事」才是更為人間,也更為有趣的事,就像這篇小說,繞著人生的奶油打轉卻給不出答案(需要嗎?),於小說才是正經,這才是小說絮絮叨叨,永不休止的趣味。
〈養樂多燕子詩集〉:村上自己又再出場(假擬自己真身出場吧),寫自己一直支持一支表現越來越差勁,經常輸球的球隊,寫自己經常到球場觀戰,且寫下了詩。詩集的出版——就是《養樂多燕子詩集》——不知孰真孰假,但有一點村上是通過自嘲說對了:「如果把這個稱為詩,或許真正的詩人會很生氣」。不熟棒球的人,讀這篇小說會很隔;但對曼聯迷如我者,則會對這樣的描述有共鳴:「今晚的比賽差不多即將開始。不如祈求球隊獲勝吧。同時(悄悄地),做好輸球的心理準備吧。」
〈謝肉祭〉:讀時找出舒曼的〈謝肉祭〉來聽,確是很特別很破格的音樂(當然沒有挑剔到要聽甚麼甚麼版本)。音樂如人也有面具吧。如何看到底下的「素顏」得靠甚麼呢?村上用了很多篇幅描述F*的醜但其實並沒有描出甚麼,這是村上一貫的把戲。他根本不是想具體說出什麼,而是想勾勒那抽象的不可知,即使那只是不斷環繞著邊緣說著一些皮毛的話。F*與小鮮肉的組合,很易讓人看破的金融詐騙但還是要繼續進行以至被捕……小說不用去處理這些,面具背後其實也還是面具,就像小說家永遠在擺弄著面具的遊戲。結尾那跟不醜也不美的女孩約會的小插曲,反而因一張寫了電話號碼的紙的遺失,具體落實到一個永遠的悵然裡去。是的,人生有很多「不可思議」,甚麼時候會可憐眾生而有把面具卸下的一刻呢——即使僅只是一刻。
〈品川㺅的告白〉:這是收錄在《東京奇譚集》裡的〈品川猴〉的續篇吧。品川㺅在作者的心目中,該是一個「雅賊」:戀慕人類女性且有性慾,有多巴胺的猴子,只是偷取她們的名字而已。她們所失的,只是對於自己名字的記憶變薄,偶然會想不起自己的名字(也僅限於記不起這個)而已,其他的,都沒有失去。敘述者「我」說沒有人會相信這個故事,也沒有告訴美麗的編輯關於品川㺅會偷取名字的事情,這是小說家慣用的,把「故事」包裝為「實」——明知因這有意荒謬的情節設定而讓讀者都知道裡面是「虛」——在「故事」裡再三強調無人會相信這個「事實」的老把戲。小說家便是喜歡這樣明知而又造作地故意「遊走」於虛與實之間,其作用之一,也可能最有意思的是,它顯然殘酷地建立又拆解了品川猴這個老去的雅賊的承諾:痛下決心不再偷,只會把以前得到的七個女性的名字珍藏於心,渡此餘生。
〈第一人稱單數〉:不是經常穿的西服,不是經常結的領帶。莫名就穿起來獨個兒走到外面去。鏡子前的感受是帶有一抹「心虛的違和感」。然後是在酒吧裡被一名陌生的女子指駡,三年前在某處水邊發生的事是「可恥」的。「我」不知道是甚麼事情。「我」也可能不知道鏡子裡映現著的「我」是誰,因為人生有很多分歧點,作為「第一人稱單數」的存在,「只要稍微選了一個不同的方向,這裡想必就不會有這個我」。於是,這又是小說集裡一再述說指陳的不可思議的怪事情,連扣起人生(這裡沒有奶油了),再連扣起有點俗濫的平行世界:走一轉回來,「季節已非春天,天上的明月也消失了」。
小說集裡還有〈查理.帕克演奏巴薩諾瓦〉和〈與披頭同行〉這兩篇,沒記下甚麼可以一說的。
又:村上這本短篇小說集換了譯者,劉子倩的譯筆真是讀不慣,文句怪怪的,間中又有些不大通或彆扭的地方,真是妨礙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