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2日

其後 ——《石頭的思考》後記


1





年份都忘記了,大概是世紀之初的頭五六年吧,只記得蔡爺蹣跚的腳步。那是由繼園上里沿繼園街走到電照街的一段,下坡路很陡,狹窄的行人路上設了許多或三兩級或五六級的石階。蔡爺走在我的後面,走得很慢。那時我們剛從葉輝在繼園上里的舊樓新居走出來,該是午後五六點甚至更晚的光景。許多事情我已記不起來了,葉輝可能送我們出來,也可能沒有。但記憶中我清楚聽見他在背後叮囑我的聲音:「扶一扶蔡爺吧。」我回頭,看見蔡爺一個人,顫巍巍地蹭下一級石階。我走過去扶他,他起初堅拒,後來還是讓我攙著。「腿,不靈便了——」蔡爺一貫豪邁的音高那次竟爾漸而下降,埋在他間歇的哈哈大笑中。


蔡爺走到港運城便和我們告別了。他沒有讓我們任何一人送回藍田崖樓的家。「我,一個人,可以的。」然後便揮一揮手,走了。縱然後來我們也不時見面,但我對蔡爺的記憶卻常停留在那一刻,那平凡的午後時光,陡斜的繼園街上那些拼湊不起來的碎影。


然後蔡爺在202196日走了。一如往昔,我還是不時捧起他的詩集來讀,讀出先前的味道,也漸漸讀出其後的味道。


搖著夜寒的銀河路你給我一個不懂詩的樣子挨在馬車邊使我顛顛倒倒的眼神突然記起棺裡面有錫過的唇燙貼的手和她耳根的天葵花全放在可觸撫的死亡間死亡在報紙上進行……


我讀到「可觸撫的死亡間」便停住了。是的,「死亡」可以「觸撫」,即使周遭的事物和困頓的環境讓我以為一切無非虛空。我又一次記起蔡爺在繼園街上慢慢蹭下時扶過的石壁和樹根:巖巉的麻石久久沉默在午後,即使疏漏的細葉榕也無餘力篩下多少陽光,只剩營養不良的樹根還在石隙中艱難地妄圖抓緊一撮似有還無的泥土。


後來,我才知道葉輝在專欄裡寫過一篇〈臨風哀繼園〉,回憶新遷進繼園上里時與蔡爺從七姊妹道走上繼園街,指認出司馬長風位於繼園上里的故居;那時蔡爺跟他說,編《明報》副刊時,曾來過此處收稿。從司馬長風到宋淇,到張愛玲、孟小冬,其後我又陸續知道上世紀不少文化人曾先後擇居或出入於此。然而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葉輝遷進繼園上里一年,繼園上下里即被發展商全面收購,「重建」成今日的柏蔚山豪宅。蔡爺如今大去多年,葉輝豹隱,昔日文友間頻繁的酒局飯聚早已煙消雲散。我沒幸趕及上世紀的風雲,但私以為我們這一代的文學黃金歲月,是在跨世紀的1998-2008。讓我至今仍不斷懷想的,是當年酒酣耳熱間大家毫無保留的直言快語,無論勸勉或警諫,熱腸抑冷眼,一切發自肺腑,俱讓我受益匪淺。




2





再會了。


我又再一次聽見這聲音。


我向它告別,它以一井的回音跟我說同一番話。


是的,是我在《生長的房子》裡寫過的水井。如今它已沉埋在萬噸填土下。那是新界錦田南的龐大發展計劃,建密密麻麻的公屋,蓋鐵框玻璃的豪宅,而因此,要趕走原居於那裡的人。


我家老屋住的也是人,所以也得走。一屋一井一棚一籬一廚一廁一床一櫃一桌一櫈一雞一犬一花一果一鳥一魚一草一木,都得一一趕走,好騰出地方來安置新的。


我父母沒趕及那龐大的發展計劃,在老屋消失前便走了。


一切消失得那麼快,如朝生暮死的蜉蝣,在我們過去自以為天長地久的日月和風雨中:

我們是蜉蝣各自卸下自己的房子

輕是最重的連諦聽也聽不見墜落的聲音

早上,我們是客機頻仍將虛空送上天空

晚上,我們用鈍感的觸角

反覆檢測我們的空港


我父母卸下了他們一手一腳蓋建的房子,移遷到山上去了。八鄉四面的山如圍,中間是一塊凹陷的盆地。我父母如今在山上看到的是甚麼風景呢?堆積如山的貨櫃和蔓延如鏽的廢車,有地上的列車和地下的高鐵穿過。天上有流雲和客機無聲,山後有高樓窮奢萬丈。我低頭望向我原以為將會繼承的水井,攤開手掌,只落得一塊乾乾淨淨的石頭。我把石頭投落井中,側耳諦聽,久久也沒聽見任何回聲。


當年我那孤獨的井中魚呢?山圍故國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劉禹錫的〈石頭城〉如是說。我的石頭呢?我的魚呢?我還是否堅信,我的石頭會在無邊無際的虛空處,接通了魚懷抱的形狀?


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卞之琳如是說。




3


石頭也可以是一座島。我與妻住在一座小島上。島的名字叫鴨脷洲。書上說,鴨脷洲是由沉積岩形成。我想及沙泥的沉澱,石化,逼壓,上升,風化,剥落,不知過了多少年月,便是如今的島的形狀。


島埋藏著些甚麼呢?在外面看是看不出甚麼的。島看上去,只有極其平凡的一面,我想沒有人會留意它到底是甚麼形狀,一如生活無形,可見的只有一樁椿一件件具體而微的事物,充斥著你悲喜倚伏卻又看似千日如一的日子。


我與妻退至島上的日子也是極其平凡而庸瑣的,柴米油鹽之類。所以我的詩也還是某些人所曾譏諷過的柴米油鹽之類。但我還在寫,一如生活,總得要過,又不與那些人相干,管它作甚。


島上有一座玉桂山,山不高,有時便偕妻山行。山不高所以四望也只是平凡的風景,不會給人任何偉大壯闊的感覺。時間到了,便從山上下來,一如詩「到時到候」自然寫下,就是這樣。


也一如去街市,有目的而去,或隨便逛逛,都是現實。鴨脷洲的街市不好,便徒步跨過大橋走到對面的香港仔去。也一樣的柴米油鹽,討價還價,買菜送葱,餐茶例牌。沒有甚麼重要到非做不可,也沒有甚麼若拒絕的話天便會塌下來。一切都像街道,在眼下縱橫交錯,裸裎相向,物隨人移,人隨事轉,你只在意當前,好像其餘一切都久已深埋在腳下不見。


是的,我們就是如此。記得有一天傍晚與妻從香港仔走回鴨脷洲,在天橋上忽見避風塘外的西山霞彩絢麗得無以名狀,是我所不曾見的異色,不禁駐足良久。我在凝看的同時在想,這一瞬間的駐足,會讓我對其後的日子有截然不同的看法嗎?我清楚知道答案。回到家裡,下筆有時,卻也有時驚覺蕪蔓的文字竟爾枝生節外,就像雷聲倏啞,雨餘流光,偶然會隱約映現一些別的甚麼,一些甚麼的殘餘:


雨意伏於山巒

背後是更古老的群青

點染一二平凡的奇蹟讓我們看見

某些面孔,某些如天橋旁

閃出一星花的好意

街市如數日子的找續

縮回又伸出去的手

濕滑的地面總有一撮葱的倒影

流光在隧道盡頭

雷聲啞處重見年前的大字

便利貼會像揮春那樣容易剝落嗎


就像我並不是時常清醒地意識到,這裡,鴨脷洲,是一座島,天橋連結的對面,其實也是一座島,只不過較大罷了。



4


詩集寫到第九本了。這本,距離上一本《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已有七年光景。


七年來,時代劇變的速度不可謂不快,但我總是步履遲緩,懶於轉身。寫詩仍如散步,我還是那麼偏愛看似散淡的敘事體,不疾不徐的把要說的話藏在具體而微的事物中。


藏是要緊的,具體而微可以藏,漸漸,比喻意象也需要更隱藏。


悄立市橋人不識,一星如月看多時。我所喜愛的清代詩人黃仲則如是說。憂患潛從物外知,時世更迭,我站在連結兩座島的大橋上,舉目四顧,天地悠悠,也漸而明白這個耿介窮愁的詩人為甚麼要把星看成了月。


這本詩集是我在台灣出版的第一本書,自是不無意義。從一座島到另一座島,從賦到比興,從直筆到隱喻,我的詩最終要到甚麼地方去,我不知道,只知道可以過河,就摸著石頭過河好了。


感謝木馬文化、編輯Amber、引薦的家朗,還有蔡爺、葉輝、飲江、良和等一直以來助我甚多的詩友,以及不棄推薦此書的于堅、蘇紹連、唐捐、鴻鴻、楊佳嫻等兩岸詩人和學者。還有更多人需要言謝,恕不一一。



202597















2025年9月21日

《石頭的思考》 詩集預售


 

 


《石頭的思考》乃鍾國強第九本個人詩集,收2017-2025年詩作共65首。距上一本詩集《雨餘中一座明亮的房子》已逾七年。

 

鍾國強為香港重要詩人,創作逾三十年,詩歌主題著重城市書寫、日常生活,筆調寫實,意象親人。書寫香港與世事變遷,溫和隱約,深意留予知者;寫人心不古,亦帶自嘲與開闊;記錄時代大事與凡人死生,收斂深沉。

 

本書共分「雨城」、「離家」、「麥皮」、「廚餘」、「春日」、「海島」、「繁花」七輯;從社會的宏觀,到親族的近觀,寫人、及物,再由小島擴寫世界,並以青春傷逝、家人悼亡,為歷經抗爭與疫情磨難的人們留下真摯的銘記。

 

兩岸三地詩人

于堅、唐捐、飲江、楊佳嫻、鴻鴻、蘇紹連

一致推薦

 

石頭軟化下來時

便想天

天在底下

倒影上面的地獄

——〈石頭的思考〉

 

 

當代詩一般都追求短平快,乖戾漸成風格。這種寫法的問題是,詩容易便宜。鍾國強的詩很慢。他試圖觸及語言的肌理。神經質的,精確,深究。「一種流動向善的文字」。文質彬彬。這似乎是香港詩人的一種傳統,對三十年代新詩追求的那種雅緻白話的一種深入。

——于堅(詩人)

 

詩要回應時代。詩要有人文關懷。這一直是我寫詩所堅持的。這也可能是我創作至今其中一個仍未改變的抱負。要如何回應?要如何關懷?這先不要問詩,而要問自己。只有內化為自己的感志,則遇目所察,切身所感,化而為詩,自有恰如其分的回應與關懷。

——鍾國強

 

 

木馬文化出版

售價:NTD400

 

序言預售

定價:HKD 133 

預購價:HKD$105.00

*預購將附作者親簽*

預購連結(101)https://forms.gle/h1yhhNDa7WS6f3rn7

取書地點:序言書室(旺角西洋菜南街687字樓)

不用先付款,取書時付款

預計取書日期:1024-28日到書,到貨後2星期內取書

 

2025年3月29日

《生長的房子》修訂新版


 《生長的房子》乃香港詩人鍾國強第五本個人詩集,初版於200412月,由青文書屋出版,收錄詩作39首,其中第一輯「房子」系列八首,堪稱鍾國強寫詩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詩集在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中取得首獎。十年後,因青文書屋原版已絕版多年,作者決定修訂再版。修訂版於201611月面世,除訂正舛誤外,更在「眾生」一輯內新增〈蝴蝶〉一詩;另外,除保留葉輝原序外,還附錄孫維民、呂永佳、陳子謙、王良和的評論及訪談。現在這本2025年新版,在修訂版的基礎上精益求精,重新檢校,訂正文字,允為定本。而這本電子書版,亦可視為《生長的房子》誕生二十周年紀念版。


《生長的房子》第一輯收錄了八首詩,在我看來,不僅僅是鍾國強的、更可能是現階段香港現代詩的一個強音縈繞的標階。這輯詩各自獨立又相互闡發,由〈房子〉揭開序幕,然後是〈水井〉、〈果樹〉、〈家具〉、〈家務〉、〈洪水〉、〈石頭〉、〈罐頭〉,豐盛而多變的意象群俱以「房子隱喻」為內聚核心,以歷時記憶與當下感悟擴張外緣疆界,兩相交織滲染,時而深探家與家族的根源,時而神馳無遠弗屆的十方世界,層層變裂而內外呼應,隱隱然就是希尼在〈舌頭的管轄〉一文裏所說的「一種來自潛意識深處的無可駁斥和象徵性的輻射源的出現」,或者說,「一條伸向精神世界深處的幽徑」。

——葉輝


《生長的房子》在近幾年出版的香港詩集中引起相當注目,口碑極佳,第一輯「房子」中的作品,大氣淋漓,尤其是〈水井〉。《生長的房子》堪稱香港近十年最好的詩集……纖細敏感、虛實相濟、成長記憶的書寫極富質感,百川匯海,不辨江河。沒有早歲在元朗農村生活的真切體驗與記憶,也就寫不出這種厚度、這種質感的詩。

——王良和


鍾國強詩藝精湛,且見識廣博,他似乎完全理解自身擁有的資產。過去若干年來,他以家庭做為主要的題材,向外凝視世界,向內檢驗自我。吾人當然可以用西方理論來詮釋他的詩。不過,從許多方面來看,他都回應並傳遞了古代東方的士子傳統。而我以為,他詩裏的那個傳統是美好的。

——孫維民


讀畢《生長的房子》,「忘記」和「慈悲」可以說是詩集的兩大主題。前者是時間性的:時間的流逝、記憶的再造;後者則傾向於空間的:我在父母和妻兒之間、在城市和城市芸芸眾生之間——個體與個體之間點與點的關係。 

《生長的房子》裏的詩作,表現了詩人與城市、親人、生活存在着充滿韌性的拉扯關係。〈房子〉的分裂;〈水井〉與〈洪水〉的時間洪流;〈果樹〉裏三代關係張開巨大的沉默的網;〈家務〉裏慈愛與屠宰並存,只餘不懂說話的口、掏空的身體;〈石頭〉裏生死茫茫;〈罐頭〉暗喻時間的循環,各代親人之間存着時差,大悟之時是否已經樓去人空?

——呂永佳



城和家確是為人而建,自然界的各種不速之客卻常常闖入、潛伏。是的,除了房子、記憶和詩意外,動物也會在城和家的影子裏悄然生長。而人間和自然——特別是動物——的交疊或對照、共生與殺戮,正是《生長的房子》對城和家獨到的觀察和闡釋,為人間添了另一層視角。


比起動物折射出的城巿,《生長的房子》裏家和動物血肉橫飛的愛更令我動容。鍾國強一直經常寫家,儘管也會觸及各種各樣的生之苦,大多還是浸潤在溫暖的人情裏;《生長的房子》卻每每顧及人類家庭溫暖背後的祭品︰動物。


而我認為鍾國強更獨到的,是他兼具冷眼和熱腸,把自然、家和城巿交錯書寫,織出眾生共存相殺的巨幅地圖。

——陳子謙


我們可以相信,希尼的詩,啟迪鍾國強創作《生長的房子》中的作品。今之視昔,《生長的房子》是本世紀初香港最出色的詩集,放諸華文詩界亦然。

——鄭政恆


購買平台:


Google Play Books

Rakuten Kobo