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2月25日

末日


白天早已消失了至少是隱喻,
世界,尚欠它一個忌日和儀式
那就今天吧,今天蠟燭給人搶斷,
從一痕蝸牛涎的反光中可窺見天國

恥與無恥都在泥土下橫行,
像雌雄同體的蚯蚓交媾和斷裂
地火把私慾的密室全焚了,
還有地鼠最後的門牙在咬字

一支不存在的樁柱潛入了熔岩,
觸動一個本無其物的按鈕
大地爆發得平靜而和諧

末日不是末日了許多年嗎?
今天,在一級保護的遺蹟前,
我們站成一支支無芯的蠟燭

20121221

──刊於今日明報世紀版詩言志



2012年12月19日

當時只道是尋常


―─詩集《只道尋常》後記



食物對味,你不會說甚麼,尤以日常所吃所喝為然。

直至覺得太鹹了,太淡了,太苦了,太酸了,太甜了,你才會嘮叨點甚麼。

記憶中甚少向母親投訴,因為她弄的家常菜,味道總是恰到好處。

小時候,母親常向我示範烹調之道:用匙舀一撮鹽,也不問多少,便撒在鍋裡的菜肴上;有時想一想,又多舀一點,再撒。我問她怎不記住匙量,她說不需要,隨量。

這很玄。但每次吃的時候,便領悟到隨量原來很精準,比甚麼半茶匙、四分之一湯匙精準。

這是母親每日的作業,她的詩。



我的火車走在泥地上,穿過鼠洞,爬上床腳,沿棉被冷硬的斜坡緩緩攀升。

我夾在卡與卡之間的閘門,老邁的父親從窗口爬進去,兒子在過道上奔跑―─車廂不是擠滿了人嗎?他是怎樣穿過去的?他喜歡變形金剛,不像我,我只有不變的夢,像一句長得沒有終點回頭一看也沒有起點猶如老父的故鄉的那些文字像蟻行那樣老在那裡攀爬……

你說那列車―─是的,列車不要老是一卡卡。我說隨你吧,碰碰車的火花不是我的玩藝,我只著意去撿拾,那消失了又回來的枕木,磨得泛白的鐵軌,有一枚壓得變了形的五仙硬幣。你看到那鋒利的刃邊嗎?有血。

這是我每日勞動所得的零碎的文字,沿著單調的路軌,始終不是卡夫卡。



老父的文章寫在他的城市上,用日漸老朽的腿。

父親退休後喜歡四處閒逛。他乘港鐵,乘渡輪,乘電車,大多時候是乘巴士。

青壯的日子他早出晚歸,中間是一座好像永遠攀不完的大帽山。想不到一晃眼便退下來了,時間回到他那一邊,可昔日沒空細看的城市卻又變了。這是他說的:北角的冷氣廠荃灣的鐵工廠早沒有了,美孚的海填了,荔園變了豪宅而他的士巴拿也早已丟失了,猶如我小學時的鉛筆,遺落在棄置如山的抽屜城市裡。

父親逛街不買東西。他光看。細節。細節。他心裡的地圖覆蓋在今日的城市,跟我的地圖我的城市理應不一樣。我怎可能臆想我所不見的城市呢?我沿著他的足跡,模擬他的目光,握著他可能握過的巴士扶手如同他緊握不放的士巴拿我走上一輛電車,隨它蹭到堅尼地城再折回柴灣。但時間不在我這一邊。我在城市之上虛寫的文字,到底不如他踏著的每一步。

細節。細節。細節父親的城市走到了甚麼地方?我用瑣微、迂迴反覆的細節,看似徒勞地經營著我所不見的城市。



想不到昨日寫了一首關於栢麗大道塌樹的詩,今天毫無計劃沒有預期的竟發現自己走到那裡去。

看似仍碧翠如昔。但從報上得知,彌敦道上這三十多棵百年細葉榕,有一半已染病。前夜塌下的那棵,據專家說,樹冠僅及正常的三成而已。

病因是真菌感染,名為褐根病,俗稱樹癌。

不因颱風而倒塌,看來真是病入膏肓了。

是說樹,還是說我們居住的地方呢?

專家不是早說過那侷促的花槽要擴闊嗎? 

這是我昨天寫下的一個片斷:

及至我倒下來,你才第一次看見我
讓你忽然驚覺我的蝸居發現我的病
不用幫忙了我的遺體秩序成一塊塊
認識自身已是一副一副上好的棺材

在今日的現場,「棺材」早已抬走了,餘下的殘根髣髴一個墓穴。據說那邊還有一棵早已移走的病樹,可能連墓穴也找不到了。



遇到看到聽到的死亡多了,會慢慢變得尋常了嗎?山與海,遼遠,平靜,彷如歲月安穩,卻有突如其來的災變我們的驚懼,悲慟,會慢慢在歲月中沉積,層壓,變質,慢慢變成無論如何努力回想也無復原初,最終只會逐一遺忘了的感受麼?

我試圖以尋常的文字對抗這朝向尋常的變。就像嬸母的死亡已像碑石風化,但文字,可以讓她兒子當日掉下的第一滴眼淚,記住所有凝聚與崩潰的力量,那也是我與他最感親近的一刻。今日他也過世多時,這淚,讓他長久活在我心中;他為她而流的淚,洗淨了他的死亡給我的哀痛,也成了他帶著微笑回到往昔的微瀾鑑照:

是你要去的地方麼?蓋上了厚木
一座島嶼慢慢在泥水裡沉埋
塑不出你的山崚你清癯的樹影
微光過處,那是當年的月光嗎
照在放大的瞳孔瞳孔有藻荇交橫



這本詩集的出版,相距上一本《生長的房子》已近八年。八年得詩六十,不可謂多,但還在寫,算是寬慰。歲月如常,總得感恩感謝前輩關夢南賜序,葉輝一直以來的直言和鼓勵;也感激負責策劃、排版和出版事務的雨希,設計封面的寂本一一,以及在我寫作路上時加提點的師友。

2012815


詩集《只道尋常》預計將於今年年底前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