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風,關於秋天,一時便想起杜甫的兩首詩來。一為〈九日藍田崔氏莊〉:
老去悲秋強自寬, 興來今日盡君歡。
羞將短髮還吹帽, 笑倩旁人爲正冠。
藍水遠從千澗落, 玉山高並兩峰寒。
明年此會知誰健? 醉把茱萸仔細看。
此詩作於肅完乾元元年(公元758年)。秋風不烈,但吹掉帽子,露出蕭蕭短髮,杜甫是自以為羞的,所以央人代為扶正。「笑倩」之語,無疑是強顏之舉,亦與首句「強自寬」呼應。此處用了《晉書》孟嘉落帽的典故,但孟嘉以落帽為風流,「老去」的杜甫則以落帽為羞。用典而反之,當中自有百般滋味。這種有意的「反」,亦見諸多處的故作壯語,如次句,如五、六句,將個人的傷情意緒,放大為一層更形複雜的慷慨悲涼。
頭頂乃尊嚴所在,放大為家宅的房頂又何嘗不一樣。當棲身的家宅遭逢無情狂風,乃有三年之後(肅宗上元二年,公元761年)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茅飛渡江灑江郊,高者掛罥長林梢,下者飄轉沉塘坳。
南村群童欺我老無力,忍能對面為盜賊。
公然抱茅入竹去,唇焦口燥呼不得,歸來倚杖自歎息。
俄頃風定雲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
布衾多年冷似鐵,驕兒惡臥踏裡裂。
床頭屋漏無乾處,雨腳如麻未斷絕。
自經喪亂少睡眠,長夜沾濕何由徹。
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嗚呼!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
吹帽可央人正冠,但當秋風更烈,更暴虐,甚至殃及容身之家,便無能為力了。我們在杜詩中甚少讀到如此無奈得有點滑稽的場面:群童在對岸「盜」走茅草,年邁的杜甫隔岸追趕,急得唇焦口燥,徒嘆奈何;一老眾少,同是貧窮,如今卻處於一個教人哭笑不得的對立面。我們當然不會被詩中「欺我」、「忍能」、「盜賊」、「公然」等語所誤,以為杜甫真乃痛恨這些同為生活所逼的孩子。杜甫只是用了曲筆,試想:群童取(盜)走茅草,所為何事?一失方有一得,若能以一己成就一眾,則刻下遭逢的屋漏凍餒之苦,便可產生一層足以撑持下去的意義;而我們早已耳熟能詳的「何時眼前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亦不致淪為忽爾自來的道德高論。
法國哲學家加斯東․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在《空間的詩學》第二章「家宅和宇宙」中指出:
「家宅具備了人體的生理和道德能量。它在大雨中挺起背脊、挺直腰。在狂風中,它在該彎折時彎折,肯定自己在恰當的時候重新屹立,從來無視暫時的失敗。」
這句話說得真好。我們讀〈茅屋為秋風所破歌〉,不是感覺到那座茅屋儼如杜甫本人嗎?杜甫之於天下寒士,吾廬之於千萬廣廈,不啻平行對照,當中絕對有所謂道德力量。而這股力量,足以撑持杜甫堅毅面對目下的風雲幻變,破屋漏雨。
正如巴什拉在同章所說,「茅屋變成了一個充滿勇氣的堅固城堡,讓孤獨的人在其中學會戰勝恐懼」,「勇敢面對一個嚴酷、貧瘠、冰冷的宇宙」。
因此,杜甫的茅屋雖則破漏,仍然是一座精神上的堡壘,堅固,不移,正如他夢想中的廣廈千萬間,「風雨不動安如山」。
而這夢想,與其說是物質上的廣廈,不如說是來自精神上的「家」的嚮往。物質上的廣廈雖可為你堅固地遮風擋雨,但只有精神上的家,方能給你可靠的、延續的、免於顛沛流離的幸福感。因此,我們切不可輕忽了這句:「自經喪亂少睡眠」,讀通了,當知「風雨不動安如山」,不僅是指容身之所的安穩而已。
巴什拉在《空間的詩學》第一章「家宅。從地窖到閣樓。茅屋的朝向」中,深入探究了家宅、回憶、夢想以至無意識的關係。他說:
「家宅庇佑著夢想,家宅保護著夢想者,家宅讓我們能夠在安詳中夢想。……有些代表人的內心深處的價值是屬於夢想的。夢想有一種自我增值的特權。……」
又說:「家宅是一種強大的融合力量,把人的思想、回憶和夢想融合在一起。……沒有家宅,人就成了流離失所的存在。家宅在自然的的風暴和人生的風暴中保衞著人。它旣是身體也是靈魂。它是人類最早的世界。」
如果說吹掉帽子只關涉個人尊嚴,則三年後,杜甫在成都簡陋的草堂茅屋中,開始深切體會到更大的尊嚴:他面對的不僅是自然的風暴,更重要的還是人生的風暴──如何面對流離,面對破敗,面對鄰里,面對孩子(自己的以至別人的),面對一樣的赤貧,面對同愁的人生,面對想像中的天下寒士與乎漸漸成形的夢想……
這夢想,讓長夜逐漸生光,越是破敗,越是飢寒,則光環越大,迸發的尊嚴越是不可逼視。這境界,跟巴什拉以下這段闡述「隱士小木屋」時有如悖論的文字正好遙相呼應:
「小木屋不能從這個世界接受財富。它幸福地擁有強烈的貧窮。隱士的小木屋是光榮的貧窮。越是赤貧,我們就越接近絕對的庇護。」
感謝秋風,成就杜甫,從此掉了房蓋不再央人扶正,反為眾人樹立更寬廣的帽子。
2011年10月1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