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黎明在望〉的關係,昨晚在You Tube尋聽二胡原曲〈江河水〉,再旁及其他二胡曲目,流連再三。待聽得瞎子阿炳的〈二泉映月〉,心神陡然一震,久久不能自已。
瞎子阿炳(1893-1950)原名華彥鈞,無錫人,四歲喪母,後於道觀中隨道士父親習諸種樂器。二十歲喪父,因吸吃鴉片及流連花街,身體漸差,並患梅毒而終至雙目失明。其後流落街頭,賣藝為生。
阿炳音樂天份殊高,二胡、三弦、琵琶、笛子均本色當行。最重要的是他不嚴門限,不避身份,樂於跟來自五湖四海的流浪藝人厮混交流,因而大大豐富了他的音樂修為。
〈二泉映月〉本是瞎子阿炳因感觸身世而隨心彈奏、並隨歲月慢慢增補發展完成的創作,原無曲目,只隨便以〈依心曲〉稱之。及至1950年夏,中央音樂學院的楊蔭瀏與曹安和因採集民間音樂,尋訪阿炳,並以當時最先進的進口鋼絲錄音機為其錄音,才因阿炳說起常於號稱「天下第二泉」的惠山泉旁拉奏此曲,因以為名。
賀綠汀曾指出此名不好。他說:「二泉映月這個風雅的名字,其實與他的音樂是矛盾的。與其說音樂描寫了二泉映月的風景,不如說是深刻地抒發了瞎子阿炳自己的痛苦身世。」賀也實在太迂,太泥於景情分野,泠泠之泉與酷冷之月,不也可與其身世互托相依嗎?
阿炳在錄音後不久便吐血病殁。而〈二泉映月〉的命運卻走向殊途,由國內至國外,漸享大名。最為人傳誦者,為1978年應邀擔任中央樂團首席指揮的小澤征爾,在聆聽過一名十七歲女生以二胡演奏〈二泉映月〉原曲時,感動得熱淚盈眶,並說:「如果我聽了這次演奏,我昨天絕對不敢指揮這個曲目,因爲我並沒有理解這首音樂,因此,我沒有資格指揮這個曲目……這種音樂只應跪下來聽。」又說:「斷腸之感這句話太合適了。」
八十年代以《美食家》馳譽一時的蘇州小說家陸文夫則說了另一個故事。有網文指出,陸於1950年任《蘇州日報》記者時,得悉阿炳受到寵遇給專訪錄音,便冒著大雪趕到無錫採訪。但他來晚了一步,阿炳在十多天前已上吊自殺了。其妻對陸說,天津來的人錄完音就走,一個銅板也沒給,翌日阿炳想彈三弦,卻發現所蒙的蛇皮給老鼠咬破,便以為老天不想讓他活了,加上家裡斷糧,遂叫妻子外出討粥,不料她一出門,阿炳就用褲帶吊死在樑上。
陸文夫其後想寫阿炳的故事,花了不少時間採訪其鄰里友好,並反覆細聽其名下諸曲,甚至拜師學拉二胡。可惜陸的寫作計劃,遭到領導嚴詞訓斥,責他為何不寫聶耳,不寫冼星海,反要去寫這個吸毒嫖娼的「社會渣滓」!這樣,陸苦心孤詣收集回來的許多第一手資料便從此湮沒無聞。有說陸曾對友人說阿炳的〈二泉映月〉實脫胎於妓院淫曲〈知心客〉,孰真孰假,早已無從稽考了。
無論如何,即使當日楊蔭瀏與曹安和採訪錄音時「一個銅板也沒給」,我以為阿炳泉下有知還是會衷心感謝的;而我們今日得以聽到這不朽的創作心血,還真是要向那台進口錄音機和為數有限的鋼絲感恩。即使有說阿炳在當日錄音時因荒疏了拉奏,水平不及素常,但跟今日其他人的同曲演奏相比,也實在很容易便聽出其中的分別。
老土多說一句,阿炳是用生命來拉奏此曲的。
最後,且聽一聽他的朋友陸墟怎樣形容阿炳拉奏〈二泉映月〉時的情景:
「大雪像鵝毛似的飄下來,對門的公園,被碎石亂玉堆得面目全非。淒涼哀怨的二胡聲,從街頭傳來……只見一個蓬頭垢面的老媼用一根小竹竿牽著一個瞎子在公園路上從東向西而來,在慘澹的燈光下,我依稀認得就是阿炳夫婦倆。阿炳用右脅夾著小竹竿,背上背著一把琵琶,二胡掛在左肩,咿咿嗚嗚地拉著,在淅淅瘋瘋的飛雪中,發出淒厲欲絕的嫋嫋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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