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6月21日

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

─讀黃春明〈帶父親回家〉

讀過黃春明向兒子獨白的〈國峻不回來吃飯〉之後,再讀黃春明一首與父親對話的詩─〈帶父親回家〉,這首詩的寫法可能不入某些詩人或詩評家法眼,但我卻喜歡極了

〈帶父親回家〉  黃春明

替老人家扣了安全帶,他沒說太緊
我們深深潛入月光,開車沿著濱海
我是鮭魚
骨灰罈子裡的父親,他也是鮭魚
我們一道遊向宜蘭老家歸去
每遇到大轉彎就覺得父親要離我而去
我側頭看看他
父親的回眸是大理石罈蓋濺過來的月光
銀色的世界風景連綿
這是我的世界,在公雞未啼的凌晨
更像是父親的世界
而此刻正是我們父子共處對話
今天父親不再咳嗽,比往常沉默
我的話就變得多了些:
這麼多年來,今天的月光我最深刻
您不是說,有一次的月光叫您難忘
八歲那一年的中秋夜。是,我在聽
跑了二十多里路的野地去找我父親。是爺爺
雪白的地面映著相思林的樹影濃墨烏黑
我像跌進一幅水墨裡慌張爬行的小蟲子
老爸,您不用再跑了,我都準備好了
今晨卯時您就可以和爺爺、奶奶
還有您的愛妻我的母親他們為鄰
嘿!當心挨罵
是啊,您說讓您的骨灰付流水遠去
您說得輕鬆,我卻抬不動
有時我們想您,有個墓碑
我們抱一把鮮花也好找到您啊
我考慮到您最後要扛的那一塊石頭
希望它不要那麼笨重,上面有這麼幾個字
黃長清宜蘭縣羅東人,又名阿福
   (一九一三~一九九九)
三年前沿著血滴走到十字架跟前,歸主
骨灰罈蓋的月光顯得特別慈祥
我回到孩提依偎在父親的懷裡
車子裡的馬友友把巴哈拉得和月光分不開
我們父子靜靜地享受著幸福無語
車子來個大轉彎而翻到萊萊
她總是對回宜蘭的孩子把龜山島變出來
太平洋鋪了一層可踩過去的金屬
今夜的龜山島比白晝更近
老爸,我們回來了
龜山島就在那裡
我側頭看看父親
月光沾著淚水泛開一片迷茫的漣漪盪漾
龜山島,當我們看到你的此刻
那糅雜在空氣中的哀愁和喜悅
到底是你的、或是我們的?
父親再也不離開宜蘭了
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

須文蔚在評這首詩時指出:黃春明曾說過,寫詩有兩個要點:一為,詩應該用明白可懂的白話,通曉易懂,和詩味之有無,應不相干;第二,以詩的形式,也可以寫一個故事,有抒述、有對話、有描寫,要和具體生活聯繫起來。《帶父親回家》一詩就十分符合他的理念……」

或許黃春明正是以小說的筆法寫詩。當然我們也可從這詩直接連結起他的人情味濃的小說所給人的感受―─他寫人往往筆端很放得開,把人寫得很飽滿,但也同時會在適當的地方有所節制,有所留白。此詩的結句,便見小說家可以突然岔開去的神來之筆―─但同時又把一切要說的話,盡收於一句如此日常、地道的親切問話中。

此詩當然滿溢壓抑的哀愁,但我同時也讀到慢滲的喜悅―─關乎三代人情,關乎土地鄉思。「那糅雜在空氣中的哀愁和喜悅/到底是你的、或是我們的?這就是此詩雖寫得具體而微卻容有許多回味空間的地方。

我真的很喜歡結尾的處理。「老爸,我們回來了」,「父親再也不離開宜蘭了」這幾句要讀到詩中去才見力量。如單單摘引出來又會給人直露的感覺。當然,「老爸,要不要下去小便?,如剛才所說是妙絕的神來之筆―─還有什麼比這更親「近」土地,比這更能生活化地把父子(疊合當下與回憶)拉得更「近」呢?

留意黃春明這些詩作,因他很少作詩,所以沒有一般詩人作詩的。他的詩在沛然流動的溫煦語調中存有一種節制、藏蓄在深處的感動的力量,雖然現今不少寫詩的人認為詩的主要目的若還在於感人是很膚淺的。

我以為詩,積藏夠深、詩情充沛才可言刪削與節制;而目下所見的詩,卻有太多反過來的例子:硬擠出什麼模糊的感悟並以過濫的意象把這微薄的情、理擴大,以達致把它弄成一首看起來很厲害很厲害的詩的目的。


上圖:阮義忠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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