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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伯又往街角那邊望去。不要說行人,連經過的汽車也絕少。原本剛好遮補著那邊樓縫的細葉榕沒有了,露出了在樓縫間擱著的、顯得有點空疏的一方天空,老是往他這邊堅持著一種彷若白板的臉色,到了下午五時多了,還沒有絲毫改變的樣子。
忽然影子幌動。徐伯往腳下張望,並沿著店前石壆因蹬踏日久而凹陷的位置尋索開去。一片枯葉卡在轉角水渠蓋的坑紋上,不動。徐伯乍看,還以為是一隻瘦小的麻雀——上次看見麻雀,不知是甚麼時候了呢。
客人還沒有出現。說好是今天下午五點鐘的。那客人會不會不來取他訂製的、看來對他異常重要的東西呢?徐伯皺了一下眉頭。那一百四十四隻上好漆、並已乾得徹底的麻雀牌,此刻正整整齊齊的躺在工作台下的玻璃櫃內。旁邊的東西都在這幾天陸續清空了,不到百呎的樓梯底店面空間,一時便顯得空闊起來,彷彿有意凸顯那副新雕的麻雀牌的重要性似的。
不會因為吵過一次就生恨,不來了吧?徐伯心忖。不來就不來吧,反正給了一半錢,填了用材成本。也不會再賣了,這副牌,大不了就自己留著做個紀念。徐伯戴上老花鏡,拿起一隻白牌對著小木匣子透出的澄黃燈光雕了幾下,又放下,心裡忽然有點後悔了:這幾年,來光顧的客人日少,來的,不是拿一、兩隻後備白牌來要求雕回不知甚麼原因丟失了的牌張,便是修補、翻新整副舊牌,肯下單要求手雕一副全新麻雀牌的,可說是絕無僅有,難得有這麼一個客人,且不還價,卻又不小心開罪了。
為甚麼會開罪他呢?徐伯不禁又在心中反覆思量。以往對待客人,自問有求必應,要怎樣雕,怎樣改,都絕不推搪,雖不至於認定顧客永遠是對的,但打開門做生意,還是以和為貴好,嘻嘻哈哈的過一日,總勝過有甚麼事憋在心裡。所以,能迎合顧客一下,即使沒有加添工錢,他也是從不計較的。那麼,為甚麼這次又不一樣呢?
不一様,還不是因為這客人竟有要求。竟有,是的,在這個年代。「可不可以造一副不一樣的麻雀牌呢?」徐伯至今還記得他的第一句話。
他,約莫三十來歲光景,瘦削頎長的身軀,凌亂的頭髮,一直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孔。那張臉,徐伯認定了是曾經見過的,卻老想不起在哪兒見過。
「怎麼不一樣?」
「中、發、白、萬子用特別一點的字體。花牌,是八隻吧,設計可以特別些嗎?」
「我雕的就是這麼幾款字,你可以從這裡挑。」
「我要特別一點的。」
徐伯回想起那副白板似的臉孔,剎那間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殷切。怎樣特別?客人卻又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其實,是沒有嘗試去說。
「你看著辦吧。」
「我給你先看看樣版怎麼樣?」
「好。」
「訂金要先付一半。」
「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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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橫豎沒有人買,別弄髒就可以了,記住還呀。」在四壁堆滿了貨物的狹窄空間,陳記的笑容還是那麼開闊。
而花牌呢,徐伯從圖書館找到一款民國年代的設計:八張牌分寫著「打、鼓、罵、曹,水、戰、蘆、花」,並繪有他雖不甚認得,卻顯得精神飽滿、抖擻異常的古代戰將。這個,好。徐伯還記得他第一眼看見這設計時,不知為甚麼,好像是重遇故舊似的,一心認定了那必是客人喜歡的設計圖樣。
而客人也真的好像十分滿意似的,拿了樣版回去,說翌日回來覆實。徐伯等了兩星期,不見踪影,幾乎忘了之際,卻又回來了,說要改。
「字,不能說醜,但就是,風格的關係吧,人家接受不來。戰將是特別,可是,不太吉利,這是新年送人的。」
改,可以啊。徐伯說。改成柳公權會大路一些。花牌,甚麼?回到春夏秋冬梅蘭菊竹?你肯定嗎?你不是說過要特別一點的嗎?春夏秋冬梅蘭菊竹也可以特別?噢,好,好,好,我盡力而為吧,好,到時你記緊不要說不夠特別才好。
徐伯記得最後一次見他,他竟有點悻悻然了。那可能是白板似的臉孔上唯一出現過的一次確切可辨的表情。
「花牌上的花可不可以讓人一眼便認出那是甚麼花呢?字體,怎說呢,不如,你看一看我帶來給你參考的這款字吧⋯⋯」
那是清代的館閣體。徐伯翻過圖書館的書,認得那規矩方正、四平八穩的字體。還以為這個客人是有要求的,誰知又是原地踏步,回復原初。徐伯覺得他做過的工夫全白費了,而再細想,他也不是可惜那工夫,只是自己確然曾對某些改變充滿憧憬,自己也做了一些過去不曾做過的事,例如到過距離雖近卻從來不曾踏足的中央圖書館去查找資料,買過書法字帖研究,等等,如今一切卻因那麼閑閑幾句話而宣告成空,讓他立時感到生命中好像忽然缺失了一種雖或微末、卻是十分重要的東西似的。
「那麼,不就跟櫃中原來展示給你的這些,沒有分別嗎?」
徐伯那時真想咆哮,但沒有。如今玻璃櫃裡積存的樣版都在這兩天全丟到垃圾箱裡去了。改變?這五十多年來,改變的可能就只有這兩天吧。徐伯回頭,忽然瞥見寫著「駿業宏開」四個大字的鏽鏡上,一張也彷若白板般毫無表情的方臉。是的,這五十多年來一切都沒有改變:厚木板製的工作台,照明燈匣子,不同大小的銼刀,用秤子改裝的手鑽,油漆鏟刀⋯⋯竟跟了他超過半世紀了,竟然。如今別的一切都差不多全丟棄了,只有它們此刻仍在手邊,仍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彷彿歲月。
那時是怎樣開始的呢?徐伯也想不起來了。好像沒有怎樣掙扎過。父親的故業,兩位哥哥都不願繼承,他小學畢業就胡裡胡塗跟了師。沒有別的選擇吧。其實也沒有怎樣認真去選。父親幹的活總是好的。他其後每次回想,總是閃現父親傍燈凝神的身影,即使父親仙去多年,他仍不時在寂靜無人的時候看見那襲永遠挺直腰板的影子,在工作台後寫著一些他看不見的字。
一陣透骨的冷風忽地吹過來,徐伯打了一個寒噤,又將衣襟拉緊了一些。看看錶,快六點了,他還是沒來。要不要就此拉閘回去呢?回去哪兒呢?時間剎那間好像凝止了。徐伯又看了看玻璃壁櫃上張貼著的幾幀放大了的泛黃照片。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笑靨,鬈髮,蝴蝶結,水上單車,紅袍綠袖,搖籃,爆竹⋯⋯然後時間就凝止在那兒。
而冬天是不是沒有麻雀的呢?徐伯左手拿起仍未雕好的那張白牌,執持銼刀的右手卻凝在半空。也不是單單冬天沒有麻雀,而是彷彿很久沒見過有麻雀飛來了,四周也沒有再聽見過吱吱的細碎聲音。好些年前,徐伯回想,拿著銼刀在工作台前埋首幹活,偶然抬頭稍息,往往便見一兩隻小麻雀在玻璃櫃上啁啾蹦跳,並不怕人。徐伯有時還會在雕「一索」時,刻意在傳統的身姿描法上加進一絲半點小麻雀的神態。為甚麼忽然就全不見了呢,抑或,自己那麼多年已沒有留神周遭究竟有沒有麻雀了呢?
那時的麻雀實在多得很。徐伯想起少年學師時,老喜歡跟友伴在有對流窗的唐樓上捕殺麻雀。麻雀都喜歡打那兒穿過,只消趁牠們飛進來,還沒有飛出去之際,一起撲出來用草蓆堵住兩邊窗口,那些麻雀就成了甕中之鱉了。麻雀飛不出去,受驚過度,便會猛然迅厲地來回撞向草蓆,撞向四面的牆壁,直至撞得頭破血流,筋疲力竭為止。那些殘酷血腥的場面,徐伯至今也還記得,當然他還記得用沸水去毛洗淨後的瘦瘠肉身,以及香氣飄滿一街的一鍋麻雀粥。徐伯回想,那時為甚麼竟沒有一絲半點憐憫之心呢?是不是祖輩或坊里間言談,都道麻雀是害鳥,禍及莊稼呢?如今,那麼久都不見一隻麻雀飛來停駐,許是冥冥中的一種報復了。
他還是沒來。水渠蓋上的枯葉也不知去向了。他會不會不知道今天是他最後一天營生呢?徐伯信不過自己日漸退化的腦子,忙又再看一遍把每一字都寫得老大的記事本子。對,跟他說過了,也打過電話給他確認了時間。他不來也沒辦法。就像以為不會變的,最終變了,也是沒有辦法可想。
這個工作了五十多年的地方,最終會變成怎樣呢?像那邊肥碩的商場和有如竹筷子插著的超級豪宅嗎?原以為可以河井水不相犯,以至老死,那隻貪婪的地產魔掌卻在不知甚麼時候伸了過來。徐伯初時心想,這裡沒多少人來啊,雖近在繁鬧市廛,可一街之隔,就變得有點荒寂了,店也是老店小店居多,做街坊生意,沒多少重建價值啊。但他們說,起了天橋,蓋了商場,就不一樣了。不一樣?難怪啊,最近兩年這裡的租金好像漲了許多,不遠有家五金店,街角有家士多去年不是突然關了門嗎?也不見別人承租,店門長期張掛著大大的測量師行的廣告。徐伯自忖,幸好自己的樓梯底小店是父親在五十年代花了二千元買回來的,不然現在機器製造的廉價麻雀當道,沒有人再買整副的手雕麻雀,單靠每月不到五、六千元的收入,怎承受得了即使是稍漲的租金呢。
變了。不變的也會變的了。徐伯當初其實也不願改變。五六千元勉強可以應付基本的生活開支,只要收入不是萎縮太過,自己再省吃儉用一些,一個人,總還可以像往常一樣平靜地過活吧。所以,當初他跟地區上的大部份業主和租戶連成一線,堅持不賣,不拆,不遷。他那手還可以見得人的字,就曾經寫在遠遠都看得見的抗議布幡上。然而,漸漸便聽見有人暗地裡接受了對方開出的條件,漸漸,抗議的聲音也就變得有氣無力了,剩下那條蒼白的布幡,那些血紅的字,像早已停止了滲血的繃帶仍兀自在半空展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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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伯使勁地揉了揉眼睛。街上沒一個人。他還是沒來。徐伯把捲閘拉下,沒有上鎖。衣食傢伙和好東西都包在兩大袋紅白相間的尼龍袋裡,還有那最後一副手雕的麻雀。那客人敢情不知今天是他最後一天營生,以為明天還可以再來;他也可能不知今天是冬至,冬大過年,他發覺時許或忙於和家人買菜做飯大團圓,麻雀此等芝麻小事便不放在心上了。還有明天呢。徐伯設想著那客人想著的事。而明天,於徐伯自身便等於一個告別過去五十年的新開始了——抑或是,向著一個終點毅然邁開腳步呢?徐伯推著木頭車走到街角,細葉榕遺下的空白好像還沒有完全消化,還在那裡展示著一種明顯的缺失。徐伯停下腳步,再瞥了瞥車上的尼龍袋,一副牌完完整整的一百四十四隻,沒有預留任何白牌,此刻就藏在裡面,等待打開。他相信明天,或許就在今夜,晚一點,那客人就會前來,然後發現閘上夾著的一張小紙片,內有他的電話號碼。
他會接受他新雕的那副牌嗎?接受每一隻。信,便會吧。是最後一副了。那客人將知道,今後再也不會在其他地方找到另一副了。徐伯從口袋中摸出剛才雕好的那隻牌,捏著深陷的坑紋,滿是時間的傷疤的指頭便立時染滿了還未完全乾透的紅漆。
那是單單一個「春」字。沒有花。字是世俗咸認的醜,體格歪斜。那是由漢隸過渡到楷書的字體,橫豎撇捺之間,透顯一種兩者不失的拙樸,和厚重。徐伯收起那牌張,推著車,逕自往那邊繁鬧的冬至街頭走過去。
2014年12月
——刊於《香港文學》第362期,2015年2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