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七天,會放晴了。」
身旁的陳經理沒聽清楚他說什麼,畢恭畢敬地把菜單遞過來給他過目。
「嗯。」
「按你吩咐,只微調了一些配菜,道翁你看,今年,要不要,嗯,順應市場,來多一點變化呢?」
「不必了。我們賣的是老字號招牌菜。要對這個有信心。」道翁也沒怎看菜單,眼睛焦點逕自放在他的麻紡寬鬆襯衣也幾乎裹不住的巨腹上。那巨腹剛好伸出台階,圓尖的地方接了好些檐雨,讓他感覺一股黏濡但又不無快意的、漸漸散發開去的水涼。
道旁積水已幾乎及膝了。一些不懷好意的汽車老是喜歡靠近疾馳,把最厚積的污水濺向所有無辜的人與物。道翁也好像覺得自己是無辜之物,趕忙迴轉肚皮,但還是不能把那讓人心煩的嘩啦雨聲悉數滅音,只能在不無逼仄的接待廳裡來回踱步,或一而再去看壁上那些用金漆描著的仿蔡京體意頭菜饌,好像希望能從中悟出一些道理來。
「道翁,又是他。」
「誰?」
「孝哥。」陳經理在接待櫃枱後按著電話筒,壓低聲音說。
「說我不在。」
「他不信啊。」
「再跟他說,真的,不在。」
「都說了,還能怎樣說?」
「用你自己的方法去說。」
道翁覺得雨聲好像突然增大了數倍,他把嗓門調到最高,也不知陳經理聽到沒有。
「孝哥說明天晚上一定要留四季廳給他,他要為老母擺壽宴。」陳經理走過來,電話顯然已掛了。
「什麼?明晚已有人訂了婚宴。」
「他說會為他們另外安排別些地方。」
道翁知道孝哥的社團旗下還有好幾家專辦新式喜筵全包席的豪華酒樓,場地方面不會有問題,但人家印的帖上明明已寫了大富貴啊,到時必然會出亂子,況且,這種事,關乎意頭,怎向客人交代呢?
「到時他會派兄弟用旅遊車接載客人到新地方。」
「為什麼他非要選擇我們這裡擺壽宴不可呢?」
陳經理攤攤手,擺出一副無奈的表情。
道翁也知道自己沒有選擇。打從當年在炮仗街推車仔賣麵開始,孝哥真是幫了他不少忙。營生的木頭車和一應爐具食材無論多少次給食環署沒收,最後也是原好無缺地送回來。後來賺了點錢,與人合夥在安寧路開街坊酒樓,也是孝哥上下打點才不出亂子。本來也想離他遠點,少惹黑白兩道的麻煩,但幾次因收陀地問題給人打爆了魚缸,還是要他出面擺平,雖然在金錢上不欠他什麼,但人情上的債肯定怎也還不清。
「孝哥最後還說,你要出部手機。你再不出,他會硬塞一部給你。」
道翁不說什麼,背著手又去看雨景。有客人涉水走過來,在門前脫了雨靴,傾倒裡面好像怎也倒不完的髒水。天早已暗了下來,道翁看了看壁上的大鐘,原來才下午兩點。
道翁走到通往二樓的樓梯底下的一張桌旁坐下,好不容易才從肥大的腰身裡搜出幾包藥來,數著顆粒逐一服下。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他才從不知是打盹還是半昏迷的狀態中醒過來,滿眼盡是陳經理那張笑裂了的濶臉。
「道翁,道翁,孝哥來了。」
孝哥早已坐在道翁對面呷著鐵觀音,一臉橫肉上的平頭有如一張釘床,正壓著兩道緊皺的關刀眉,兩邊太陽穴位置上冒著的不知是雨是汗,細看好像沾污了一些什麼,微微腥紅閃映彷彿流著血水。
「孝哥,電話裡吩咐就是,不必走一趟嘛。」
「有些事電話裡說不清。」
「陳經理說了,不就是辦個壽宴,這包在我身上,放心。」
「是壽宴沒錯,」孝哥轉動著左手中指套著的、碩大的瘀紅色古玉戒指,徐徐說道:「但這個壽宴我會辦得特別些。我請的都是七十開外的老人家,給他們吃得好之外,嘿嘿,我還會每人派一封大利是。」
「大利是?這敢情好,是大好事,大喜事……」
「這個,你們要配合一下……就隨便找一個名堂派發吧。錢我出,但要用你們的名義。」
「我們的名義?哦,明白的。」
「嘿,想不到我老母都九十了,不是阿義提醒,我還不知道呢,嘿嘿。」孝哥又下意識地轉動著古玉戒指。道翁曾聽他說過,那是東漢孝仁皇后古墓裡掘出來的,越是血色深濃,越是價值不菲,有人曾出十倍價錢求他割愛,他都不肯。
「令壽堂高壽,難得難得……對了,有點不明白,孝哥你旗下的酒家,大的大,豪華的豪華,為什麼令壽堂擺大壽那麼大的喜事,要屈駕小弟這寒店呢?」
「這個,你沒聽說嗎?」孝哥兩眼忽然露出精光,「我要出選了。」
「出選?你是鄉委會主席啊,不就是區議會的當然議員了嗎?」
「這次是立法會。」
「哦……」道翁暗裡嘆了一口氣。
「所以嘛,不能太出面,」孝哥斜歪著豆豉小眼睛向道翁示意,「這還要趕在正式公布之前,說到底,不是怕什麼,你知道的,我這個人,連天皇老祖都不怕,只是,上面的人說這次不同,不要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明白的。」
「哼,其實那些人有什麼好怕!不就是翻來覆去講那些歪理打橫行,你老母吖,後生的給他們唆擺,便出來反這反那,說什麼保育,什麼棕地,什麼取消丁權。嘿,別的也還罷了,現在明擺著要拿走我們的利益,喂,那是我們原應享有的權利來的,是先人留下來的祖制,祖制呀,你老母吖,一直以來,我們為顧全大局,已經三番四次忍氣吞聲給政府不明不白地剝奪了許多利益,我們是多麼大的犧牲呀,你老母吖,現在他們還得寸進尺,要政府逼我們作出更大的犧牲,喂,這是什麼道理,這,還成世界嗎?」
「嗯,嗯……」道翁不知可說什麼,唯有點了點他的頭。
「他們以為人多勢眾就很了不起嗎?」孝哥說著,把戒指轉得更急,「你老母吖,你以為我不懂吹雞嗎?」
道翁記得前年孝哥吹雞,對大富貴來說還真是掀起了一場小風暴。十多個伙計走來跟他說要請假,他說不許,星期天客人多,人手不夠,他們便聚合起來給他臉色好看了。「人家出五百元一個人呀!超過這裡做一日多多聲!」這是他們的話:「只是坐旅遊車到金鐘走一轉,不用半天,五百元就袋袋平安,喊一下口號,在鏡頭前多說幾句,還多三百呢,好過執。」結果大富貴當天的生意幾乎癱瘓,幸好做廚房的薪金多一些,看不起這五百銀,沒有跟著去,也幸好一些老茶客都一併去了,客人少了一些,大富貴也就勉強應付過來。
「上一次在地火圍開居民諮詢大會,要不是給差佬面子,早就把那一幫人打出去了。」只見孝哥青筋暴突在太陽穴上,把殘餘的血水蒸出了一縷煙。
「這個動員能力,孝哥你是,無話可說……」
「都給人欺到頭上來了,還說這不能打,那不能打,這還像個人嗎?」
「是的,那幫人麼,孝哥,是該打……」
「不就是!」孝哥悻悻然說:「那個忠哥還說什麼以和為貴,退一小步也不損我們什麼利益,我呸!他這個立法會議員也不知道怎樣當的,不站在我們原居民立場還當什麼議員!枉我們那時還大把大把的將選票配給他,你老母吖!」
「忠哥就是心慈手軟……」道翁還記得地火圍那次,一大幫高舉抗議橫額的年輕人衝入會場阻止台上的特首發言時,只瞥見忠哥躲在村民背後搓手搔腮,一臉束手無策的樣子,要不是突然殺出一大群金毛惡狠狠地把那些年輕人頂住,只怕最後難以收科。
「他心慈手軟?!你老母吖,他收受政府和發展商那麼多利益怎不見他手軟!」
「你這次出來選,那麼他……」
「他就要退,不退也得退,上面都決定了,要找一個能辦事的。」
「這個孝哥你……」
「不是我吹,那次水田村的非原居民能順利清走,政府也得感謝我。」
「那次算是和平的……」
「那一幫人也只是嘴巴兇,不敢真打,那一次,到頭來還不是乖乖地給差佬抬走。」
「但外面的人,倒有些同情他們……」
「在鏡頭前裝英雄罷了,你老母吖,那些廢青就是矯情,為香港好的,是真正做實事的人,是真正為安定繁榮做出貢獻的人,不搞政治,不搞破壞!像道翁你,做實事,賺大錢,又創造就業機會,像我,別的不說,直洲的貨櫃場,這麼多年來就是能充分利用閒置土地,打造先進物流平台,搞活中港經濟融合,你說這是不是好事?他們還敢批評,胡說為什麼不用來起公屋,起公屋大曬呀?你老母吖!」
「確是好事,好事……」
「哼,這次要不是他們求我,我也不會出來選。唉,搞這麼多事為了什麼?不就是兩個字,忠——義!他們說,就看在祠堂歷代祖先的份上,就當是阿公的事,為了阿公,我自然是,義不容辭了,嘿嘿!」
「其實忠哥也是為阿公的……」
「他麼?!要不是顧念多年兄弟拍住上的份上,早就跟他……不說了,這次上面說來硬的,他們不會像以前一樣好欺負的了。要不是這樣,我才不會丟下生意,去搞什麼鬼選舉了。」
「孝哥你這實力加人面,怎麼選也會跑出的。」
「就是怕那些保皇黨有一兩個不識相的來爭,也不知道有沒有事先跟上面打個招呼……」
「那就不好辦了。」
「所以嘛,」孝哥把一壺鐵觀音最後幾滴都倒盡了,示意陳經理拿去沖水。「有些事情還得做,就像這次壽宴,不過要做得漂亮點,乾淨點。」
「肯定乾淨。」道翁立時收起一直綻開的笑容。
「碰著我老母九十,這是天助!昨天我還拿不定主意該怎樣做,阿義一句就點醒了我,阿義真孝義,懂得為我這個大哥分憂。這也是我老母的福氣,晚些就有個做立法會議員的兒子了,說不定明年就會拿那個什麼鳥大紫荊。」
「光宗耀祖呀,孝哥!」
「嗯,道翁,還有一事要你幫忙。」
「好說好說。」道翁為孝哥的茶杯添滿。
「楊百乾大師說,明天是吉日,戍時起即要入席,不要錯過時辰。」
「沒問題。」
「另外,第七道菜要用母鷹舌。」
「什麼?」
「母鷹舌!」孝哥呷了呷茶,抿了抿嘴,好像在疑惑為什麼嘗不到半點滋味似的。「菜怎樣做由你們決定,但必須是母鷹舌,其他什麼都不行!楊大師說母鷹舌不但好意頭,還最利我仕途,如果改用其他,這次選舉的勝算肯定減半!另外,楊大師更叮囑這母鷹舌一定要用在第七道菜上,絕對不能用在第六,第八,和第九道菜上,否則勝算全無,切記!」
「明天前我怎能搜購到那許多母鷹舌啊,孝哥?」
「道翁不必擔心,我算過,五十圍酒席總共需要一千隻母鷹舌左右,不多。」
「別說一千,我是連一隻也難找。」
「你不知道我有門路嗎?別說是母鷹舌,就算是熊貓掌、華南虎鞭,我都有辦法。」
「那就要孝哥指點迷津了。」
孝哥隨手在一張點菜紙上寫了一個電話號碼,說:「找流浮山的駒哥,今天下單,明天到。」
「安全嗎?」道翁還是有點不放心。
「駒哥辦事很乾淨的……」孝哥又手指指的示意陳經理,陳經理早識相的把一壺新沖泡的鐵觀音捧上來。「嗯,這茶好……不過,道翁,這事你得識做,我知道你是老手了,絕對難不倒你,對嗎?嘿嘿……還有,千萬別說是母鷹舌,楊大師千叮囑萬叮囑,要叫『脷』,不要叫『舌』。」
「明白明白。」
道翁抹了一把汗,知道有門路便好,趕忙把點菜紙收起來,然後一逕把茶往孝哥的杯裡斟。
「這鐵觀音就是好。」對著差點滿瀉的茶,孝哥俯著身,異常虔敬地在樓梯底供奉關公的古榆木神龕下,深深地呷了一口。
「對,這茶好!這茶好!」
然後是不約而同的靜默。
二人呷茶對望,好像足足有兩分鐘之長。
門外的雨聲也好像越來越兇猛,倒不像是雨水,而是瀑布的聲音。
這讓沉醉在茶香和可見的未來裡的孝哥差點聽不到此刻響了幾達一分鐘的手機鈴聲。
「喂,我是。是阿義嗎?……什麼?什麼時候的事?……療養院的醫生怎麼說?……你老母吖!之前不是說過還有一些時日的嗎?說話怎可這樣不算數?……你老母吖!以後都別信人了……喂,阿義,人家說什麼你就說什麼嗎?你不可以問一問,查一查嗎?……你老母吖,她是你老母呀!……還可以捱多久?……好的,好的,你老母吖,我來看看不就是,你老母吖!」
孝哥匆忙起身,把傘一抓就走向門口。
「伯母沒事吧?」
「沒事。」
「那明天的壽宴……」
「照辦。」
說完打起傘,不知是帶著怒氣還是愁容,迅速走進街外的水幕中消失。
道翁送到台階,感到有點暈眩,一看,哪裡是台階,水都浸到門廊上去了。陳經理在門口大呼小嚷,伙計在不同角落裡不斷回應,但道翁就是聽不到他們對話中的任何內容。他攥著腰鼓下的藥包和寫上電話號碼的點菜紙,剛感到心底稍稍落實,定睛一看,卻看到眼前的長街短巷已成了水鄉,四處飄浮著的車輛和貨櫃,彷如消失中的南生圍的渡船。道翁頓時感到天旋地轉,心血不斷往上衝,快要突破關口了——突然一聲大叫,鉛灰色的天空傳來一陣尖銳的鷹唳,底下整個水城以相同的聲響在不斷和鳴……
2018年11月27日初稿
2019年1月13日修訂
刊於《字花》2019年3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