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樹還是沒有變。樓房也是。
它們都和平日一樣沉默,只是今天迎向我的速度快了點。
而且,路旁那些伸出來的枝葉,今天不時拂向車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音。
我喜歡聽那些聲音。
或是說,我喜歡聽沉默發出來的聲音。
是沉默嗎?
隔着玻璃,依然聽見。
我想像那些枝葉剎那騰挪拉響,又忽然彈回原處的樣子。
那是,掉了幾片樹葉,顫顫的驚魂甫定,還有點懷疑回到的是不是原來所在的樣子。
那種顫顫的聲音,比猛力牽拉彈回的聲音更響。
彷彿來自樹的深處,即使在倒後鏡的縮退中,依然異常響亮。
又來到一個彎角,我又把巴士駛近路旁一列已變得枝葉稀疏的樹木。
這次更加靠近。
我不是巴士司機。巴士司機還沒有上班——或是,一向準時上班的他竟遲到了。
我坐在駕駛座上,在倒後鏡裡就是一個巴士司機應有的樣子。
2
巴士來了,我踏上去。還是喜歡坐在上層。有人說坐在下層中間的位置最安全,但那位置太侷促,又翳悶,還要近距離忍受路訊通廣告不斷的轟炸。還是上層好,可以看更遠的風景;可以假寐,不虞碰到老弱婦孺要讓位——也不是不想讓位,看見了是願意讓的,但就是怕擾攘。坐下了我就不想動,不想改變位置。有時候,這程車我還嫌不夠長。雖然要花上一個多小時,還要穿過此城最長的隧道,但可以的話,我寧願更長一點。更長一點,則我可以把回到公司後要解決的問題想得更透徹——其實是否如此呢?很多時候,更長一點的時間也還是跟開始時一樣,那兩個互相排斥的方案也還是懸在那裡,像無可踰越的籬笆上掛着的風乾食物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但姑勿論結果如何,一個旅途始終為我安排好了一個框架之內的時空,讓我可以「被投入」其中,去想事情,去嘗試把問題解決,即使到頭來甚麼也解決不了。但我就是習慣了那種被安置在框架裡的懸盪的時間,我因自己在想事情、並嘗試去把它們解決而心安:路程是安排好了的,目標也將隨時間逐分逐秒的過去而更加接近;而即使問題解決不了,到最後也會有終點。終點是讓一切事情無論如何也得了結的地方。你未想好事情,也得下車,然後回到公司的會議室去,踏向那條老早劃定了的死線。
3
我沿着平日的路線駕駛巴士。
但於我,一切都是新鮮的。
我努力克制自己,竭力保持一個巴士司機應有的樣子:
架起茶色眼鏡,板着臉,不會把臉轉向任何乘客,當然更不會說話。
巴士靠站。人們上車,拍八達通卡。
就像任何習慣進行時那樣安靜,暢順,並且,理所當然地,沒有任何表情。
嘟——嘟——嘟——
八達通機器也是那麼安靜地發聲。
偶然一個乘客的八達通失效,在閘門邊猛掏褲袋找零錢。
噹,噹噹。
硬幣跌進錢箱裡。
從深處傳來的回響更寧靜。
他還在那裡掏甚麼?難道他以為我會數算麼?
就這麼幾個零錢,值得花掉人生寶貴的幾分鐘在那裡猛掏不休?
他也不開口說話。
他還在那裡堅持。
他沒有注意到在倒後鏡中的我的嘴角的一抺輕笑。
我也不想多留連那丁方小鏡,只想把巴士開往它該去的地方。
他,還有很多個他,我相信,並沒有在上車前多花半秒時間,看清楚巴士頭上的目的地牌箱。
那裡,我早已轉成了「私家車」。
4
我耽於在巴士上的時間。即使今天它好像開得比平日快,但對於我,還是很慢很慢的。遠處的樓房像慢動作一樣地轉身。樓縫間的山巒,在那裡慢慢地變窄,消失,然後又在另一個樓縫裡出現,變寬,轉窄,消失。一格一格,像過時的菲林,在那裡慢慢地,慢慢地跳動。很多格很多格的跳動,才產生一個很簡單很簡單的意義。這種很簡單很簡單的意義,在這一刻,於我又有甚麼意義呢?我讓空洞的腦海一格一格的回捲,那麼多天來困在一個一個的玻璃房裡苦思一個要求極其簡單的意念又有甚麼意義呢?那是一個京城房地產發展項目的廣告提案,公司會議室的四壁最後貼滿了一格一格的故事板。那一格一格的內容,就是那金碧輝煌的房地產項目的各大特色。每個特色都不可或缺,而廣告片只有三十秒。三十秒,每秒二十四格,合共七百二十格,框住一塊一塊的大理石石材,一道一道的浮雕式拱門,一盞一盞來回折射的法國水晶燈,以及,一張一張意大利建築大師的臉。那一張一張相同的臉在緩緩地開合嘴巴,吐出一些並不是人說的話,說歐陸皇室世冑的傳統,重現在京城一隅半年前還是一片荒蕪的地方。啊,也不是。我們把西壁的那一格調到東壁這邊來。這個地方,從來就是地靈人傑的地方。自古如此。如今又是京城的新中心。最新的中心。比新更新。中心中的中心。無與倫比無出其右無可比擬的中心中的中心。地鐵,高速公路,機場,舉凡可以說得出的交通的樞紐。還有世界最快、最先進的高鐵穿過。啊,還有馬蹄。達達的,一格一格。忽然馬蹄就踢出了一個新的做法:不妨大膽一點,把馬球會會籍變成唯一的賣點,不及其餘。於是馬蹄踏得更響。一格一格。馬蹄。馬蹄。馬蹄。間以破突一響好像跳格的擊球聲。一桿中的。就是這樣嗎?我們終會朝着正確的方向走嗎?抑或,還可以從會議室的地氈下把一些故事板撿回來,拼貼重組,兩手準備。我們知道,那兩個客戶其實也做不了主。他們之上是絕少露面、操濃重京腔的大嗓門大老闆。他們也在揣摩主子的心意。他們也想順利,不用把責任轉嫁到我們公司,然後最終也還是落在他們身上——這家廣告公司是誰找來的?!那是一層一層互相牽連的關係,一張一張看去好像永遠不會變,卻會在剎那間突然劇變、扭曲的臉。我們真的朝着正確的——不,是勝算更大的—─方向走嗎?窗框在企圖框住一幢一幢不斷急升的樓房。對面島上有三支異常巨大的、似乎在沉思着甚麼重大議題的煙囪。海上一座施工中的吊橋剛好完成了一半,向前伸出的橋嘴正指向對面的一片蒼鬱。它們都沒有答案。
5
勇氣是從哪裡來的呢?
倒後鏡裡是一片沉默。路在不斷退縮。
彷彿是慢鏡頭般把近處的景物變遠,變小,變無。
而我明明把油門踏得更深。
像沉默的聲音,在水井深處,慢慢凝聚,蘊蓄……
忽漲至井口,又被井欄的凝視壓了下去。
天空依然像一個洞。
魚白的腹。
那時語文老師老愛叫我回答他的問題。
我沒有回答,只站在那裡。
那邊站有一個答案。我沿既定的路線接近它。到了。又從它身邊溜走。
我沒有聽到老師的反應。只看到像魚般瘋狂開合的嘴巴。
最後那魚嘴巴張至極大,凝在那裡。
我腹部在動。那聲音,我聽到了嗎?
一種飢渴把我帶到山上去,帶到河邊去。
地理課上說一座城市的形成,依山,沿河,大自然是它的規劃師。
我走到城市的街巷裡。那裡是它的山水。
我走到暗渠邊,嘗試諦聽裡面日夜奔流的聲音。
我故意上錯巴士,但下車時發覺總站也還是一樣。
而無論怎樣努力,也記不起今天的司機,還是不是昨天的那個。
我由一間學校轉到另一間。然後,再轉。
那時我相信總站也還是一樣。
是這個原因我愛上巴士嗎?
我收集一切有關巴士的東西。我高價購買巴士模型和舊車票。我在每一個巴士站拍攝不同型號的巴士。我在暗夜裡偷巴士站牌。我考取了貨車牌而每天把謀生工具沿不同的巴士路線行駛,直至把整個城市的巴士路線走完為止。其實沒有停止。我又換了另一輛貨車,把所有路線再走一遍。
有時我甚至把貨車停在巴士站。
駛進巴士專線是常事。
專線排斥了其他車輛,把我的車也排斥在外。而我把車駛到本該排斥它的地方。
沉默。
我遇上交通警只看到他的嘴巴不斷開合。
今天,我駕駛的已轉換成別人眼中的真正的巴士。我駛離從不排斥它的地方,進入一條九曲十三彎的單程路,一條明擺着要排斥它的路。
6
習慣了退讓。明知結果不會改變,最終也還是由他人一念決定,那又何必花時間去爭取必敗的方案呢?順其意重做一遍,看似多花時間,其實才不浪費時間。對的,是這樣,「聰明」地做。但是這樣,時間久了就會變成模式,每次所謂新,也還是舊。其實客戶又何嘗不知呢?但他們想欺瞞大老闆之餘也要懂得先蒙騙自己,要努力裝出很Buy的樣子,這樣才能擠出看似極度滿意而沒有絲毫遺憾的笑容和鼓足勁力的語調來說服老闆。我們呢?我們當然是配合。就像那幾條跟樓盤有點距離的高速公路幹線和高鐵線,便被發展概念圖「調節」成跟樓盤規劃融成一片了。對,這是「優化」,客戶說。不是有法例規定的嗎?規定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客戶嘴角牽起了跟大老闆一樣詭秘的微笑。就是這樣,他們把無數民房拆掉,把無數林野變成高爾夫球場,把無數垃圾堆填區變成一片清新的豪宅小區和文化景區。他們依計劃上了市,一再批股集資,一再更換廣告公司,一再把這遊戲玩下去,而且玩得更大,玩得更好。而我們是被這程式制約了的棋子。以前面對的是跨國公司洋客戶,如今回歸到這些大言炎炎的暴富京腔客。以前洋客戶用粗言駡你,但他們還視你為合作夥伴;如今財大氣粗的京腔客駡你時用那比粗言還要難聽的京腔,而且一直只當你是有求於他的供應商,是聽話的奴才。這是如今的大趨勢嗎?這是讓我們只能跟隨,不能改變的路嗎?窗外的風景忽然有點不同了。啊,怎麼到了這裡來?這是甚麼鬼地方?這時已聽到下層的吵鬧聲。我走到樓下,司機位前已有很多乘客聚集,不斷在問,也不斷在罵。司機一直沒答腔,一直保持着高速,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有乘客差點便要撲上前去,但巴士適時拐了一個彎,高速產生的離心力把那人狠狠的撞到閘門上去。於是沒有人再想動武了,只是繼續站在那裡指罵。不久也沒有人指指點點了,光嘮嘮叨叨地怨罵。不久就不言語了,只往窗外細察巴士究竟駛到了哪裡去,有沒有認得的地標。怪了,我看了許久,也還是對巴士所經的地方毫無頭緒。此城竟有這種地方嗎?樹林,草叢,池塘,荒田,廢屋,泥灘……看上去很熟悉,想了想卻完全陌生。這時車廂裡已大致平靜下來,至少在表面上是如此。他們也許和我的想法一樣:司機看來不是瘋子,只是一個,可能是啞巴的怪人,整件事,只是一次不明原因亦難以想像的惡作劇而已,反正有人報了警,相信警方很快便會截停這輛巴士,而我們,大不了只是晚一點上班吧,而這次即使是嚴重的遲到,也有堅實的藉口:你們沒看新聞嗎?那麼大——嘿嘿,那麼有趣的新聞,你們不知道嗎?也好,就當是放半天假,半天,有薪,而且可以無所事事地過,不是很好嗎?而我,也有了一個極其難得的無法開會的藉口,由他們去決定吧,成功,有我一份,失敗,不在現場總會卸了不少責任,可能是負責Present的那位同事不夠好,說話不夠動聽吧,而缺席真是事不由我啊。真的,事不由我,在事前我是無論如何也想像不到可以有這樣的藉口——不,原因的,因為事情實在荒謬,沒有人會相信,如今,他們看過電視上的新聞,就會相信了,相信這個世界甚麼事情也會發生。嘿嘿。如今我坐回上層原來的位置,好像變成一個旁觀者那樣在看事態的發展了。還是樹林,草叢,泥灘和越來越零落的村屋。我打了幾個電話,簡簡單單地交代了一下,就繼續享受我的沉默。車頂不時碰到歧生的樹枝,卻聽不到任何聲響。俯視窗外的林野,一時竟覺得自己好像已坐在坐了許多年的辦公室的桌子前,看底下公園足球場上慢慢聚集的人群和燭光,慢慢,燭光暗了,滅了,人卻沒有散去,竟就看成無邊無際一片墨色的平蕪。曾到過下面去參與麼,那麼近,數十步之隔,竟就那麼遠。那時常這樣想,不是我不想參與,是因為我有工作在身,不能抽身。其實,也不過是藉口。事實是,讓我再想一想怎說,事實是,我不喜歡那種集會,不喜歡那幾個老是把話說得很大、很滿的帶頭人,不喜歡跟隨別人去唱那些歌曲,喊那些口號。我不喜歡那種誇飾和亢奮。我還是在做着那些只看重表面和即時效果的廣告文案嗎?案頭堆疊的也老早如山了。忽然有人如雷般吼叫。在底下。不知是向司機還是向他自己。事情是,他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打不通他的電話實在要他的命。甚麼藉口,也可能因時間上未能及時而徹底失效了。而那司機還在高速駕駛着巴士,始終沒有聽見他發出過任何聲音。
7
我把巴士開到很遠很遠的海邊去。
事前沒想過會開到這裡,想起來,或是隨興吧。
這裡也不盡是海,也有河。兩種水色混在一起,竟有那麼寬的一道風景。
我把巴士停下,乘客都好像舒了一口氣。
步下巴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裡有海水的味道,風的味道,當然,也有陽光的味道。
乘客也隨我下了車,四處張望,好像還在努力辨認這是甚麼地方。
我才不告訴他們呢。何況,這時我也着實記不起這個地方來。
這裡有幾間破舊的村屋,但沒有人。
只有幾頭牛,像我們一樣,無所事事地閑逛。
路邊還有久違了的桑葚,紅的,紫的,摘在手裡,漿液淋漓,像久違了的血。
我走到泥灘上抽煙。紅樹林邊原來有很多彈塗魚。
一動不動,跟底下的泥沼同色,你們,是在暗中監視着我嗎?
細看,胸鰭彷彿兩根拐杖。是要拴住才能討活吧?
我忽然作勢撲上前,你們便在電光石火間,全竄到泥洞裡不見了。
連瞬間因你們竄入而乍現的泥洞也不見了。
原來泥沼裡有那麼多洞穴——你們在世界底下的家。
這裡真好。乘客好像心平氣和多了。
有人走過來借火。我把手拱向他。
點了。他點點頭,吸了一下,又長長吐出一口好像高空那絲雲般的煙。
這是途中一站還是總站呢?他們沒有問。
沉默是會傳染的。
就像那邊在飛的一隻碩大無朋的蜻蜓,也沒有問在半陸半水中生活的彈塗魚。
8
巴士停下了許久也沒有再開。我才不信他會一直這樣耽擱下去。我相信,我們最終也會回到我們原來要去的地方去——對於我而言,當那邊的危機過去,或最困難的時刻過去,我便會適時回到平日的軌跡上。我來回觀察了許久,也還是吃不準這裡是甚麼地方。我穿過一間廢棄的破屋,瞥見灶下的土地公歪倒在地,這樣臥看前面打開的一道窄長的門縫,風景該會不一樣吧。我沒有走過去問那一直在紅樹林中默默抽煙的司機,只知道這裡接近邊界——這是可以斷言的,因為邊界有一種特別的味道,一種說不出但你要是經常過境一定會辨認得出的味道。他會不會在那邊開始思量,或繼續剛才的思量,要不要把我們全都載送到邊界的另一邊去呢?邊界上有關閘,理論上是過不去的。但怎樣奇怪的事也可能會發生。就像今天,就像今天我們那輛巴士走到這裡,竟還沒有遇上一個警察,以為警方接到報警的電話後便會立即架設路障,也一直沒有見過。聽收音機,上網,也不見任何關於這宗事件的報道。即使我在FACEBOOK上不斷發帖,上傳照片,也竟然一直沒有一位朋友回應。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呢?只見他還在紅樹林中緩緩吐煙。乘客們繞他而過,不時提防着腳下泥濘藏着的蠔殼。那些蠔殼在那邊堆成了一座山。背着日影看上去,有時真的就以為是一座大山了。歲月的堆積竟有那麼多。這些蠔們曾經寄存過的家宅,又將有甚麼人以甚麼理由把它們全部移去呢?空氣中忽然嗅到煤屑的焦味,都是從我以為的邊界那個方向吹過來。向河海交界處望去,混濁的色塊又暈開了一大片。曾經聽客戶洋洋得意地說過邊界紅樹林一帶的發展計劃,雖然過去城規會三番四次的阻攔,一直不能上馬,但硬碰不了,不是可以聰明地融合嗎?於是他們改了發展藍圖,把環境保育的成份摻進了那個規劃變得更為龐大的地產項目。沒有甚麼是阻撓得了的,這是「勢」,甚麼也得順「勢」而為,他們說。這裡就是他們說的那個邊界嗎?轉過一處灘角,忽見對岸長長的一列煙囪和豎得高高的貨櫃吊架,彷彿一個一個伸至極限並猛然張開的蛇口,要向我們這邊噬咬過來。不用怕,我們終會回到原來的地方的,旁邊一個父親模樣的男乘客彎着腰,溫柔地對一個惶惑的小孩說。我嘗試用手機的定位服務來查找我們的位置,手機顯示我此刻正在原來出發的地方。我走回去,路上除了那一群乘客,始終沒有碰見過任何人。那司機還是呆站在紅樹林那裡,一邊抽煙,一邊用眼睛緊跟着一隻大蜻蜓飄飛。我不知怎的竟隨着他的視線走,當初以為跟着的是那隻大蜻蜓,及至穿過紅樹林,再走進泥灘後的草叢,才在一片枯葉上發現她——是豆娘,停駐時是歛翅,不是像蜻蜓那般張翼,何況,那是十分十分瘦小而羸弱的身軀。她,此刻正沉靜地靠在那片枯葉上,恍若一柄瘦長的葉梗。風,沒有聲音。她的翅膀也沒有。風景在四周寧謐溶接。時間在此刻剎那凝止。忽然翅膀抖動,她把半透明的嫩綠帶引到一條小徑上。穿過一片竹林。也穿過沒有衣衫的晾衣竹。打一個好像廢棄多時的水井旁飛過。然後看到一道苔蘚侵了大半的木門柵。怎麼竟是似曾相識的呢?豆娘沒有一刻稍停,飛了進去,半晌走出來的,是一個步履蹣跚、白髮蒼蒼的老婦人。她,艱難地瞇着一雙拖滿魚尾的眼睛往我這邊猛看,好像要努力地從沉默中嗅出一點聲音來。
9
我還以為我一直都沒有到甚麼地方去。
我還以為我一直都在紅樹林。
我愛這裡。
我打算再離開麼?
離開一處我安然愛着的地方然後再尋找?
我有點倦了。
我原是不想到其他的地方去的麼?
我生命的沙漏一直在滲落。
我又把煙緩緩吐了出來。
把前面所見的都暈染成另一片風景。
原來回到這裡了。
沒有想過。
原來自己一直都沒有離開過原來的地方。
看見母親走出來。
她沒有認出我。
直至蜻蜓的翅膀發出了聲音。
2015年1月30日
刊於《字花》第54期,2015年3月
Photos: by Derek Chu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